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茜茜的复查结果出来了,血小板低得可怜,且疑似出现肺部排异现象。
医生给开了药,价格贵得陆安都不敢说出来,只能用手指给夏茴比划。
陆安跟夏茴说这些时,嘴唇都是颤抖的。
为了掩饰这份慌乱无助,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烟。
准确地说,是半根烟,问夏茴:“可以抽吗?”
夏茴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帮他点着了香烟。
“以前,在单位时,我最讨厌同事抽烟,现在,也沾上了这个坏习惯……”
“可哪有实力抽啊,就买一包烟,一根撕成两段,实在扛不住时,就抽一口。”
“每次抽完,特别自责,就问自己:病在孩子身上,你有什么扛不住的,矫情个毛线啊……”
短短的烟烫到了嘴唇,陆安才带着几分不舍地掐灭。
夏茴帮他把另一截烟也点上了:“算我请你的,明天买一包给你。”
陆安的眼圈红了又红:“我做梦都想替茜茜生病,老天对这孩子太残忍,生了这么重的病,妈妈又走了……”
两个孩子的笑闹声不时传到门口,和两个大人的心境对比得不要太强烈。
那天,他们就站在屋外,开着门,夏茴用几乎说别人家事的语气,告诉陆安:“小燕子爸爸是在她确诊后的第三个月,外面有人的。”
给出的解释是,他觉得精神压力太大,所以开了小差。
而事实是,婆家及前夫不愿再在小燕子身上多花一分钱。
他们觉得有这些钱,还不如再生一个孩子。
后来,见夏茴死活不肯,前夫就跟她闹离婚,目的就是止损。
夏茴不哭不闹地跟他和平分手,不为别的,小燕子才四岁就得了如此重疾,她不想再让孩子看到人世的任何丑陋。
病属与病属之间的交流,不能治愈,却可以安慰。
那晚,两人以毒攻毒般地聊了很久,虽然无法解决眼前的疾苦,但至少彼此都觉得各自不是孤岛。
打那天之后,陆安和夏茴的关系近了许多。
茜茜的病情加重,他们都很清楚孩子很可能等不到二次进仓的机会。
陆安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茜茜上最好的药。
为此,他发疯般地跑单。
以前是早6晚8,现在是早6晚11。
这期间,夏茴帮了他很大的忙,不仅仅是帮他托管茜茜,更重要的是,她给了茜茜母爱。
每天给她扎不同的小辫,教她唱英文歌,春天外面的细菌病毒太多,孩子容易感染,她就带着两娃在家里画画,过家家。
有时晚上,茜茜不想回家,夏茴就对陆安说:“那就让茜茜留下吧,我也享受一下左拥右抱的二胎感觉。”
陆安过意不去,夏茴就说:“你好好睡一觉,明天继续做单王,这样它就没法跟你抢茜茜。”
这个“它”,指的是死神。
彼时,他们都很清楚,茜茜的生命多活一天,就挣一天。
多活一天,陆安就少一点遗憾。
为此,他要做那个跟死神赛跑的爹。
2019年3月11日,茜茜还是走了。
走之前,陆安和夏茴都在身边。
短暂的清醒时,久病成医的孩子对陆安说:“爸爸,谢谢你,对不起,我知道你好辛苦啊!一定要好好爱自己……”
陆安把自己的胳膊都要掐烂了,他强迫自己要以硬汉的样子,永远定格在女儿的脑海里。
茜茜临走前,弱弱的问夏茴:“我可不可以叫你一声妈妈?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叫妈妈了……”
夏茴摸着她苍白的小脸,说:“茜茜,在我心里,你跟小燕子一样,都是妈妈的女儿。”
“妈妈……”
叫出这两个字后,茜茜走了。
举目无亲的燕郊,无人在意一个小女孩的离开。
还好有夏茴,全程陪着陆安完成这最伤心欲绝的全程。
走出殡仪馆,她对陆安说:“所有退房手续我来帮你办,你直接买车票,回金陵,回到正常的人生里去,就像茜茜说的那样,好好爱自己。”
陆安真的就走了。
燕郊,他真的一刻都不想多留。
他给自己留了一张火车票的钱,剩下的一点余钱,都微信转给了夏茴。
陆安说:“你如果不收,我这辈子都不安心,萍水相逢,你是我和茜茜最大的恩人,没有你和小燕子,我们挺不到今天。”
夏茴收了,微笑着跟陆安道别。
可是,下了火车,陆安才意识到,自己在金陵已经没有家了。
房子早就卖了,工作早就辞了,曾经的朋友也都成了陌路。
他曾经在春节时,给两个特别要好的大学同学发过问候微信。
结果,两个同学回复内容大同小异。
一个说:“那五千块钱,不用还了,别放在心上。”
另一个说:“大家都不容易,你多保重身体。”
在乡下老家,母亲早逝,父亲再娶后,本就感情生疏。
尤其是在陆安落魄后,几乎与他中断了联系。
世界那么大,陆安却发现,茜茜走了,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为了生存,他第二天就出去找工作。
尽管有好几年的时间没做程序员,但基本功还在。
一周后,陆安便找到了一份工作。
但三个月后,他辞职了。
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每天除了工作,大家都在讨论房子、车子、孩子升学的那种日子,他实在融不进去了。
在燕郊,每天累到希望能睡上三天三夜,可是现在,有时间可以睡了,却几乎夜夜失眠。
失眠的时候,脑海里回荡的全是燕郊的那些事。
不知道,小燕子最近的体检指标怎么样了?血小板上来了吗?有望进仓吗?
好不容易回到正常的生活,却无法正常生活,陆安整个人都处于失重状态,行尸走肉般的感觉。
四个月后,陆安回到了燕郊。
可想而知,他的出现,让夏茴母女多么意外。
他直截了当的对夏茴说:“回不去了!给我一点资格,让我留下照顾你们母女吧。”
都是苦难中人,三言两语,甚至什么都不说,彼此就懂了。
但夏茴对陆安说:“别跑外卖了,在燕州找一份工作吧。”
陆安含着眼泪说:“好。”
那感觉,是投奔,是归来,是收留,是相依为命。
后来,陆安在燕州找了一份工作。
单位距离燕郊四十公里,他每天坐顺风车上下班。
下班回家,吃完饭,他就带着夏茴和小燕子去潮白河边遛弯。
有了陆安周六周日的顶班,夏茴又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职,这样,收入也就增加了一些。
疾病的达尔摩之剑依然高悬,只是,多了一个人,以家为单位去面对时,三个人的心态都不一样了。
希望,就这样一日日地生长出来,好像幸福跟他们又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2021年5月16日,小燕子进仓的前夜。
陆安和夏茴聊了一个通宵。
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也说了许多与未来相关的话。
是那种随便哪个话题,都感觉可以三天三夜聊下去的倾诉与倾听。
小燕子的病,交给医学,他们内心的隐痛,交给彼此。
未来三年,陆安和夏茴还要继续在燕郊生活。
就算彻底治愈,小燕子的一生还是需要重点保护。
好在,陆安和夏茴都有思想准备。
人生呢,就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
命运如此安排,叫人无奈,但他们也学会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说到底,只要有奔头的人生,就值得好好活着。
只要爱的人在身边,再大的困难,好像也能够面带微笑,灵魂宁静地面对。
生死、光阴、离合,都有人赋予它们意义。
而人类与其他事物的区别,可能就在于这一点意义吧。
就像小燕子进仓时,陆安发给夏茴的那句话: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成为彼此的庇佑,再也不必惊动神明,天地间,自有强大的温柔,风雨不改,彼此坚定忠诚。
众生皆苦。
但,一份不由分说的陪伴、了解和分担,就是半副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