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丹尼尔·耶尼施

当我们对语言的恰当表达、最佳用法,又或者对不同语言的功能、美感进行比较的时候,虽然这类问题常见于业余爱好者围绕文学作品的随机探讨而非严谨的语言学研究,但是,人们依然要问:究竟怎样的一种语言是理想的?科学研究的现实性如此之高,以至于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一家学术机构会如1794年柏林学院所做之事。在当时,柏林学院颁发关于完美语言的最佳论文奖,目的是将全欧洲的语言按照理想化的标准逐一排序。最终,柏林牧师丹尼尔·耶尼施(Daniel Jenisch)获此殊荣。他于1796年出版《欧洲十四种新旧语言的哲学与批判性比较与赏析》(Philosophisch-Kritische Vergleichung und Würdigung von Vierzehn Altern und Neuern Sprachen Europens)。时至今日,此书依然值得一读,因为自出版之后的一百二十年里,他的主要思想依然被学界忽视。此书引言部分有这样一段话可作为威廉·冯·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海曼·斯坦塔尔(Heymann Steinthal)、弗朗茨·尼古劳斯·芬克(Franz Nikolaus Finck)和玛丽·伊丽莎白·拜恩(Mary Elizabeth Byrne)的座右铭。不过,他们的研究似乎未曾受到耶尼施的直接启发。“从某种程度来讲,人类的全部智慧与道德都能在语言中得到揭示。东方人‘我言,故我在’。原始人语言野蛮,文人话语斯文。希腊人思维缜密、情感细腻;罗马人正色直言,看重事实而非推论;法国人广受欢迎、人情练达;英国人深刻渊博,德国人通晓哲理。”

接下来,耶尼施指出,作为思想交流、情感表达的工具,语言的目的是在特定时期根据人类的实际需要恰如其分地表达观点、抒发情感。因此在任何情况下,我们必须检查语言的四个基本特征:一、丰富性;二、强调性;三、清晰性;四、谐音。谈及语言的丰富性,我们关注的不只是描述实在物体或者抽象概念的单词数量的多少,更要考虑词汇的可塑性(lexikalische bildsamkeit)。语言的活力不单单体现在词汇和语法当中(如语法结构简单、冠词缺失等),还应反映在“与该语言的使用者所持有的精神力量”。而这种精神力量在词汇和语法中同样有迹可循,特别是具有自然规则的句法之中。最后,谐音不仅取决于语言中辅音与元音的选择,也取决于其组合是否和谐悦耳。因此,在耶尼施看来,语言的总体印象比任何析毫剖厘的细节更重要。

以上是对希腊语、拉丁语以及一些现存语言的比较及判断标准。耶尼施对很多语言都表现出深厚的学识与扎实的实用经验,他对这些语言优缺点的评价总体上是明智的,虽然他过于重视大师们的成就,而这些学者的著述实际与语言价值并无内在关联,很大程度取决于语言在高雅文艺创作中是否占有一席之地而非著作的完美程度。例如,耶尼施的这种偏见在他对乔治·希克斯(George Hickes)的评价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认为希克斯的所有努力注定徒劳。[9]再例如他试图从乌菲拉主教哥特语译本的《圣经》中梳理哥特语的变格与变位规律。但在其他方面,耶尼施完全摒弃了自我偏见。他用大量的篇幅赞美其他语言,甚至不惜批判自己的母语。在著作第396页,他指出,德语与最灵活的现代语言——法语相比:德语的词序极不自然,大量冠词拖泥带水,还附着一连串冗长的助动词,如“ich werde geliebt werden,ich würde geliebt worden sein”,这些助动词与动词之间因为许多无关内容的插入而相隔甚远,这些问题无一例外使得德语处于极为尴尬的境地,于读者来说,显得冗长零散,在作者眼中,又颇为棘手。总之,耶尼施评价自己的母语是严苛、公正的,这种态度并不常见,笔者在此提及他的这段话也是为了告诫学者,如果想要对语言进行整体性比较、评价,难免陷入困境。耶尼施与赫尔德虽然拥有相同的母语,但前者对它的评价不偏不倚,后者却大加赞扬。

进入19世纪,耶尼施的著述并未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因为当时的观点与此著截然不同。只有少数有幸拜读的学者可能将此书与所罗门·列夫曼(Salomon Lefmann)的作品[10]相提并论,并认为提出语言孰优孰劣的问题与力图解答该问题的愚蠢不相上下。人类对语言评价的态度既不公正也非明智,我们能够看出钻研比较语法的学者受其专业的影响,往往轻视那些通过审美或者文学途径比较语言的学者。但无论如何,在笔者看来,率先处理这样的问题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因为人类通常以一种即兴、模糊的方式解答以上问题,随后将该问题置于科学领域,再更加详细地验证人类为何对语言中某些特定的表达拥有本能上的偏爱,而这也为语言美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1] 斯多葛学派是塞浦路斯岛人芝诺(Zeno)于公元前300年左右在雅典创立的学派,因在雅典集会广场的画廊聚众讲学而得名。斯多葛派认为世界理性决定事物的发展变化。所谓“世界理性”,就是神性,它是世界的主宰,个人只不过是神的整体中的一分子。——译者注

[2] 亚历山大利亚学派是语文学研究比较著名的学派之一,它产生于亚历山大利亚城,在亚历山大利亚城(当时希腊的京城)有一批研究语言学的学者,他们主要从事荷马史诗的整理和考订工作。在文献的校对过程中,他们会对一些语言现象进行讨论,得出一些关于词法的理论。在亚历山大利亚学派盛行时期,传统语言学的突出贡献就是关于词类的区分。——译者注

[3] 闪米特人用的语言,闪米特语族主要包括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和埃塞俄比亚的阿姆哈拉语(Amharic)、提格雷语(Tigré)等。——译者注

[4] 不同国家的拉丁语发音完全不同,自16世纪以来,英、法两国学者已经无法了解彼此的拉丁语发音。

[5] 路易十四在其执政期间(1661—1715),他的威望和声誉如太阳般照耀整个欧洲大陆,法兰西的国力和国际影响力在他统治期间也如日中天。总之,路易十四是法国历史上极为优秀的君主,他缔造了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时代之一。——译者注

[6] 社会契约是某一社会全体成员就该社会行动的基本准则取得的一致协议,通常带有假设或想象性质。——译者注

[7] 参阅爱德华·萨丕尔(Edward Sapir)1907年在《现代语言学》(Modern Philology)发表的论文,其主要内容探讨了赫尔德的语言起源说。

[8] 霍亨斯陶芬王朝是欧洲历史上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王室。在1138年登上王位之前,他们是斯瓦比亚(Suabia)世袭伯爵与统治家族。——译者注

[9] See Daniel Jenisch,Philosophisch-Kritische Vergleichung und Würdigung von Vierzehn Altern und Neuern Sprachen Europens,Berlin:Maurer,1796,p.76.

[10] 参阅列夫曼(Salomon Lefmann)于1897年出版的《弗朗茨·博普:他的学术生涯》(Franz Bopp:Sein Leben und Seine Wissenschaft,1897)附录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