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考工记》是我国第一部手工艺技术汇编,名闻中外的古代科技名著。

已故科学史家钱宝琮先生曾经指出:“研究吾国技术史,应该上抓《考工记》,下抓《天工开物》。”这一见解十分精辟。恩师王锦光先生曾闻道于钱先生,后来他把这个师训传给了我。的确,综观中国古代技术史,如果说明末的《天工开物》(初刊于 1637年)给我国古代技术传统以成功的总结,那么为其作出光彩的开端的,就非《考工记》莫属了。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博士(Joseph Needham,1900—1995)在其皇皇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视《考工记》为“研究中国古代技术史的最重要的文献”。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副校长钱临照(1906—1999)先生称“考工记乃我先秦之百科全书”(《〈考工记〉导读》1996 年第二版题字),代表了科技史界的主流看法。

《考工记》的作者佚名,文字简古,亦非一时一地一人所作。关于它的成书年代,曾经有过种种说法。其中郭沫若先生的“春秋末年成书说”,在海内外产生过较大的影响;但不少领域的专家学者认为它是战国时期的著作。也有早至西周、春秋早期,晚至秦、汉成书的观点。时至今日,《考工记》成书年代之争仍在继续。

笔者认为:《考工记》的内容绝大部分是战国初年所作,有些材料属于春秋末期或更早,编者间或引用周制遗文;在流传过程中,已有所增益或修订。然从总体上说,《考工记》采用齐国的度量衡制度,引用不少齐国方言,大部分记载能和战国初期的出土文物资料相互印证,应视为战国初期齐国之书。鉴于《考工记》以大量篇幅记载器物制作规范,又有不少地方记载考核要领,是供百工系统遵循的指南,称之为战国初期齐国的官书是恰当的。

战国时期,《考工记》已以某种形式流传。其对齐国官府手工业的影响应最直接,而对其他诸侯国,可起参考作用而未必有约束力。再加上各国度量衡制度不统一,《考工记》在战国时期的作用有待继续深入探讨。经过秦灭六国的战火,又遭焚书之劫,《考工记》曾一度散佚。西汉时复出,由于偶然的机会,跻身经书之列,身价倍增。相传西汉河间献王刘德因《周官》六官(天、地、春、夏、秋、冬)缺《冬官》篇,遂以此单行之书补入。当时流传的有古文本,也有今文本。刘向、刘歆父子校后,有了隶定之本。刘歆时改《周官》名《周礼》,故亦称《周礼·冬官考工记》。《考工记》作为经书的一部分,长期受人青睐,名家注释,庠序弦诵,流传至今。《周礼》的版本很多,加上单解《考工记》的本子,含《考工记》的各种版本达数百种。现在最古的是唐文宗开成二年(837)以楷书写刻的“唐开成石壁十二经”,世称“开成石经”或“唐石经”。宋刻本尚存十多种。常见的善本是 1929 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系据叶德辉观古堂所藏明嘉靖间翻元初岳氏相台本《周礼》十二卷影印。此即本书整理今译所用的底本。

今本《考工记》虽仅 7100 余字,但以其科技内容之丰富,信息量之大,在先秦古籍中独树一帜。它与几乎同时代的《墨经》一起,好比两颗璀璨的科技明珠,交相辉映于先秦科学技术和自然科学领域。实际上,《考工记》和《墨经》代表的是先秦科技结构的两种可能的发展方向。后来,中国古代社会选择了与之匹配的《考工记》系统,冷落了与古希腊演绎科学相似(或许还有亲缘关系)的《墨经》。这种结果,与《考工记》的内容大有关系。

《考工记》的开首,叙述“百工之事”的由来和特点。尔后,以主要的篇幅,分述当时官营手工业和家庭小手工业的主要工种,凡三十工。即:“攻木之工”七(轮、舆、弓、庐、匠、车、梓)、“攻金之工”六(筑、冶、凫、栗、段、桃)、“攻皮之工”五(函、鲍、韗、韦、裘)、“设色之工”五(画、缋、锺、筐、㡛)、“刮摩之工”五(玉、楖、雕、矢、磬)、“搏埴之工”二(陶、旊)。内中“段氏”“韦氏”“裘氏”“筐人”“楖人”“雕人”条文已阙,仅存名目;而“舆人为车”条之后衍出了“辀人为辀”条,故今本《考工记》实际上含有二十五个工种的具体内容。推想西汉整理时,各工种的记述次序已据各条留存字数多寡有所调整,编为字数大致相等的上下两卷(即《周礼》卷十一、十二)。尽管整理者作出了巨大努力,传本《记》文前后错简之处仍在十处以上,需要校勘。汉承秦制,《汉书》“百官公卿表”中的“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供养,“考工室”为其属官之一。《考工记》之名,究竟来自先秦古书还是西汉整理者所加,现有资料尚难以确认。

《考工记》卷上(《周礼》卷十一)记述的工种有:轮人、舆人、辀人、筑氏、冶氏、桃氏、凫氏、栗氏、段氏(阙)、函人、鲍人、韗人、韦氏(阙)、裘氏(阙)、画缋、锺氏、筐人(阙)、㡛氏。卷下(《周礼》卷十二)记述的工种有:玉人、楖人(阙)、雕人(阙)、磬氏、矢人、陶人、旊人、梓人、庐人、匠人、车人、弓人。我们可以把这些内容从六个不同的角度作一概括的介绍:

一、以“轮人”“舆人”“辀人”和“车人”等为代表的制车系统

作者首先介绍了木制马车的总体设计,并在“轮人”“舆人”和“辀人”条中,详细记载了木车四种主要部件轮、盖、舆、辕的情形。无论是车轮的设计规范和制作工艺,还是“规”“萭”“悬”“水”“量”“权”六种检验车轮质量的方法,无不体现了先秦时期手工艺技术之进步。作者间或作些简单的力学分析,如关于曲辕的形制及其优缺点的讨论,关于材料大小不相称不宜配合的观点等,往往有独到的见解。文中描述“马力既竭,辀犹能一取焉”,这是我国古籍中关于物理学中的惯性现象的最早记载。“辀人”条中与二十八宿有关的记述在我国古籍中也是最早的,它与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的漆箱盖上的二十八宿图像相得益彰,在中国古代天文学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页。“车人”条叙述古农具耒和木制牛车的形制、特点,定义了“矩”“宣”“欘”“柯”“磬折”等一整套当时工程上实用的几何角度,在历史上起过一定的作用,给我国古代数学史增添了光彩。

二、由“金有六齐”统率的铜器铸造系统,包括“筑氏”“冶氏”“桃氏”“凫氏”“栗氏”及“段氏”等

我国进入青铜时代虽比西亚为晚,但是后来居上,创造了举世闻名的青铜文化。在冶金方面,不但生产出许多庄重精美的青铜器,而且探索一般规律,进行了初步的理论总结,《考工记》中的“金有六齐”和“铸金之状”正是其生动体现。《考工记》说:“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叁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之齐;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这是商周以来积累的青铜合金中铜、锡(包括铅)配比知识的系统归纳,在世界上属首次著录;以近现代科技知识来衡量,亦符合科学道理,多年来一直受到国际科学史界的重视。“栗氏”条对“铸金之状”即冶铸火候的描述,根据焰色变化规律掌握火候,实是近世光测高温术的滥觞。该条记载的标准量器“鬴”,昔日是王莽托古改制、制作嘉量的主要依据,如今成了研究先秦度量衡史、数学史的不可多得的资料。

三、以“弓人”“矢人”“冶氏”“桃氏”“庐人”“函人”和“鲍人”等为代表的弓矢兵器、制革护甲系统

由于春秋战国时期战事频仍,兵器制造在手工业中占有突出的地位,防护装备也有相应的发展。《考工记》中记载了戈、戟、剑、矛、殳、弓和矢等多种兵器的形状、大小和结构特点,其中弓矢的制作工艺尤为详备,力学(特别是流体力学)知识的萌芽随处可见。比如:关于箭杆强弱(桡度大小)对箭行轨道的四种影响,分级垂重测试弓力的方法,射手、弓、矢三者的合理搭配等记载,文字精练,内涵丰富,颇有研究价值。“弓人”条关于制弓经验的总结,后世发展为“弓有六善”说,促进了制弓术的进步;射手、弓、矢三者的合理搭配,对于现代射箭运动犹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四、以“梓人”“玉人”“凫氏”“韗人”“磬氏”“画缋”“锺氏”“㡛氏”等为代表的礼乐饮射系统

书中记述了玉圭、射侯等礼器,钟、鼓、磬等乐器及悬挂乐器的筍虡,勺、爵、觚、豆等饮器,多种设色工艺,以及相关的科学知识。它们既是研究先秦社会制度、生活、礼乐等各种情况的参考资料,又是研究古代纺织染色技术和工艺美术设计的重要史科。商周双音钟制法失传以后,“凫氏”制钟的记载曾是历朝仿制古钟的重要根据,现今则被视为一篇优秀的制钟术论文,为先秦编钟的研究提供了饶有兴味的话题。

五、以“匠人”为代表的建筑水利系统

“匠人”条记载了夏、商、周三代,主要是周代的都城、宫室建筑规划,以及沟洫水利设施的情形,并为探索井田制的发展留下了宝贵的资料。它还记述了以水平法测地平,通过测日影确定方向的原始测量术。《考工记·匠人》对后世的王城规划和建筑业有重大的影响。从东汉至清,我国都城规划基本上都是继承“匠人”王城规划传统的产物;它的建筑技术,被北宋李诫的《营造法式》一再引用,奉为楷模。

六、以“陶人”和“旊人”为代表的制陶系统

《考工记》记述了甗、盆、甑、鬲、庾、簋、豆的形制,关于陶瓷工艺所花的笔墨虽然不多,毕竟是先秦文献中最集中的陶瓷史料。其中描述的制陶工具“膞”,简便实用。

此外,《考工记》的字里行间渗透着先秦天人合一的思想,体现了一种科学与人文的精神。

《考工记》上承我国古代奴隶社会青铜文化之遗绪,下开封建时代手工业技术之先河,携带着社会欢迎的科技信息,广为流传,在历史上发挥过重要的作用和影响。自汉代以降,《考工记》研究从来没有停止过。两千多年来的《考工记》研究,大体上可以分为五个阶段:

1. 创始期(两汉),代表人物郑玄(127—200),代表作为《周礼注》。

2. 发展期(魏晋—隋唐),代表作是陆德明(约 550—约 630)的《经典释文》、贾公彦的《周礼疏》。

3. 普及期(宋元明),代表作是王安石(1021—1086)、林希逸(1193—1271)、徐光启(1562—1633)的三部同名的《考工记解》。

4. 考据期(清),代表作是江永的《周礼疑义举要》、戴震(1724—1777)的《考工记图》、程瑶田(1725—1814)的《考工创物小记》、孙诒让(1848—1908)的《周礼正义》等。

5. 百花期(近现代),这一阶段,传统研究方法继续发挥作用,更由于考古学成果和近现代科技知识源源不断地引入,《考工记》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对《考工记》作了系统研究的专著有林尹的《周礼今注今译》(1972),拙著《考工记导读》(1988、1996、2008)、《考工记导读图译》(1990)、《考工记译注》(1993、2008)、《考工司南》(2017),戴吾三的《考工记图说》(2003),张道一的《考工记注译》(2004),刘道广、许旸、卿尚东的《图证〈考工记〉》(2012),关增建、赫尔曼的《考工记翻译与评注》(2014),俞婷编译《考工记—古法今观》(2016),张青松《巧工创物〈考工记〉白话图解》(2017),徐峙立、王敬群的《考工记:中英对照版》(2018)等。《考工记》专题研究的专著,前有贺业钜(1914—1996)的《考工记营国制度研究》(1985),后有汪少华的《中国古车舆名物考辨》(2004)、《考工记名物汇证》(2019),陈殿的《〈考工记图〉校注》(2014),李亚明的《考工记名物图解》(2019)等。《考工记》研究的博士学位论文,有戴吾三的《齐国科技史研究》(1996)、张言梦的《汉至清代〈考工记〉研究和注释史述论稿》(2005)、李亚明的《〈周礼·考工记〉先秦手工业专科词语词汇系统研究》(2006)、顾莉丹的《〈考工记〉兵器疏证》(2011)等。林尹之后,因注译《周礼》兼而注译《考工记》的也已有好几种本子,如杨天宇《周礼译注》(2004),吕友仁《周礼译注》(2004),徐正英、常佩雨译注的《周礼》(2014)等。1996 年 8 月,第一届中国科技典籍国际会议在山东淄博举行,会议主题是“《考工记》及其他”,会后出版了华觉明主编的《中国科技典籍研究—第一届中国科技典籍国际会议论文集》(大象出版社,1998)。对《考工记》某一方面深入研究探讨的论著则不胜枚举。20 世纪的《考工记》研究概况,可参阅李秋芳的《20 世纪〈考工记〉研究综述》(载《中国史研究动态》2004 年第 5 期)。进入 21 世纪以来,古为今用,《考工记》吸引了更多的读者。从各种角度研究《考工记》的硕博士学位论文和专家学者百家争鸣,在文化传承的百花园中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考工记》不仅是我国人民的科学文化遗产,而且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

至迟在唐代,《考工记》已随着《周礼》东渡日本。宋初,板本《周礼》输入朝鲜。11 世纪中,《周礼》有了朝鲜刻本。约自明代起,《周礼》有了日本开版本。其中有些又流进中国,如:《周礼注疏》六卷宽永(1624—1643)刊本,《周礼注疏》四十二卷宽延二年(1749)刊本等。不晚于 18 世纪,日本的《考工记》研究已从《周礼》中独立出来。宝历二年(1752),上野义刚著述、井口文炳订补之《考工记管籥》三卷刊行。首部《考工记》日文全译本见于 1977—1979 年间株式会社秀英出版的《周礼通释》二卷,译者是本田二郎。

欧洲传教士和学者认识《周礼·考工记》应可上溯到明末清初的第一次西学东渐。17 世纪、18 世纪,许多中文书籍流入欧洲,《考工记》随着《周礼》作为中国经典的一部分传入西方。法国汉学家毕瓯(E. C. Biot,1803—1850)率先将《周礼》译成法文(Le Tcheou-li ou Rites des Tcheou),于 1851 年在巴黎出版,这也是《考工记》西文译本之始,对《考工记》的流传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英国驻福州领事馆翻译金执尔(William R. Gingell)于 1849 年请华人林高怀为其讲解胡必相的《周礼贯珠》,翌年完成了该书的英译,1852 年在伦敦出版了《〈周礼贯珠〉所见公元前 1121 年中国人的礼仪》(The Ceremonial Usages of The Chinese, B.C. 1121. As Prescribed in The “Institutes of The Chow Dynasty Strung as Pearls”)。西方学术界将其视为《周礼》的英文节译本。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视为《考工记》的英文节译本。1980 年前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计划将《考工记》先译成现代汉语,再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和阿拉伯文,从而形成联合国通用的六种工作语言的《考工记》,以广流传和研究。惜无后续消息。2012 年夏,拙译《中国古代技术百科全书—考工记译注》(Ancient Encyclopedia of Technology —Translation and annotation of the Kaogong jithe Artificers’ Record])由英国的劳特利奇出版社(Routledge,2013)出版,在伦敦和纽约先后发行。至此,《考工记》有了正式出版的英文全译本。《考工记》的第一个德文译本是赫尔曼(Konrad Herrmann)的德文译注(关增建、Konrad Herrmann译注:《考工记翻译与评注》,2014 年)。

国外近现代的《考工记》研究发端于“金有六齐”。日本考古学和科技史界(如原田淑人、林巳奈夫、薮内清、吉田光邦等)均对《考工记》作过不少研究,成果显著。西方科技史界的《考工记》研究,则以李约瑟等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系列著作为代表。

展望下一阶段,可以预期新的考古发现、现代化技术手段和传统研究方法的结合、多学科综合研究、各种不同观点的学术讨论等,必将推动《考工记》研究继续向前发展。

闻人军
1988 年 8 月于杭州大学
2007 年 10 月修改于美国加州硅谷
2020 年 10 月修改于美国加州硅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