第一回
怕见榴花灾生五月
愿为猛虎志在千秋

这一部书[1],不知道说的是中华民国哪一年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中华民国哪一个地方的事情,但是等到读者读完了这一部书之后,也许很愿意中国有这件事,也许很叹惜,中国竟不免有这一件事,见仁见智,这只好等候将来再下断语了。我们这一部书开场的时候,在城外一个附郭的村庄上。这个村子,叫做太平庄,庄子外,东边有个教会大学,西边有个国立大学,所以在村子里住的人,十停之八九,不免与教育事业有关。因为这个缘故,乡村自治,也是办得极好。其中一个人家,是幢半西半中的住房,楼外有一所平台,平台之外,下临一片草地,让一排高拂云霄的垂杨柳,遥遥地围护住了。杨柳之外,是一片水稻田,这个时候,秧针出水有一尺高,远远地望去,真个是绿到天涯。在这一片绿毡的大地上,却有一道赭色的界线,将它来分破,原来那是阳关大道,直通边地的。再由这人家楼房向里瞧,这平台上,摆上了十盆石榴花,在绿叶油油的上面,顶着血也似的花朵,在太阳里照着,光耀夺目。平台后面,几扇窗户,和两扇绿纱门,一齐洞开,楼上面是人家一个大休息室。布置得很是精雅的,一张摇动的藤椅上,躺着一个五十以上的老人。

他口衔烟斗,手捧了一本书,映着阳光在那里看。野外的南风,由水田上吹来,带着一阵植物清馨之气,人的精神为之一爽。他是这教会大学里的一个哲学教授,姓华名有光,是个道德高尚,学问又有根底的人,除了教书而外,他不大愿意过问别的事情。这几天以来,他似乎有一种很深的感触,不时地叹着气。这时他看着书,方始有点兴趣,忽然一阵军鼓军号的声音,由窗子外送了进来。那声音遥遥地自西而来,而且还夹着两声马嘶,分明是那条阳关大道上,有军队开拔经过。他就停书不看,坐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听听,又有军队开拔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每到五月里,总是打仗,这个五月,真是不祥的月份。”

在这屋子当中,有一张小圆桌,两个青年,正在那里下象棋。这两个人,是有光两个爱儿,都是大学生了。长子名国雄,次子名国威,他们两人,也和他们父亲一样,这几天是加倍的烦恼,兄弟二人在这里下象棋来消磨苦闷。及至有光说了那几句话,国雄将象棋一推,站了起来道:“父亲,你还是保持你那非战主义吗?”有光取下了他所戴的大框眼镜,用手绢擦了一擦,再将眼镜戴上,然后很从容地答道:“当然。人在世上,是求生的,不是求死的,现在世界上,拼命地研究杀人利器,利器造成功了,就去论千论万地杀人。杀死了人,抢夺人家的财产,拘束那没有杀完者的行动,他不知道他是无理性,不人道,他还要说是他忠勇爱国。平常人杀一个人,法律就要判他的死罪。到了军人手上,整万地杀人,不但无罪,而且有功,这是什么理由?我认为现在的造枪炮的人,造兵舰的人,以至陆军大学的教授,他们都是疯子,都是魔鬼,他们靠他们的技艺学问去求生活,和野兽吃人,原是一样无二。至于那毫无知识的兵士,我只觉他们吃了魔鬼的魔药,除了可怜他而外,没有别的法子了。”他说着话,站了起来,手上拿着烟斗,再安上了一烟斗烟丝,步行到窗户边,向外望着,这时他气极了,以为他这两个儿子,不屑教诲,不必去和他儿子再争论了。他这样向外看着,首先射到眼帘来的,便是那几盆石榴花,便摇了一摇头道:“看到这石榴,我就记起了这是旧历的五月。这个月份,在中国是十二分不吉利的,到了这时,不打仗点缀点缀,好像就对不住这个五月似的。这个五月,最好是糊里糊涂过去,连这种石榴花,我也怕见得了。”他的夫人高氏华太太,也坐在窗子边一张横榻上,低了头缝衣服,不免就放下衣服来笑道:“你又在那里高谈玄学了。”国雄将棋盘推得远远的,两手扶在茶几上,向上托着小腮颊,表示出很沉着的样子,一人自言自语地道:“不见得自古以来,五月就是坏月,反言之,中国五月是坏月,别人正是好月,我们不能纠正过来,让这月成个好月吗?”有光口里衔了烟斗,这时掉转身来,向他两个儿子望着道:“你不信我的话吗?你想,五三,五四,五七,五卅,不都是五月吗?而今又是五月。你想,这五月是不是不祥之月。我们不要以为帝国主义压迫,不是我们自己的罪,谁让我们自己不知道自强呢。”国雄道:“正是为了要自强,我们才要军队呀。”这位老教授,觉得儿子没有理会到他的意思。他正是说有了军队,年年内乱,所以不强。国雄倒偏说是就为了这个要军队。他气不过了,依然躺到藤椅上,将刚才放下的那本书,重新拿起来看。两手捧着书,挡住了面孔,只有他口中衔的烟斗,向书外斜伸出一个头子来。

国雄还不肯停止他的辩论,望了他父亲道:“无论如何,我认为在中国现时,是不能持那非战主义的。您不是怕看到石榴花开吗?我以为我们要轰轰烈烈干一场,以后要爱看石榴花开。把这个多灾多难的五月,变成一个大可庆贺的五月。”有光手里,依然捧着书,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藏在书后面,冷笑了一声。国雄道:“您别笑,让我细细来解释一番你听。您反对的是国家有战事,战事由何而起?是因有了军队,有了杀人利器。可是我们要知道兵和武器不是那样可怕,也有用处。一个国家要求他一国人的生成,不能不有军队,来防意外的侵害。譬如羊,那总是最柔和的动物,可是它头上,一般长了两个大角。这角做什么的,就是为卫护它自己起见,若是有豺狼虎豹来吃它,它就用角来刺杀豺狼虎豹。人类里头有羊,也有豺狼虎豹。我中国呢,就是人类中的羊。现在世界上各强国,谁不是像豺狼虎豹,要想吃一口大肥羊肉呢?您想,这羊能不长两只角来防备敌人吗?”有光听他儿子说了这些话,倒很有些学理,再不能够躺着不理会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将书放到一边。那烟斗里的烟丝,因为他看书的时候,爱抽不抽的,早已熄灭了,这时在桌上取了火柴,将烟燃着,重重地吸了两口烟,将烟喷着,然后从从容容地坐回那张藤椅。他本是上身穿着大袖衬衫,下身穿了长脚裤子,他用手提了提长脚裤子,表示他并不急迫的样子来。在他这样犹豫期间,他一肚子的议论,这就有了归结,想出了一个答复了。点点头道:“你所说的譬喻,很合逻辑,但是我们所看到的羊,是用它的角和羊去打架,并不曾看到羊用它的角,和豺狼虎豹去打架。”国雄道:“话虽如此,可是不能为了羊自己打架,就废除了羊的两只角,要不然,有一天豺狼虎豹来了,怎样去抵抗呢?”有光口衔了烟斗,两只手互相抱着,连连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斗取下来,向痰盂子里敲了一敲烟灰,摇了一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看着这些羊有了角后,也变成豺狼虎豹了。不过它们是吃自己同类的骨肉罢了。”他父子二人如此辩论着,国威坐在一边,手抚弄着棋子,始终不曾做声。这个时候,看看兄长有些失败了,他突然站了起来,向大家一摇手道:“这个时候,不是讲理的时候了。若是就我个人的意思来说,做疯子就做疯子,做魔鬼就做魔鬼,生在这种世界上,我非去变为豺狼虎豹不可。变了豺狼虎豹以后,我要把欺侮我的仇敌,吃个一干二净。”他说着话时,左手伸平了巴掌,右手捏着拳头,在掌心捶了一下。这样一下,他是表示他已下了决心。有光看了儿子这种情形,与他的主张既是绝对相反,而且举动也过于粗鲁,是他所不愿见不愿闻的事。可是孩子们都是大学生了,他们有他们的思想,做父亲的怎能强迫。而且他们还有个永远护庇着的慈母在这里呢,又怎能说他们什么哩?因之口里只管吸着烟,一言不发。国雄笑道:“国威总是这样性急,话是一句很好的话,在你这态度上一表示出来,好话也说坏了。”有光老先生将两手反背到身后,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口里的烟斗,已是吸不出烟来了,他依然极力吸着,有时还闭一闭眼睛,可以见到他想出了神。

华太太在一边看到,觉得这两位公子,太有点让他父亲难堪了,两手按住了怀里正在缝纫的衣服,就向大家笑道:“闲着没事,你爷儿三个又抬杠。说到打仗,我不知道什么是战主义,非战主义,可是拿了性命去拼人,总不是一件好事。那年我们这儿过兵,全村子闹个一扫精光,鸡犬不留,你们还说要打仗呢?”国威道:“怎么不打,打光了也就光了。若是不打,让人家洋兵把我们的财产收了去,还不如打光了,倒出一口气呢。我还是那一句话,愿做一只猛虎似的兵士,手里拿了手提机关枪,冲到敌人的阵线里去,对着敌人扫射。”他口里这样说着,两手端起一把小藤椅,向左肋下紧紧一夹,用椅子靠背朝着外,身子一转,做个扫射之势。他瞪着眼睛,闭着嘴,咬住了牙,表示出他那种坚决的态度出来。但是他身子刚刚转到一半,只听到当的一声,那椅子的腿,把桌上的茶杯茶壶,哗啷啷摔下来三个,瓷器砸在楼板上,茶叶和茶,溅到四处。国威手上夹了一把藤椅子站着呆住了,国雄哈哈大笑。华太太说了一声淘气,自己放下衣服,连忙找了扫帚畚箕,将碎瓷扫开去。老先生只将眉毛皱了一皱,不说什么,依然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国雄将国威手上的藤椅子接了过来放下,伸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若是这样子扫射,我们家里先受着损失呀。”于是二人哈哈大笑。华太太清理着桌子,微微瞪着二人道:“都是这样大的人,不要闹了。你们要变老虎,先吃家里人吗?”国威道:“妈!你不要小看了我们,我总要做一点事情让大家看看的。俗言道得好,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们总要做一点出来。大丈夫不能留芳百世,就当……”国雄将手一摇,插住嘴道:“下面那句不要。天下的事,都看人怎样去做。只要下了那番决心,留芳百世,又是什么难事?”有光取下烟斗,人向藤椅上一躺,腿架了腿,淡淡地一笑道:“年纪轻的人,总是不知天地之高低,古今之久暂,留芳百世,这是一件多大的事情,轻轻悄悄的,让你们这样一说,就算成功了。其实你们还是想不开。呼我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者,应之以为牛,中国哲学家……”华太太笑着站了起来,将手连摇了几摇道:“刚才非战主义这一个大问题,还没有讨论得完,你们又要讨论留名不留名的问题了。当大学教授的人,大概卖弄的就是这一点。不过这一点,我早也知道了,用不着在家里辩论。我去泡一壶菊花茶来,大家喝上一杯吧,不要徒在字眼上考究了。”说毕,她又是一笑。华有光研究了一生的哲学,什么事情,都可以研究出一个理由来,唯有这怕夫人的理由,从何而来,却是无从说起。华太太这样一说,他在这种不知理由之下,又走到窗户旁边,向平台上去观望,只看了石榴花,不住地出神。两位小先生因为议论得了母亲的帮助,战胜了父亲,暂时不能再向父亲进攻了,也是默然,于是刚才议论风生的场合,一时沉静起来,就是华太太,在这个时候,也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丁零零的一阵响声,打破了这寂寞的空气,于是这全部的情形,就完全变化了。


[1]本书为张恨水先生经典代表作之一,书中有部分字、词及语法语句与现代用法不同,为保留先生原作风貌及时代特色,故本书仍维持先生原来用法,特此说明。——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