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黄仲則(1749—1783)是清朝中期最特出的詩人,曾名噪一時,“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爲第一”(包世臣語)。即使按近代的評論,他在整個清代詩壇的排名中,也是位居前列的。他名景仁,仲則是他的字,又字漢鏞,自號鹿菲子,室名兩當軒。當時朋友之間詩詞唱酬,書信往來,文章論述,多稱他黄仲則,後世的書刊評論亦然,景仁的名反而很生疏。所以我們尊重習慣,在書名和行文中都用黄仲則,或直書仲則。

黄仲則的祖籍是武進,今江蘇常州市。他於乾隆十四年(1749)正月初四午時生於江蘇高淳縣學署,因爲他的祖父大樂在高淳縣當縣學訓導,他的父親之掞爲縣學生。他四歲喪父,七歲隨祖父自高淳歸武進,居白雲溪上。他由祖父扶養長大。八九歲已能作制舉文,但他對這種制舉文並不喜歡,而好作幽苦語,有“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之句。十二歲時祖父去世。十五歲與一表姊妹相戀。他後來所寫的名作《綺懷》詩十六首,記述的就是那時的情事。

十六歲參加縣裏的童子試,三千人中獲冠軍,得到常州知府潘恂及武進知縣王祖肅的賞識。補博士弟子員。十七歲至宜興氿里讀書,與一雛妓相好。嗣後寫下《感舊》詩四首及《感舊雜詩》四首。郁達夫的短篇小説《采石磯》,就是以這八首詩爲背景寫成的。十八歲在江陰的旅舍中遇見洪亮吉。洪亮吉帶着他母親所授的漢魏樂府刻本,上面還有朱墨點評及幾首擬作。仲則看了很喜歡,就與亮吉一起研習,並仿傚擬作。他們兩人是同鄉,“君家雲溪南,我家雲溪北”(黄仲則《題洪稚存機聲燈影圖》),又都喜愛詩,因此結爲好友。十九歲時,邵齊燾編修罷官歸,主講武進龍城書院,仲則從之游。邵師“矜其苦吟無師,且未學,循循誘之。景仁亦感知遇”(《黄仲則年譜》)。邵師的悉心教導,爲仲則以後在詩歌上的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本年秋,仲則赴江寧鄉試,落選。正值潘恂升任浙江觀察,邀仲則往。仲則遂客杭州觀察署中。次年又去新安訪問升任徽州同知的王祖肅。在去新安途中,仲則獲悉邵齊燾師病故。這對他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使他感到人生之奄忽,乃開始浪游。由武林而四明,溯錢塘,登黄山,復經豫章,泛湘水,登衡山,浮洞庭,再由長江歸家。時出時游,前後約三年。其間還在杭州拜訪鄭誠齋太史,鄭對他也很友愛。

在封建時代,知識分子的出路只有一條大道,學而優則仕。從隋唐開始,主要通過考試選拔人才。明清考的是八股文,亦稱制藝。考試要經過三個層次:鄉試、會試、殿試,鄉試每三年一次,在各省省城舉行,中式者稱舉人。會試、殿試都在京都舉行。殿試中選成爲進士,就能分配到官職。如果鄉試落選,就只能當塾師,教授蒙童,或者在官員手下當幕僚。家境富裕的當然可以待在家中不工作。仲則家貧,父親和祖父去世後,他的哥哥又在他十六歲時離世。家中只有他一個男人,他不得不扛起養家的重擔。

他在鄭誠齋家中住了一個多月,只能含淚告别,對鄭説:“景仁無兄弟,母老家貧,居無所賴,將游四方覓升斗爲養耳。”鄭有一個同年好友王太岳,在湖南任按察使,於是就介紹仲則去湖南。仲則在王太岳按察使署中待了半年,又去安徽,客太平知府沈業富幕。時大興朱筠督安徽學政,延名宿校文,夙聞仲則之名,以禮相邀。於是仲則就去朱筠幕中,並受業於門下。

乾隆三十七年(1772),仲則二十四歲,朱筠學使率諸幕友於三月上巳日爲會於采石磯太白樓,賦詩者十數人。李白是仲則最仰慕的大詩人,因此感興獨多。他洋洋灑灑寫了一首長詩《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遍示座客,座客皆輟筆。時八府士子咸集於樓下,競相傳抄。仲則的詩名大震。會後,朱筠又與仲則等幕友歷游黄山、齊雲、九華諸勝。冬,仲則又隨朱筠學使校文六郡,歷經徽州、寧國、池州、安慶、鳳陽等地。仲則在朱筠幕中待了三年,後因與同事者議不合而離去,乾隆四十年(1775)夏,應壽州知州張蓀圃之約,主正陽書院講席。這幾年來,仲則的行迹遍及安徽、湖南、江西、浙江、江蘇五省,不僅增加了許多閲歷,而且得江山之助,他所作的詩,愈益奇肆高妙。然而猶恨無幽并豪士氣,於是他蓄意欲游京師。初冬,他從安徽鳳臺起程,由淮水東下,入渦水,北行至亳州;然後陸行入河南,在歸德府渡黄河,經山東東阿、德州北上,於歲暮到達北京。時朱筠亦調職在京,仲則就賃居於朱筠寓所附近的日南坊西。

乾隆四十一年(1776),仲則二十八歲,由於乾隆帝平定兩金川之亂,蹕經津門,各省士子獻詩賦慶賀。仲則寫了兩首詩,《平定兩金川大功告成恭紀》和《平定金川鐃歌》,獲二等,賞緞二匹,得校録四庫館。於是仲則便在王昶手下工作,並在其門下受業。經朱筠介紹又與都中名士翁方綱、紀昀、温汝适等定交,參加翁方綱、蔣士銓、吴錫麒等組織的“都門詩社”,經常詩酒唱和,相得甚歡。仲則除詩詞外,兼善書畫,又通篆刻,因此更爲都中名士所重視。冬,洪亮吉母去世,仲則感而賦詩:“故人新廢《蓼莪》篇,我亦臨風尺涕懸。同作浪游因母養,今知難得是親年。……”《聞稚存丁母憂》頓時産生迎母來京就養,以便菽水承歡的想法。於是他寫信給洪亮吉,請亮吉營劃。亮吉替他把他家的半頃土地和三間老屋典於人,托他的一個親戚護送他的老母和妻兒進京。

仲則本以爲他在四庫館的俸銀可以維持家用,而實際上,他估計不足。“長安居不易”,“支持八口難”,館穀不足以資給養。當時的境況,讀《都門秋思》詩“一梳霜冷慈親髮,半甑塵凝病婦餐”,“全家都在風聲裏,九月衣裳未剪裁”,便可知其大概。幸得朱筠及同鄉陳秋士輩不時資助,勉强苦度了三年,於乾隆四十五年秋不得不移家南歸。仲則自己應山東學使程世淳邀請去濟南,客於學使署中。入冬,得吴竹橋書,催促他重返北京。

次年(乾隆四十六年)初春,因病於京都法源寺休養。陝西巡撫畢沅讀《都門秋思》詩,生忻慕之意,謂值千金,姑先寄五百金速其西游。仲則遂於初夏赴西安。途經安肅、保定、真定、井陘、壽陽等地,所至俱有詩。在西安,頗受畢沅巡撫禮遇,加上洪亮吉及另一同鄉好友孫星衍在他之前已在幕中,幕府中名士甚衆,極詩文宴會之樂。但他歲暮即返回北京。乾隆四十七年,仲則三十四歲,由於他津門獻詩曾獲二等,在武英殿充書簽官,例得主簿,入資爲縣丞,也就是成了候補縣丞。按照當時的規則,候補者需要到吏部去候選,吏部根據候選者的職位、資歷等各方面條件排列次序,待有職位空缺,逐個補入,等待的時間可能很長。另外也可以出錢捐納,即所謂的“入資”,這樣就比較簡便。仲則無資,只得請人資助及向人借貸。此時朱筠已去世,王昶扈從南巡。他在京都告貸無着,又爲債家所逼,實在没有辦法,最後他想到只能到西安去求助。

乾隆四十八年(1783)三月,他抱病力疾出都。旅途艱辛,使他終於支撑不住,勉强挨到山西運城,病倒在河東鹽運使沈業富署。四月二十五日,仲則去世,得年三十五歲。他是一個薄命詩人,一生遭受着貧與病的磨折。他從十九歲到三十二歲先後參加了八次鄉試(包括因朝廷慶典而增設的恩科),均未中選。“一貧能驅人”,爲謀升斗糊口,奔走四方,勞瘁難支。況且體弱多病,他自言身患肺病:“肺病秋翻劇,心忡夜未寧。”(《濟南病中雜詩》)在其餘各個時期的詩中也多次提到自己患病。後人分析病因,可能有遺傳因素或家庭内的傳染,因爲他的父親和哥哥也是年紀不大就離世的。

仲則病危時,飛書致洪亮吉,以後事相託。亮吉得報,策馬疾馳,雖日行四驛,仍未能親視其彌留。於是着手經辦喪事,收集他遺留的書稿,並在沈業富、畢沅、王昶的厚賻下把他的棺柩運回故鄉,葬於陽湖永豐西鄉先壟之側。

仲則一生貧苦,所以他的詩作中有一大部分是在訴説自己的感受,抒發自己的不平之鳴,往往帶有悽苦哀怨之音。友人評其詩,或曰:“如咽露秋蟲,舞風病鶴。”或曰:“如霽曉孤吹,如霜夜聞鐘。”或曰:“不啻哀猿之叫月,孤雁之啼霜。”這確實是兩當軒詩所特有的風格。仲則自己也承認,所以他説:“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但這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仲則畢竟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的詩人,他不會由於貧窮而只考慮個人的利益,也不會因此而喪失詩人孤傲的骨氣,“禰生漫駡奚生傲,此輩於今未可無”。他對是非好壞,善惡正邪,分得很清楚。他同情弱小、貧窮、困苦、受難的民衆,而厭惡流俗齷齪、猥瑣之輩。在他眼中,“十有九人堪白眼”,在《何事不可爲二章》中無情地揭露社會上結黨營私(或結爲父子,或結爲師徒)的醜惡行爲。他在四處奔波,接觸下層平民的機會多,因此能瞭解民間的疾苦,“沙頭愁煞捕魚人,捕得魚多賣錢少”,“如今花價如奴價,可惜種花人辛苦”。小民們的這一類煩惱和痛苦,豈是富貴者所能知悉的。“富人一歲獨苦暑,窶人四時惟畏涼。漸愁空牆日色暮,豫恐北牖寒宵長。”不親身挨受過寒凍之苦,能有這樣的感受嗎?尤其是每遇水旱災害,貧苦農民被迫離鄉逃亡,成爲流民。“何意號寒蟲,轉作流離鳥”,“去歲此方旱,地有千里赤。又聞故鄉田,多蝗土將石”,“東南民易疲,豈任荒歉積”,“頻年苦蝗旱,此患非所云。但見途路傍,野哭多流民”,“何乃涂路間,雁户紛成群。扶携雜老稚,負擔兼瓶盆。奔號乞一錢,遮攀礙雙輪。”這是被稱作“乾隆盛世”的另一面真實情況。在那些歌功頌德的大詩人的作品中是看不到的。

仲則的詩,後人都説深受李白的影響。他自己也承認,在《太白墓》詩中明確地説:“我所師者非公誰。”他的七言長篇古詩,如《游九華山放歌》、《元夜登天橋酒樓醉歌》、《屠清渠丈過飲醉後作山水幅見遺》、《尹六丈爲作雲峯閣圖歌以爲贈》等縱筆揮寫,疏朗清峭,神奇變化,一氣呵成,確實有青蓮氣勢。又如《長風沙行》、《横江春詞》、《湖上阻風雜詩》亦是仿李白的擬作。但《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一詩:“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以對立雙方作比較,反復論證,這分明仿照蘇軾《前赤壁賦》中的手法:“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圈虎行》詩:“依人虎任人頤使,伴虎人皆虎唾餘。”亦是如此。另外,如《歸燕曲》、《陌上行》等詩,綺麗綿渺,清朗秀逸,頗似白居易歌行。其《感舊》、《感舊雜詩》及《綺懷》詩纏綿悱惻,可與玉谿生《無題》詩比美。《送遠曲》、《短歌行》、《莫打鴨》、《牆上蒿》等詩則近似長吉。他的七言律詩對仗工整,又靈活多變,能博採廣納,不宗於一家,而達前人所未造之地。絶句亦多風神摇曳,輕巧而不疲軟。惟五言古詩尚欠古厚。

乾隆之世崇尚考據之學,影響所及,多爲學人之詩,才人之詩。而仲則獨能爲詩人之詩,寄興深微,發自肺腑。所以能卓然獨造,超越流輩。(仲則亦曾動摇,欲棄詩而轉學考據,幸得袁枚去信開導勸阻。見《小倉山房尺牘·答黄生》)

仲則去世後,經洪亮吉收集其遺文,嗣後王昶、畢沅、翁方綱、鄭炳文把部分詩詞編入各種選集,還刻印過單獨的選集。他的孫子志述及志述之妻吴氏於光緒二年(1876)刻印的《兩當軒全集》收詩一千一百七十首,詞二百一十六首,文六篇,比較完整,成爲坊間的流行本。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以光緒本作底本,補充遺漏,加工整理,出版了《兩當軒集》,又於1982年出版《黄仲則研究資料》,内容包括黄仲則的傳記、年譜、詩詞集的多種序跋、朋友間的唱酬題贈、當時及後人的評論,以及故居、遺迹等等,十分詳盡,成爲研究黄仲則詩詞的大集成。

不過,由於黄仲則的詩使用典故甚多,看懂他的詩有一定的難度。目前尚未看到全集的注釋本。我這本小册子選擇了他的詩四百三十四首,只占全部詩的三分之一,作了比較詳細的注釋。至於他的詞,詞句稍淺近,而且不如他的詩有名,因此没有選入。有關傳記、年譜、各種序跋等,在《黄仲則研究資料》中可以查到,不再重複。此書蒙章行先生和祝伊湄女士審閲校正,深表感謝,並衷心希望讀者和專家批評指正。

張草紉
201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