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晓途因校务活动稍迟了些到医院,先在护士和医生之间周旋,把一个家属应尽的义务履行完毕,才回到病房。
元骁恢复正常饮食以后略微补回来一点体重,脸上也有了些丰润的光彩。
晓途从抽屉里拿出剃须刀,摁着他的额头,俯身下来:“别动!”随着电脉声音,她的手在他脸上慢慢扩充版图,刮去他这几天新出的胡渣。她已经接受了做工具人,护士给指示,她就去执行。只要熬过去,熬到他出院,她的计划就成功了!元骁也已经习惯她的面若冰霜,甚至于有点享受,他驯顺闭着眼,吞咽了一口空气,喉结跟着“咕咚”一声。她猛然受到一种强烈的诱惑,开始胡思乱想,想起父亲平时用惯的那把老式刮胡刀,锋利的刀锋,如果她此刻手里拿的真是那把刮胡刀,她就可以顺着元骁下颌移动到脖子,她就可以割开那青色的血管……她模糊而可怕的欲望即将达到巅峰时,“刀俎”下的“鱼肉”发出声音,“刮干净点,等会儿还有人要来看我咧!”她问是谁,口吻是索然寡味的,元骁说了名字,如海浪震到她耳里,她不由打了个寒噤,脑袋骤然一空,呆呆愣了几秒,才像重新接通电源一般,收起刮胡刀,“那我先走了。”她蓦地起身,袖口却被元骁揪住,他笑道:“马上都到了,你不打个招呼?”他手臂的力道大得出奇。虽然是病猫,但终究曾经是只老虎,简直像是故意要拖住她,进入后面的剧情。
她紧紧俯视住他:“老实说吧!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元骁怔了下,钳制她的力量小了,又露出这些日子才慢慢演练出的无辜表情。
装的,一定是装的!晓途背起包,借机甩开他的手,间不容发跑出病房,不期然的,还是碰上了!
迎面过来一对丽影。女的穿着白色羊绒大衣,男的披着白袍。晓途刹步转身,但另一边是墙。她舒了口气,索性目不斜视向前走去。两道光柱很快从空气中射来,来自右边的男人,她直视更远的地方,不和它们发生平行。正面相对的时候,对方两个人都顿了步,她听到女人喊了一声“姐”。晓途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视线没有任何接触,但嘴角不由自主递过去一个冷笑。
晓途从来没想过,她和元骁有一天会肩并肩挤在地铁里一起回家。今天元骁出院,办完所有手续,外面已是华灯初上。晓途没有驾照,她也不可能让病号开车,特别是刚经历了“车祸”的病号,虽然她很想。林秘书已经下班,她本想叫辆出租,元骁却说坐地铁也蛮好。她倒是希望坐地铁的,她时常会晕车。
正值晚高峰,9号线的“上座率”高达120%,有人仗着个子瘦小,有人为了照顾孩子,强辟一座,挤进满座的座位里。她和元骁并排站着,各自拉着吊环。也有“红领巾”见元骁头纱布,主动让座,他笑着拒绝,说站着就好!虽然挤进座位也不怎么舒服,但站着一点也不好,两个人被东推西挤,压成“一张照片”。晓途努力扭过身体。这是她第一次和元骁一起坐地铁,和前男友倒是经常搭乘,还是学生时代,那时候的爱多纯粹啊,只要相视而笑,情多处,热如火,哪怕在逼仄拥挤的地铁都觉得甜蜜无比。但现在她只觉得空气混浊,呼吸发紧。早知道应该叫辆车的。
他们在人潮里煎熬过了两站,下去了一拨人,稍微能舒筋动骨,元骁冲他很不合逻辑地笑了笑,然后低头问:“你是不是很失望?”
“什么?”
他语出惊人:“我没死掉,你很失望吧!”
这问题像某种武器直接刺在晓途脸上,噎不下去,没法消化。两个人目光对视,元骁半眯着眼,透过纱布的目光里漏出琢磨不透的笑意。她没想过元骁会这样毫不避讳直接问她,还是在大庭广众。她实在不擅长撒谎,也没打算隐藏恨意,差点就要把心里话讲出口。他的嗓门虽是压得很低的,但咬字依旧清晰明润,前面坐着的几个乘客显然听得真真切切,不约而同把目光遣到晓途身上。她的瞠目结舌让这些“观众”看到了故事有趣的走向。她料定他是故意的,故意要坐地铁,故意在众目睽睽下打她一个措不及防。她僵硬地张开嘴,欲言之际他突然笑了,但她还在惊悸里。她必然会问他笑什么的。元骁倒是很慷慨,回答说想起了段正淳。她不觉得好笑,也没找到其中的因果联系。元骁接着补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是你,我也认了。”这一回他的声音控制得当,只让她一个人听到。他这莫名其妙的暧昧之词让晓途更加烧心燎肺,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但他毫无忌惮,甚至又向着她身体侵了过去,答非所问:“不管是不是你,这次我要好好活着的!”
晓途头一次觉得他脑袋可能真的被撞坏了。虽然时常还是会渗透出从前的戾气和狡猾,但是好像脑子里的线路全搭错了,混乱了,把人和人搞错,把情感和情感混淆。她有些同情他,同情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优秀的阴谋家。可这同情多少带着她报复未遂的遗憾的!一个失忆的仇人,对她的憎恨倒是很大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