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来的是个大块头的男人,方脸,眉毛宽而稀疏,眼下几道横肉。
陈斯珩听着门外熟悉的声音,放下举起的一双手,一声,“锡浦兄。”
吴锡浦没有理会,走进门来,朝拿枪的人骂道:“给我快些搜,这条弄堂的每一户都给我查清楚,检查他们的鞋底,但凡晚上出过门的,还有证件上的住址与此处不符的,统统带回去。”
“是。”拿枪的人应了一声,惶惶的出了门去。
陈斯珩将门合上,吊儿郎当的玩笑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深更半夜,万一有人报警,巡捕房的人过来,那就热闹了,明天早报头版说不定就是胶州路深夜火拼,76号浴血云香里。”
吴锡浦没有理会,只朝着床上裹着被子的小姑娘望了一眼,见她头发凌乱,又裹着毯子,问了一句,“这小姑娘哪里来的?”
陈斯珩又凑近吴锡浦的耳边说道:“这是我一个远房表妹。”
吴锡浦一皱眉头,推开他,“这么神神秘秘做什么?”
“她刚到上海来投靠我,还没办证件,门都不敢出。”陈斯珩又朝着床上看了一眼,“再说,这种事哪能叫邻居知道。”
“既是远房表妹,旁人有什么好说的。”
陈斯珩不以为然的一句:“说得轻巧,传出去还不成了左右邻居的笑话。”
吴锡浦没有叫他岔开话题,“你这表妹没有证件?”
陈斯珩说道:“横竖是要介绍个人家寻个佣人的差事,现在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都各是个的身份居住证,就算这里办了证件,到时候离了公共租界,还要再办一回,麻烦不说,还浪费钞票。”
“你倒是会省事。”吴锡浦虽说觉着他的话也合情合理,但这并未打消他心里的怀疑。
他四下看了一眼,见着书桌子上的两只碗,走近前去,低下头嗅着碗里的味道,故意问了句,“你这里还有粥汤吗?给我也吃一碗,忙了一晚上,喉咙都要冒烟了。”
“拢共就买了两碗,总不好叫你吃我碗里剩下的。”陈斯珩说。
“什么地方买来的?”吴锡浦问。
陈斯珩答道:“就在弄堂口,有个耳朵不大灵光的小姑娘在那里摆粥摊。”
“你怎么知道她耳朵不大灵光?”吴锡浦问。
“她自己说的。”陈斯珩打了个哈欠,吸了吸鼻子,“想来确是有些聋,我在楼上叫了她几声都没听见。”
吴锡浦又问道:“几点钟的事?”
“此前没多久,不到半个钟头。”
吴锡浦又转身走近床边,一只手扶在床头,向床上的小姑娘说道:“不用怕,我们只是例行公事,随便问几个问题。”
陈斯珩站在后边也说了句,“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说话间又是一个哈欠,一副有些疲惫的样子。
吴锡浦凑近小姑娘的面前,问了句,“你是哪里人?”
小姑娘低着头,怯怯的回答:“绍兴人。”
“多大了?”
“十七。”
“叫什么名字?”
“徐秋怡。”
吴锡浦一面问着,一面仔细的分辨着她说话时嘴里呼出的气息,闻上去的确是有桂花赤豆的味道。心想,这种天气,这两人云雨之后,吃碗粥汤润润喉咙,倒也的确是合乎常理。
但吴锡浦也并未因此就打消怀疑,他直起身时,蓦地一伸手,扯下了小姑娘遮在身上的毯子,接着又拉开她一侧的衣领,露出贴了膏药的肩膀。
陈斯珩一步上前,生气的一句:“你这是做什么?”
“我还要问你呢。”吴锡浦一把将他推开,扯开小姑娘另一边的领口,指着肩膀问道,“你这个表妹年纪轻轻就贴膏药?”
“这种天气,贴膏药有什么好奇怪的?”陈斯珩转过身,拍了拍自己后颈肩上贴着的膏药。
吴锡浦又说道:“她这几块膏药贴的地方倒也真是巧。”
“难不成要贴在面门上?”陈斯珩说话间瞥了一眼小姑娘。
床上的小姑娘拽起毯子遮住肩膀,眼泪忽地淌了下来,宛然是刚从一时的惊悸中反映过来。
吴锡浦威胁道:“窝藏抗日分子可是要命的。”
“这谁不知道?”
“那你敢把她肩上的膏药撕下来让我看吗?”吴锡浦侧过头,狐疑的斜了他一眼,又一副凶相的望去床上的小姑娘。
陈斯珩气冲冲地拉开小姑娘的手,拨开她那一侧的衣领,撕下肩上的膏药布。虽然膏药布是撕下来了,可肩膀上却仍旧留着许多黑乎乎的膏药。
小姑娘既羞愤又惶恐地推开陈斯珩,一阵委屈又惶恐的啜泣。
吴锡浦见着陈斯珩冲动的举止,一时半信半疑,恰逢这时,他看见床单中间那一小片浅红的血迹,从晕湿的痕迹、血迹的颜色,不难看出是新染上的,且也不尽是血。
吴锡浦又看了一眼小姑娘的面孔,判断着她的年纪,转而又朝陈斯珩说道:“好了,你也不必拿你表妹来出气给我看。”
陈斯珩赌气的一句,“你不就是想拿我去充人头吗?”
“你这话可就难听了。”吴锡浦板起一副面孔,“我的人跟踪抗日分子到了这附近,你刚才说的那个卖粥的小姑娘说不定就是接头的。”
陈斯珩听了,阴阳怪气的一句,“难怪你想拿我表妹去充人头。”
吴锡浦蹙起眉头,啧的一声,“我要真想拿个人去充人头,还用得着来你这里浪费时间?我这还不是想着你万一被人蛊惑,藏了不该藏的人,我还来得及拉你一把。”
“那我倒要谢谢锡浦兄了。”陈斯珩说着,拱起手来前后摆了摆,脑袋却是一偏,一看便是赌气说的反话。
吴锡浦于他这态度也没计较,心想,以他对陈斯珩的了解,也不可能去冒险窝藏抗日分子自找麻烦,要说他是抗日分子,那就更没可能了。于是又岔开话题说道:“你既然买了粥,那就应该见过那个卖粥的人。”
陈斯珩漫不经心的回答,“那个时候,粥摊摆在弄堂口转角,路灯照不清楚,我也没仔细去看她长什么样子。”
吴锡浦这时又问了一句,“你说粥摊是摆在弄堂口的?”
“是的。”
“可我们来的时候,看见粥摊是在弄堂里,就在你这墙门边上。”
“她两条腿又不瘸。”陈斯珩说,“何况我是用了她的碗盛粥回来的,她在墙门外等我招呼她来取碗也不奇怪。”
吴锡浦又问道:“你一个人去弄堂口买的粥?”
陈斯珩点了点头,没说话。
吴锡浦记得方才进来时,在楼门上的确看到洒落的粥,且他方才也见着那碗莲心粥外边的碗壁上留着粥半干的痕迹。寻思着,倒像是一个人端了两碗粥,进出不方便弄洒的。
他心想,既然陈斯珩说他自己一个人出去买的粥,那这小姑娘晚上就该是没出过门,想到此,他便又心存侥幸的提起床边的那双胶底布鞋。
陈斯珩一旁故作不解的问:“你拿我表妹的鞋做什么?”
吴锡浦没有答他,将两只鞋翻过来仔细看了看,却是没见着鞋底有水迹,心想,外边马路上、弄堂里的地面随处都是未干的雨水,像这种潮湿的天气,她若是从外边进来,哪怕一个钟头,鞋底也是不可能干透的。她既然没有出去过,那也就不可能是接头的抗日分子。
陈斯珩这时又故意说了句,“你倒像是非要找个由头拿我表妹去充人头?”
“行了,这些胡话就不要再说了。我这可是在费心帮你排除嫌疑,换了别人,凭着一丁点怀疑就已然把人带走了。”吴锡浦又问道,“你买了粥回来以后,没听见外边有什么响动,去窗户口看一眼?”
“也没听见什么特别的声响。再说了,要是真有什么不寻常的响动,谁会多事去看一眼,横竖事不关己,看了还不定惹上什么麻烦。”
吴锡浦心想,这话倒是像他一贯的为人。且从进门至此所有查过的细节来看,陈斯珩和他这个表妹也的确是没有什么可疑,于是对此也不再试探,转而说道:“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在为难你,要换了别人,根本不会费事去帮他排除嫌疑,直接把人带去76号就是一顿酷刑。我这都是为你好。还有件事,你也需尽快,别叫我为难。”
“什么事?”
吴锡浦小声提醒道:“当然是那支唐刀的事。南野凉子那边我可是已经说了,一周之内,我就会把那支唐刀送上。”
“我不是已经说过,那不是真正的唐刀,是后来的一个刀匠仿唐刀的古法锻打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经告诉南野凉子了。”吴锡浦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只要做一件事,不管你那支唐刀藏在哪儿,一个礼拜之内,送来给我,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说着,也不等他再说话,便出了门去。
陈斯珩悻悻地关了房门,坐在椅子上,一连几次深呼吸,面上、肩颈,大颗的汗珠接连的渗了出来,沿着背脊、胸前淌出一道道往下淌。
坐在床上的小姑娘裹着毯子,向陈斯珩小声问了句,“我能把衣服扣上了吗?”
“扣上吧。”陈斯珩走去关了灯。
小姑娘一面扣着纽扣,一面轻细的说了声,“谢谢。”
“用不着。”陈斯珩摸黑循着声音去到风扇前,拉起风扇头后边的提钮。
风扇头左右地摆动起来,不时一阵弹簧震动般的声响。
他又站在窗子一侧,指尖轻轻拨开竹帘,朝着楼下望去,见那些人已然陆续撤出了墙门,这才转过身来,背靠在墙上,长吁了一口气。
小姑娘细声问了句,“他们已经走了吗?”
“走了。”陈斯珩离开窗子,眼睛于黑暗的适应,已然可以凭着竹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看清屋里各处的摆设。
他从柜子里取了一瓶酒,还有一只玻璃方杯,一只量杯,借着微弱的光,往量杯里倒了十毫升威士忌,又倒去方杯里,在沙发上坐下来,喝了一小口,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们是76号警卫队的,吴锡浦亲自带队,出动这么多人,又来得这么快,这不寻常。”
小姑娘明白他的话里的暗示。这晚,敌人是有准确的情报,有针对性的行动,这多半是因为交通线出了问题。
陈斯珩又接着说:“你现在还不能走,他们没那么快撤。不过他们和租界巡捕房的人有过节,也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你最好等到明天早上再离开,今晚就住在这里,床给你睡,我睡沙发。”
“我睡地上就行。”小姑娘说。
陈斯珩没有理会,喝下杯里剩余的威士忌,侧身躺在了沙发上。
翌日清早,弄堂里倒粪车的绑绑声方才远去,各处的早点摊便摆了出来,一声声的叫卖流转于各条弄堂相交的道口。
陈斯珩从墙角的沙发上坐起身,望了一眼那张床,昨晚的那个小姑娘已经离开了。
他吁了一口气,走去窗前,卷起竹帘,一阵微热的风带着小贩的叫卖声吹进窗里,直叫这死气沉沉的屋子添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陈斯珩低头望着薄雾中的弄堂,正要叫碗咸浆和油炸桧,却见着弄堂口五六个身影,朝着弄堂里边急匆匆地走来,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吴锡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