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冬去旅行,特别拐进黄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只为参观村里一座六角塔。
六角塔为青砖结构,没有一根木头支撑,全靠着砖砌形成的弧度相互支撑,塔约有三层楼的高度,从剥落的泥灰中可以看到:每一块砖的侧面,都刻着制作时间和制造者的名字,从题款的时间上能看出这是一座明代的塔,至今还能攀爬上到二层。
想必占着那时的天空,最高的屋顶是当地一座寺院的屋脊,离地面也就几米高度。终于有一天,一根矛呼啸着在丛林中耸立,它以盘踞整座山为基座,在天空没有发现它之前,有意种下一棵香樟树,掩盖它的起意:
那支颤巍巍直刺苍穹的矛,在天空中写下对龙王任性发大水,造成山洪爆发,村民死亡不共戴天的誓言;是伫立于天际线的一根地标,也是一座刻下幸存者归乡之路的界碑。
造塔的功能就是纪录当地所做的大事。每个人的家乡都有一座这样的塔。
我爬到这座五百多年前故事的二层楼时,站立在塔心中央,它微微隆起,象一顶手工编织的六角帽,在中央将六个角分散的六片等腰三角形收线缝合,因此顶部中央隆起,而站在此处看塔顶,也是同样的效果。
朋友没有爬上来,说怕两个人的重量加在一起,会把塔压垮,他是当地人,知道这座从未对外公开宣传过的景点,他小时候就经常爬,估计不久会列入国家重点文物保护,怕是不让再爬了。
朋友说很值得一看,于是就把我带进了村。
经过村里的省道,直接连着黄山风景区,因此自驾游的朋友,选择在村里吃完中饭或晚饭再上山,权当在此打个尖,因此,村里的每家饭店都是生意兴隆,主要是因为这里的徽菜做得地道。
重油重色,山珍野味说的就是徽菜。
朋友説吃野味要提前预定,比如果子狸、麂子之类,我説这都是国家保护动物,不吃为好,吃点正常的就行。
刀板腊肉、红烧鳝鱼、老鹅锅巴汤的香味弥漫在不大的空间里,肆无忌惮地挑逗吃货的味蕾,要吃当地的特色徽菜,就需要花时间排队等。
一位司机掀开塑料门帘,用方言直喊着老板的小名,他是当地人,马上要赶到W市去,让老板娘做一碗面,多放点辣椒和牛肉块。
排在前面的客人不乐意,叫道大家都守点规则好不?
司机瞪着眼:“我这是赶着给死人送花圈的,有谁的事比这事急?”
客人们纷纷説:那也要守先来后到的规则。
司机更不乐意地咕哝,星期天的,还得给单位办事,饭都吃不上一口,这长途要跑四个小时,来回得八个小时,晚上还要往回赶,让不让人活了?
我对司机招招手:
“师傅你可以排在我前面,让您。”
他点点头,表示感谢,BJ来的人就是素质高,他肯定。
坐在我面前,一阵风卷残云般地吃起一海碗的面,嫌辣子放得不够多,又把桌子上的辣油都倒进碗中,仿佛这是人生中最后一餐,辣得满头大汗,似要抵御这初冬皖南山区的寒冷。
我问他:
“W市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我很熟悉,不知道你们单位给谁送花圈?”
他埋头在热气中,甩出一串怨言:
“是市里的某学校一位校长死了,与我们县的学校是联合办学的合作单位,头死了,这边的学校怎么也要赶在第一时间表示哀悼吧。”
心中掠过一个名字,我想不会是我认识的人吧,不会是他吧?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沿着碗把汤都吸入了口中,满足地叫道:
“结账。”
我装着是上外面的厕所,绕到他的金杯车前,趴在窗上看到那只硕大的花圈,里三层外三层地缀满了白纸扎的花朵,白色的挽联,用黑墨写着他的名字,很工整的隶书,如果不是挽联,完全是一幅极为出色的书法作品,可以装裱挂起来欣赏,
花圈上的这个人,与我面对面在办公室里坐了十一年。
司机掀开门帘,看我呆立在车窗边,以为是找烟抽,客气地递过一根迎客松,表情轻松:
“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哦,饭前也一样。”
他想到是我让他先吃的,我还没有吃饭呢。
我接过烟,表示同意他的观点,然后问:
“您们这里的花圈全是白花吗?”
他惊讶:
“难道还要扎上一朵小红花?”
我摇摇头,説咱北方的规则是对逝世年纪有要求,对应不同的花的色彩,比如五十五岁去逝的人,中央一圈是黄花,边缘一层是绿色的花,中间掺着白花,而只有长寿者是全白的花,如雪。
司机惊讶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校长正好五十五岁?”
我赶紧说这是打个比方。
他干脆把车门拉开对我説:
“看这位老师好有学问,正好还有点时间,上车看仔细点,我们南方的花圈与北方的有啥不同的地方?”
我坐在车位上,用手抚摸他的名字,是的,那个第一天去单位报到时接我的人,那个恶狠狠地搞办公室政治的人,那个最终给我看了他最好的藏书的人,那个借了我两千元不还,给了我一封密信做抵押的人,终于死了。
我吸了口烟,把烟圈吐向他名字所在的位置,像当年我们在办公室里一样,都刚刚学会抽烟,熬夜赶写第二天部长要读的时政报告。
我的办公桌上堆满杂物:
左手边放着《新华字典》,随手翻查需要,它占据着主角的位置,右手边放着参考用的资料,通常是各种写材料用的报刊杂志,内参等范围的资料,在没有电脑的时代,一般我们会把它分类,剪贴下来,找楼下的打字员小丁要上打废了的文件纸,反面贴上剪辑内容并进行分类,方便写报告时参考,这是他教会我的工作方法。
我们面对面放着两张办公桌,现在回想,那是用刨花板做的简易的办公桌,中间是一个大点的抽屉,左边是五个小抽屉,右边是一个小柜子,不知道这是谁发明的款式,我后来在收藏的家俱类别中,从路易十四风格到摄政王时期,再到维多利亚时期的,都没能发现它的设计元素,办公室都是这样的标配,唯一不同的就是年限出现的色彩变化,我一新来的,分到一张新一点的柿黄色的桌子,而张乎的已经褪色,边角露出了里面刨花板的灰白色。
两张桌子中间的三八线是两个铅笔盒,用废纸盒做的,一个装铅笔,一个装英雄牌钢笔墨水,红蓝、黑三种,两个纸盒的空隙间还会随手放着几盒防困的清凉油、几支开会用的划重点的粉笔、组织学习时过期的市委大礼堂的门票,看过的电影票,路上捡到的无用的纽扣或是好看的石子,我还捡到过一根鸽子的羽毛,后被他扔掉了,説那东西有股味道,让他时常想到小时候挨饿时,把邻居家的鸽子全都偷吃的穷困。
我正高兴着又找到了他人生的污点时,他改口説都是大哥张之干的,他只负责红烧和吃,杀也是大哥一个人完成的,一般答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无法再对话,他的大哥是人人皆知的疯子。
张乎的桌子上多了一个宜兴紫砂杯,杯内被泡得分不出原来的颜色,用他喜欢的宣城炒青绿茶长年泡的,又不清洗,説是养杯子,我喜欢用一个白面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泡茶,茶叶当然也和他同款,那是单位发的福利,算是对加班人员的嘉奖,以至于我在黄山喝了十二种他们认为的好茶后,评点:还是没有我在坐机关时的茶叶好喝。
第一口茶的印象如此难以改变。
茶叶是写稿人的必备利器,它的灵魂是写不同稿子时,喝不同山头的炒青,而这点,也是张乎教给我的,全机关的茶叶,都是在谷雨前,机关委托他去山上搞到的。
当年要想以最便宜的价格,拿到不同档次的茶叶,你要躲过各种关卡,还要找到信任的村民,这样可以免掉特产税,然后趁着月色,扛着百十来斤的麻袋,翻越几座山头,从小路躲开各村派出的监督检查人员,很多单位在这一条上失了手被抓住,补了好几倍的罚款,唯有张乎一次也没有失过手,因此我想,他后来去当校长,能与黄山脚下的村庄结成助学的对子,一定是当年翻山越岭偷运茶叶的功力。
当年中国第一个茶叶集市峨桥茶市,就是一个不产茶的地方,交易不收特产税。
想到我们竟以这样的方式,最后一次见面,是一种预言将要实现的前戏,它充满了未知的刺激,也充满了惊险回顾,我决定放弃接下来的行程,赶紧打道回府,去打开那封存了二十多年的密信,看看里面到底里面写了啥。
人总是受到好奇心的鼓励,或许这是他留下的最重要的文字。我承诺在他允许的情况下打开。
这是一个藏宝的地点,还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