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刘长海家时我在车里想:
人是由什么构造成的?
骨骼、肌肉、神经、血液、皮肤、内脏?还是碳、氢、氧、蛋白质、脂肪、糖类和水分等化学元素?
有人説:人体是一台精密绝伦的机器,它能够自我生长,能够分析、思考问题,也能修复各组织器官并保持完好,人体还能够繁殖后代,使人类得以延续。
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因素,决定了人与人的不同?
环境、教育、出生还是其它?
是什么原因,让刘长海出卖了张之和邓卫东,逼得失去两个好友的吴寂寞不得不选择自杀,而死后还被污名化,这个刘长海是用什么样的材料构成的人呢?
我回忆当初见到他时的情景:
略带着夸张的神情,陶醉在自我创作的肯定中,对于自己有利的信息尽力吸取并过滤掉责任义务等等需要承担的责任。
我该怎么开口自我介绍:
“您好,刘老师,还记得我吗?我们曾经见过一面,当年我是考察官,负责在学校挑选一位人选,担当第一批讲师团的带队老师。”
他会怎样的回答:
“哦,时间太长了,没有印像。”
或者是“想起来了,您是宋老师?你身后还坐着一位同事叫什么名字?”
“张乎,张之的弟弟,您一定认识张之吧,我买下来的这幅《无题》油画,模特吴寂寞手里织的毛线衣,就是她织给张之的,还记得正是在那天,到了您的手中。怎么记不得?我们把当天的谈话记录,写进了档案里,我可以查到时间。”
然后是沉默。
接下来我要怎么审问?让他承认他是告密者,那么他的一切社会荣誉、行业名声归为零,他会承认吗?他为什么要承认?
死人无法开口,活着的人也不关心发生过什么,他即使开了口,也无法证实,无论是事实还是非事实。
我调整了心态,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西城给我递了一颗泡泡糖,估计是看出我内心的巨大起伏。
一般拍卖公司都很忌讳买家上门去找卖家,这是典型的跳单行为,好在西城是自己人,不认为我会绕开拍卖公司,再去和他谈交易。
“我也没见过刘老师,心里也是有点紧张,毕竟他是当代油画的领头人,也不知道好不好交流,不过他的子女很通情答理,您一提出要求,他们马上就同意来探望,很好説话,比较有教养。”
车停在郊区一个村庄门口,到了这里外来车就不让进了。
我们一路步行,走过一个个院落,这里都改造成艺术家的工作室,外面看似普通的农村,里面独有乾坤。
刚到院门口,里面的狗开始狂吠。
两扇红漆铁门上,画着没长眼的一对门神。
一位中年妇女打开了门。
西山介绍我。来人是他的女儿。
一进院子,并没有看到屋子,而是一棵棵梨树。
“这是原房主种的,不同意我们把树砍了去,有好几百棵,也就索性留下它们,春天可以来看梨花,秋天可以品尝果实,也倒是一道风景。”
黑贝关在笼子里仍在叫着。看着主人的眼色,开始又低声的叫几声,然后归于平静。
一排平房在树林后面出现,北方的农家屋子风格,一个个木框的窗户,方方正正地一字排开。
进屋是客厅,约有300平,屋里搭着一个徽派的木亭子,一排黄皮沙发,一架三角钢琴,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江南水乡的油画。
他女儿让我们座下,并问我喝什么茶。
“有炒青吗?”我问。
“有松萝。”
“那就喝它。”
西城两眼一抹黑,根本就听不懂我们之间的对话。
她用三才杯泡了松萝茶,我想起当时我用“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泡着它时的情景。
茶还是当年的味道,可见人走到哪里,都不会改变喝茶的口味。
“听西城説,您在W市工作过,所以拍下了家父的这张画,真的非常感谢,如果不是急着用钱,万万不会拿出这幅作品,这是父亲一直挂在自己卧室里的画。”
“哦,承让了,他还有别的画吗?”
“其它的,都是当代风格的,怕不好拍,没有动用。”
“关于这幅画,他有没有讲过什么故事?比如説画中的模特是谁?他当时的动意?为什么要把那件毛衣画得那么细致?在那个年代,这种格调是绝无仅有的。”
“父亲从没有説过,我们也不得而知,可能她是父亲的一位学生吧,原来在W市他一直没有挂过,这几年,他的身体不行了,才挂出来,説很怀念在W市时的创作岁月,关于这幅作品,父亲画了很多的素描,还有那件毛衣,一直保存着,他说将来要是办个展,他会从头讲一讲这个故事,但是现在不可能了。”
女儿的脸上出现了悲情。
西城追问:
“刘老师在家吗?”
“在,但已经不能讲话了。”
她领着我们朝后面另一座平房走出。
她对着在门外扫地的阿姨问:
“他醒了吗?”
阿姨摇摇头。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直冲鼻子。
她掀开门帘,领着我们走进里屋。
宽大的白铁床上,一位老人躺在上面,盖着白色的被子,身边吊着一瓶药水。
“已经快一年了,诊断是植物人,但我们希望他能醒来,把准备要办的个展办起来,毕竟这是他一辈子的愿望。”
我走近他,看着头发与眉毛皆白的他,闭着眼,像是深度睡去,连重一点的呼机声都没有,完全像一具尸体,这就是我要审判的告密者吗?
这是上帝已经为我进行了审判吗?
多少年的寻找,辛酸苦辣一下子涌上了眼眶,泪水流了下来。
西城忙给我递了张手纸,并示意我离开。
我低下头,在他面前沉思:
我要控告他?还是原谅他?
这样的尾声,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我想象的结局是:
我约他到一个荒原上,我们俩面对面的较量,是你死我活的较量,是男人之间的较量,而现在,他失去了较量的资格,分明是逃过了时间的审判。
还是正义来得太晚了?
他女儿从床边的画柜里,取出了几张素描,和那件黑色的毛背心。
“真的感谢宋总大方的出手,您可以再挑几张素描,这是我代表父亲赠送您的,与拍卖公司无关。”
她真心地感谢我。
我摸着那件背心不禁心酸,找到上面的标签:
那个我没有仿出来的标签,正是吴寂寞家族的徽记:一朵白玉兰。
对面站着的分明是仇人的女儿,她充满信任地看着我,并希望我收下这份厚礼。
我指着手中的黑毛衣説:
“就这件道具吧,画作还是留着,如果他能醒来,还要办画展,让作品完整地保留吧。让这个故事故,有个完整的结尾。”
黑毛衣上,有她的指纹,也有他的体温。
我回到了游戏厅,召集旧部,希望在这里,重新遇到夜行者。
也许在虚拟的世界里,我们才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