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王号远不如它的名字那么有气魄。

这条船靠着码头,倾斜得厉害,海盐腐蚀了油漆,船壳上的某些部位已经烂了一半,还有些部位则彻底烂透了。整条船仿佛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沉入泰晤士河。

看起来它唯一的支撑就是码头了,但码头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莱拉真不知道到时候船壳的侧面和码头的木板会不会一起烂掉,或是四分五裂,然后掉进浑浊的港湾。

鲍威尔声称海王号和以前一样牢固。还能在外海上航行,他发誓。莱拉认为它连伦敦港口的浪头都吃不消。

她前脚踩上踏板,靴子底下的木头立刻开始呻吟,吱嘎声迅速传开,仿佛整条船都在抗议她的到来。她毫不理会,一边解着斗篷的绳结,一边走上甲板。

莱拉的身体极度渴望休息,但还有夜间仪式需要完成。她走过甲板,来到船头,握住舵轮。贴在掌心的木头是冰凉的,脚底的甲板轻 轻摇晃,感觉很好。莱拉 ·巴德打心底觉得自己应该当海盗。她需要的就是一艘能航行的船。只要她有了船……一阵微风掀起她的外套,恍惚间,她看到自己远离伦敦港,远离一切陆地,在外海乘风破浪。她闭上双眼,想象着海风吹透了破烂的衣袖。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船身。自由 ——真正的自由 ——以及冒险的滋味太刺激了。她扬起下巴,似是在躲开溅起的腥咸海水。她深吸一口气,迎着海风微笑。等她睁开眼睛,发现海王号在原地未动,不禁大吃一惊。它靠着码头,死了。

莱拉离开船舷,走过甲板,当靴子在木板上踏响时,今晚她头一次有了某种安全感。她知道并不安全,城里哪儿都不安全,梅菲尔区的豪华马车里不安全,躲在码头的角落、烂了一半的船上当然也不安全,但这感觉有一些相似。熟悉感……是这样吗?或者根本就是躲藏这件事本身很接近安全感。没人看见她走过甲板。没人看见她顺着高陡的楼梯,钻进了船的内部。没人跟着她穿过潮湿的狭窄过道,来到尽头的舱房。

绳结终于解开了,莱拉从肩上拉下斗篷,扔到靠在舱房墙壁的小床上。斗篷飘然落下,跟着是礼帽,塞在里面的伪装散落在黑布上。角落里搁着一只小煤炉,余火将熄,已经不足以温暖这间舱房。莱拉拨旺了炉火,又用木棍点亮了立在各处的几根油脂蜡烛。接着她脱下手套,也扔在了小床上。最后她抽出腰带,把绑在上面的枪套和匕首取下来。这些不是她全部的武器,只是她挑出来随身携带的。刀子再寻常不过,好在锋利无比 ——她将其扔到床上的一堆杂物里 ——但手枪是宝贝,这把燧发枪是她去年从一个死去的富翁手里搞到的。卡斯特——好武器都有名字 ——堪称枪中美人儿,她轻轻地取出来,几乎是恭恭敬敬地放进了桌子的抽屉里。

当晚的兴奋劲儿在她走向码头的途中已经冷却了,此时化为灰烬,莱拉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与船上的其他物件一样,椅子也在抗议,当她把脚跷到桌子上时发出了响亮的呻吟。磨损的桌面上堆满了地图,大多是卷着的,有一张摊开了,用石头和偷来的小玩意儿压着。那是她最喜欢的地图,因为上面的地点完全没有标注。肯定有人知道地图的含义,及其所指的方位,但莱拉不知道。对她而言,这张地图所展示的可能是任何地方。

一面大镜子搁在桌上,斜靠着舱壁,镀银的边缘早就模糊不清。莱拉盯着镜子,有点难为情。她捋了捋头发。乱蓬蓬的黑发摩擦着下巴。

莱拉十九岁。

十九年,每一年都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迹。她戳了戳眼底的肌肤,捏了捏脸颊,又用一根手指抚过嘴唇。已经很久没人夸她漂亮了。

倒不是莱拉希望有人夸。漂亮对她没什么用处。老天作证,她根本不羡慕那些身着束腰胸衣和蓬裙的淑女们,以及那种捏着嗓子的笑声、滑稽不堪的丑态。还有她们晕厥的样子,弱不禁风地靠着男人,以衬托对方的阳刚之气。

故作软弱这种行为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莱拉试图把自己想象成晚上她偷过的一位小姐 ——裹着那么多布料,手脚不便,很容易摔倒,然后被人扶住 ——不禁面露微笑。有多少小姐夫人和她调情?晕乎乎地靠着她,假装欣赏她的男人气概?

莱拉感到口袋里沉甸甸的,都是晚上的收获。

够了。

扮演柔弱的形象让她们尝到了苦头。也许她们以后不会再见到一顶礼帽就晕倒,看到一只伸来的手就抓住。

莱拉仰起头,抵着椅背。她听见鲍威尔在另一间舱房里照例喝着夜酒,骂着娘,面对扭曲变形的舱壁讲着故事。讲的是他从未去过的陆地,从未追求的少女,从未染指的财宝。他撒谎成性,嗜酒如命,愚不可及 ——就莱拉所见,他在荒潮酒馆的每一晚可谓样样俱全 ——但他有多余的舱房,她正好需要一间,于是两人达成了协议。每晚的收获都要分一杯羹给他,作为回报,他会忘记自己把房间租给了一个通缉犯,而且是女孩。

鲍威尔在舱房里踱步。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好在莱拉习惯了这种噪声,反正它很快就会淹没在老海王号的呻吟、呜咽和低语声中。

她的脑袋刚耷拉下去,有人在房门上敲了三次。好吧,有人敲了两次,因为醉得太厉害,无力再敲第三下,手掌贴着木门滑落。莱拉的双脚离开桌子,重重地砸在地上。

“怎么了?”她喊道。舱门打开的同时,她也站了起来。鲍威尔摇摇晃晃地靠在门口,因为喝酒,而且破船也在轻微摆荡。

“莱 ——拉,”鲍威尔吟唱着她的名字,“莱 ——拉——”

“什么事? ”

他一手拎着酒瓶,一手伸过来,掌心向上。“我的份儿。 ”

莱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大多光泽暗淡,但其中混杂着几枚亮晶晶的银币,她挑了出来,丢在鲍威尔的掌中。他握起拳头,钱币叮当作响。

“不够。”当莱拉把铜板放回口袋时,他说道。她感到马甲里的银怀表带着体温贴在肋部,但没掏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喜欢上这块怀表了。也许她担心这次交了贵重的物品,鲍威尔就会得寸进尺。

“今晚没什么收获,”她抄起胳膊说,“明天我补上。 ” “你是个麻烦。”鲍威尔含糊不清地说。“是的。”她露齿一笑。嗓音虽然甜美,牙齿却尖利得很。“也许你给的好处值不上你带来的麻烦,”他又说。“今晚给的肯

定值不上。 ”“剩下的我明天给你,”她放下胳膊,“你醉了。去睡吧。”她正要

转身,鲍威尔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今晚就要。”他冷笑一声。“我说了我没 ——”

酒瓶突然掉落,鲍威尔一下子把她推到桌上,压得她动弹不得。

“不一定要给钱,”他的目光落在莱拉的胸口,低声说道,“这里面肯定是姑娘的身子。”他开始上下其手,莱拉立马提起膝盖顶在他肚子上,他踉跄着退开了。

“你会后悔的。”鲍威尔摸索着皮带扣,面红耳赤地吼道。莱拉没有犹豫。她企图抓起抽屉里的手枪,但鲍威尔猛地抬头,冲上前攥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了过去。莱拉整个人被甩在床上,压住了帽子、手套和斗篷,还有那把小刀。

鲍威尔猛地扑过来,莱拉摸向匕首。在她的膝盖被擒住时,已经握住了皮套。莱拉被鲍威尔猛地拽了过去,小刀也随之悄然出鞘,当他抓着莱拉的另一只手时,她顺势起身,一刀插进了鲍威尔的肚子。

于是,发生在这逼仄空间里的一场激斗陡然停止了。鲍威尔低头瞪着插在肚子上的刀,惊讶得双目圆睁,看架势他好像还想动手动脚,但莱拉知道怎么使刀,知道哪里伤人,哪里要命。鲍威尔的手忽然用力握紧。然后软绵绵地垂下去。他皱着眉头,晃晃悠悠,双膝一软。“你会后悔的。”莱拉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在他栽倒之前拔出小刀。

鲍威尔的身体摔在地板上,不动了。莱拉低头看了一会儿,对于周遭的寂静深感诧异,耳畔只有她跳动的脉搏,海水拍打船身的声响。她抬起靴子尖,戳了戳对方。

死了。

死了……而且现场一片狼藉。

鲜血在甲板上流淌,渗进裂缝之中,滴到船舱下层。莱拉必须做点什么。不能犹豫。

她蹲下来,在鲍威尔的衬衫上擦净了刀刃,又从他口袋里收回了银币。然后,她跨过尸体,打开抽屉,取出手枪,穿好衣服。等腰带重新扣好,斗篷披到肩上,她捡起了地上还未碎裂的威士忌瓶子,用牙齿咬开木塞,把所有的酒都洒在鲍威尔身上,其实他体内的酒精可能够多了,不用浇上酒也能烧起来。

她拿起一支蜡烛,正准备扔过去,忽然想起了地图。那张能去任何地方的地图。她在桌上折好了,塞进斗篷里,又扫了一眼小舱房,然后点燃了死者和船。

莱拉站在码头上,面前的海王号燃起大火。

她抬头望着火焰,脸上热乎乎的,火光在下巴和脸颊上跳跃,就像早先在巡警面前点燃的木条。真遗憾,她想。她还挺喜欢这条破船。可惜不属于她。不,她的船一定好很多。

海王号呻吟着,火焰吞噬了肌肤,然后是骨架,莱拉目送死去的船开始下沉。她一直等到远处传来喊叫声和脚步声,实在是太晚了,但终究还是来了。

她叹息一声,动身寻找另一个过夜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