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roduction
为什么要复兴中国神话
神话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很多人会误认为,神话都是远古时代的故事,离我们非常遥远,而且,大部分中国神话故事零碎,情节莫名其妙,读完之后,完全不知所云。所以大家会疑惑:神话到底有什么价值?作为现代的成年人,有没有必要以儿童的视野去阅读神话?进而言之,神话对于现代人的精神生活,究竟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这些问题,正是本书要一一回答的。
在当代的文化生活里,到处都充满神话的影子。以好莱坞电影为例,《指环王》《阿凡达》《纳尼亚传奇》《疯狂动物城》等,所有这些票房爆棚的作品,都是典型的神话故事。中国电影也不示弱,各种版本的《封神演义》《西游记》,还有2017年上映的《妖猫传》,都属于神话。可见,当代人的娱乐生活,也要依赖于神话制造的梦幻效应。神话是梦工厂造梦的首选题材,没有第二。
由于金庸谢世,人们开始重新缅怀武侠小说的黄金岁月。中国武侠小说,是所有的文学类型里唯一由中国人创造的一种叙事类型,并得到全世界的认可。它属于广义神话,同时也含有大量狭义神话的元素。比如金庸代表作《天龙八部》,它借用的就是印度教神话的概念。“天龙八部”指的是天界的八个部族,以天和龙最多,所以简称天龙八部,后来又被佛教收编,成了护法神。
市面上流行的各类游戏程序,其设计也依赖于神话元素,如《王者荣耀》,风靡国内外,集合了女娲、后羿、雅典娜以及亚瑟王等来自东西方不同神系的神灵和英雄,可以说是全球神谱的大集结。神话是游戏的命根子。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神话复兴浪潮呢?那是因为,神话跟我们的现实生活密切相关,它以原型的方式,表达了我们的梦想和欲望。
所谓原型,就是人类原始欲望的某种固化的“心理-叙事-图像”的表达形态,荣格把欲望称为“集体无意识”。欲望无所不在,但需要一个明确的传达样式,也就是一种拥有固定结构的“故事”。
众所周知,流行全球的灰姑娘原型,其历史几乎跟人类的精神史同样绵长,其中最有名的一个版本,是19世纪的《格林童话》。它讲述一个天生丽质的姑娘辛德瑞拉,被恶毒的继母和两个坏姐姐欺负,成天干又脏又累的家务活,被壁炉、烟囱里的烟尘弄得灰头土脸,所以人们称她“灰姑娘”。有一天,城里的王子举行舞会,这时候出现了一位仙女,看她可怜,帮她摇身一变,成了高贵的千金小姐,舞会上把那个王子给迷住了,灰姑娘得以摆脱受迫害的家庭困境,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过上了幸福生活。
这个故事不分国界,经久不衰,世代传诵。为什么现代人对这种扭转命运的情节如此入迷呢?如果我们去追溯穷人家孩子改变命运的故事,那它最早的原型又在哪里呢?结果我们从流传了两三千年的中国上古神话里,找到了高度相似的故事。
话说古代有一位伟大的国王,他就是舜,他是一位男版的灰姑娘,从小受到后母壬女的迫害,父亲瞽叟以及父亲跟后母所生的儿子象,也加入这个迫害者的团队。他们屡次设下陷阱,要取他的性命,但是都给他逃过去了。
后来,舜跑到历山脚下去耕地,以自己的勤劳、宽容和善良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当时的国王尧年事已高,想选任一个副手帮助自己管理国家。大家一致推荐了舜,说他是最好、最合适的人选。尧就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嫁给舜,又让他执掌国家大事,发现他的确非常优秀,于是在自己退休之后,就把王位让给了舜。这是古代非常有名的神话故事。
舜的故事和辛德瑞拉的故事,有着基本相同的结构和功能,从神话学的角度看,它们属于同一个故事原型。这种跨越时空的情节,表达了人类渴望改变命运的集体无意识:我们原来都拥有伟大的基因,只是因为时运不济,家道中落,沦落为平凡的人,但只要借助某种“魔法”,得到来自某个大人物的信任和赏识,我们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地位尊贵的大人物。
无论上古还是现代,人类都有这样一种期盼改变命运的梦想,所以神话就成了精神疗法,它治愈人的精神病痛,引领人前往一个更加光明的生命境界。这就是神话的核心秘密——不可思议的疗愈功能。无论日常生活所面对的现实多么残酷,原型神话都是一种有效的精神疗法,它能够消除焦虑、忧伤和恐惧,鼓舞那些虚弱的灵魂,帮助其度过暂时的生命困境。
中国神话是土生土长的吗?
神话是一个民族独特的精神起源。世界上,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它的历史教科书都是以神话开头的,因为它包含了民族文化全部的DNA。
中国历史教科书讲述的起点是盘古开天地。大多数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推源神话。所谓推源,就是追溯其生命源头,比如彝族的创世古歌叫作《梅葛》,它以神话的方式讲述了人类的起源:大洪水之后,人类都灭亡了,有一对幸存的兄妹,奉天神的旨意结婚,然后妹妹怀孕并生下一只葫芦,葫芦被劈开之后,从里面蹦出了汉、彝、苗、藏等九个民族的孩子,这就是所谓的人类起源。
中国神话并不是孤立诞生的,在多数情况下,它是文化交流的产物,也就是所谓全球化的结果。中国历史上不但有过各区域之间的文化交流,而且还出现过多次全球化或半球化的重大事件。
现在有史可考的第一次全(半)球化运动,是彩陶的全球化。彩陶在西亚被发现,在中国也被发现,而且在马家窑和齐家文化那里达到了高潮,两者之间互相交流纹饰、制作技法和器型,彼此影响,由此产生了大量相似之处。
第二次是青铜的全球化,青铜冶炼技术最早也是从西亚开始,然后向全世界传播,并在中国引发了两种青铜文明的诞生——商周文明和三星堆文明。
第三次是由中国引发的丝绸全球化,这次全球化也非常早,最早应该在公元前1000年已经实现,因为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已有中国四川的丝绸到达了埃及古城底比斯。
第四次是黑铁的全球化,我们至今都生活在这场全球化运动的结果中。
回溯历史的结果告诉我们,所有这些全球化运动,说明中国文明和文化绝不是孤立的。中华民族既是全球化的受益者,也是它的推动者。中国文明和文化与全世界的文明和文化之间,有着超出想象的密切关系。
有什么可以用来佐证全球化存在的证据呢?当然有,那就是著名的《山海经》,它是一份典型的全球化文献,向我们提供了大量来自世界各地的资讯。
《大荒北经》里面描写道,北方有一位大神叫“烛龙”,他的两只眼睛一只代表太阳,一只代表月亮,他睁开眼睛就是普天光明,也就是白天,闭上眼睛的时候则天昏地暗,也就是黑夜。
屈原在《天问》里也提到了这点。东汉王逸在《楚辞章句》里写了一个注解,他说:“天之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也。”大意就是,天的西北方向,有一个不见天日的、永远黑暗的国家,有一条龙衔着蜡烛——未必是蜡烛,也可能是火把,总之是衔着一个光体——照亮一个永远黑暗的国家。
那么这则神话究竟指的是什么呢?细想一下,这应该就是在描述极昼极夜现象。可是,如果古人没有去过北极,又怎么会知道极昼极夜现象的存在呢?
《大荒西经》里还描写过一个叫作“寿麻”的国家,有人认为,这个“寿麻”就是索马里。那里的特点首先是“正立无景”,即人站立的时候是没有影子的,那是因为接近赤道而发生的太阳直射效应。还有一个特点是“疾呼无响”,人叫喊的时候,因为空气炎热和密度太小的缘故,沙漠里的声音难以传播,这是一个典型的物理学现象。《山海经》还告诫,“爰有大暑”(那个地方实在太热了),“不可以往”(千万不要前往旅行)。
要是没人去过,怎么会了解这种太阳直射效应,而且掌握了如此关键的细节呢?毫无疑问,它不是神话想象的结果,而是传播的结果。早在《山海经》时代,商人早已经在全球范围内来来往往,传播着关于各地风土人情和物产气候的知识,《山海经》的作者必定是听说了这些趣闻逸事,才能向我们描绘出古代世界的诸多图像。
为什么你听过的神话都不是完整版
下面我要花点时间来回答许多朋友提出的两个重要问题。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神话看起来如此弱小无力呢?
让我们看看其他的古文明提供的神话吧。苏美尔神话、埃及神话、希腊神话、北欧神话、印度神话,还有玛雅神话,它们在形态上都比较完善,不仅拥有完整的神系,还有自己的神话史诗,显示出强大的自我表达能力。
以希腊神话为例,它是一个以奥林匹斯山为都城的众神体系,里面包括神王宙斯和天后,还有日神、地神、海神、雷神、丰收神、智慧神、爱神、贸易神和酒神,另外还有冥王。并通过盲诗人荷马的讲述产生了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北欧神话也是这样,属于一种多层体系,由巨人、诸神、精灵、侏儒和凡人构成,也产生了自己的史诗《埃达》《萨迦》,都是风格宏大壮丽的神话。
跟它们一比,中国,特别是汉族的上古神话就相形见绌了。它有以下几个令人不安的特点:
第一,神话多为一些不完整的碎片,例如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夸父追日,这些神话叙述非常破碎,而主人公的来历和去向都不清楚,故事也不完整。
第二,神灵和神灵之间没有具体关联,彼此是隔绝的,也不构成一个谱系。比如,精卫和女娲是什么关系?女娲和夸父有关系吗?我们一无所知。
第三,神的身份,尤其是他的地位,我们是不清楚的。我们根本无从知晓他们是谁,从哪里来,后来又去了哪里。就像女娲,我们知道,她曾经造人和补天,但是她到底是谁?她在神界究竟具有什么地位和职务?又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呢?
第四,有时候,同一个神有很多名字,好像有很多分身似的。风神是一个典型案例,他的名字叫冯夷,但也有不同的写法,包括把“夷”写作姨妈的“姨”,由此把他的性别描述成女性。有的神甚至连自己的神格都丢掉了,比如说“傩”,中国现在至少有几百个县保留了傩祭的仪式,但这个“傩”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说得清。大家都把“傩”当作一种祭神仪式的名称,但他们全都弄错了,因为“傩”就是女娲(水神)的现代别称。可是换了一个写法,大家居然都不认识她了。
是什么原因导致汉族神话的破碎混乱呢?只有一种回答——这绝对不是一种先天性的缺陷,而是遭遇了一系列的外部冲击所致。除了儒家打压的因素,历史上还出现过四次文化/神话大毁灭事件。
第一次发生在商周之交的时候。周在灭殷商的同时,把商所创造的宗教文化,包括神话在内,进行了一次相当彻底的摧毁。由于历史学家的忽略,这次扫荡只有极少数学者偶尔提及,也没有更多讨论,因为实在缺少直接证据。
第二次是东周各国诸侯对于周文化的毁灭。对这方面的描写,《孟子》《韩非子》里都有。《孟子》《韩非子》中提到,当时那些诸侯十分害怕有人利用周王朝留下来的精神遗产,包括那些仪轨制度、道德训诫和宗教神话,来吓阻他们进行政治变革,于是干脆把那些精神遗产付之一炬,全部烧光。
《孟子》《韩非子》是两部非常重要的文献,它们一起作证,支持了这个判断。孔子既是这场神话大焚毁的受害者——因为他想要遵循的“周礼”里的很多东西都已经被烧掉了;他也是这场“神话大焚毁”的同谋,因为他坚持“不语怪力乱神”的立场,而这种立场从另一侧面,阻止了中国神话在这之后的复兴。
第三次无疑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焚书坑儒,尤其是焚书,其实出现过两次。第一次在商鞅变法的时候,商鞅鼓动秦孝公烧毁诗书。第二次的主角是秦始皇。这一次焚书坑儒事情闹得非常大,在中国历史上留下千古骂名。
事实上,秦始皇只是把民间的藏书烧掉了,而在国家图书馆里保存了一些“孤本”,以便垄断那些有价值的知识。即便是私藏起来的书,最后也难逃厄运。当时项羽的大军攻入咸阳,放火焚烧宫殿群达三个月之久。显然,国家图书馆里最后的那点典藏文物,包括神话在内,全部被大火烧尽。这就是古代神话的第四次大焚毁。
那么有没有逃过大焚毁而侥幸存留的神话文献呢?当然是有的。一个典型例证,就是长沙子弹库出土的楚帛书,里面记载了用汉字书写的创世神话。它是因为被墓主提前埋进了坟墓,才侥幸逃过大焚毁的命运,而后又因为四个盗墓贼的“好奇”,得以重见天日。但这种例外非常罕见,不足以改写大焚毁所带来的恶性结局。
四次大焚毁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令许多思想家失去了基本的文化资源,于是只能向外邦求援,从印度、波斯这些地区,去寻找神话资源,展开神话的异邦话语租借。
以《庄子》为例,其中出现的二百多条寓言里,有很多来自印度,如“鲲鹏展翅”里面所讲的“鲲”,就是摩奴——印度一位神明所饲养的一条大鱼,这条大鱼最后拯救了人类;还有“鹏”,指的是印度的金翅大鹏鸟。再如,来自《山海经》的成语“巴蛇吞象”,这个典故其实也是来自印度。有一则印度神话说,象神得了一种怪病,痛苦不堪,只有用蛇神心头的肉做药引子才能治好。蛇神倒是很慷慨地答应,甘愿从自己心脏上割下一块肉给自己的好朋友,谁知象神为实现长寿,居然把蛇神的整个心脏全部挖了出来!蛇神很生气,一怒之下就把象神吞进自己的肚子。这就是著名的“巴蛇吞象”。
第二个问题,中国神话跟中国历史,这两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首先,神话是历史的一种曲折表达,也就是说,神话是历史的一种象征性或隐喻性表达。其次,神话也被历史进行了世俗化。原先的那些大神,比如说黄帝和炎帝,他们原先的名字叫黄神和炎神。而“帝”最初也是天神的意思,被世俗化之后,成了尘世君王的称谓。在汉代,皇帝就是世俗最高权力拥有者的名称。因此,到了汉代,黄帝和炎帝已经被世俗化。
我们发现,在《大戴礼记》的可疑基础上,司马迁把这些毫不相干的神,包括伏羲、女娲、颛顼集结起来,用一条虚构的主线,制造出血缘传承的谱系,称之为帝王世系表,他们就此形成了父子相承的奇怪关系。这就是中国最古老的族谱。司马迁叙事的本质,就是把神话变成历史。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欣然接受了这种改变,他认为这是历史理性的一种全球性胜利。但在我看来,它实际上是一场文化浩劫。希腊虽然也出现了历史理性,出现了希罗多德这样的历史学家,但是他们的神话被完好地保留下来。
在拜占庭帝国,希腊语不仅是民众日常用语,而且最终成为文学、教育、神学和法学的官方语言。在帝国的一千多年岁月里,古希腊文献的整理与研究从未中断。15世纪拜占庭帝国被奥斯曼帝国征服,大批希腊学者携带包括神话在内的古希腊抄本,流亡到意大利半岛,为此后的文艺复兴和欧洲近代文明崛起,提供了最重要的精神资源。
中国神话的命运截然不同,在儒家的影响下,它在史书撰写运动中被彻底改造,就连黄帝都由黄神变成了人君和祖先。神话就这样被历史所替换,消失在民族的漫长记忆之中。
意大利文艺复兴不仅证明了希腊神话的灵魂意义,而且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文化样本。毫无疑问,要想实现文化复兴的理想,必须率先复兴神话,并把它视为民族文化最宝贵的根系。
中国神话到底分哪几个“朝代”?
中国神话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朝代”。
第一代神话,此前已经说过,它具有非常古老的历史,却遭到了四次大焚毁,也就是周灭掉殷商,诸侯灭掉周礼,秦始皇焚书坑儒,还有项羽火烧咸阳,结果把中国神话弄得只剩下一些零乱的碎片,犹如神话树上飘落的树叶。
先秦到汉代,这个时期产生了第二代神话,它通过移民和商人,从世界其他地区租借了一些神话片段,把它们拼贴起来,再加上一些想象,就构成了一幅本土化的神话拼图。
《山海经》正是这类拼图的代表作,外表破碎,描述精简,像是一些完全没有展开的故事大纲,为我们留下了大量想象空间。长沙子弹库出土的楚帛书中的起源神话,也是此类拼图的产物。此外,以司马迁为代表的史官,努力把神话改写成历史,以至于第二代神话的许多部分,是以“历史”的名义保存下来的。那些著名的神话人物都被写进了帝王世系表,从那里接受我们的礼赞和缅怀。《史记·五帝本纪》是这方面的范例。它所记载的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和舜,都是上古神话里的神明,在《史记》里却转型成为世俗国王。这种神话拼图运动直到魏晋时代还在继续,但已经发生了某种质的改变,因为就在这个时期,神话谱系中出现了两个新成员:第一,从道家思想和神仙方术的结盟中诞生了民间道教;第二,印度佛教开始进入中国。这两个新事物改变了中国神话史的轨迹,推动了第三代神话的诞生。
所谓第三代神话,主要由三个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道教神话,这个神话体系是第二代神话的延续,但在细节上得到了极大丰富。《搜神记》是这方面的范本,它详尽描述嫦娥奔月的细节,完成了月亮神话的终极书写。不仅如此,道教神话还创造出一个阵容极其庞大的神谱,其中的领军人物是“三清”,也就是道教最高神——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
第二部分来自印度的佛教神话,其间还杂糅着吠陀神话,后来又添加了观世音崇拜等,其间涌现了大量佛经神话故事。当然,它也有自己的领军人物,比如三世佛——燃灯佛、释迦牟尼佛和弥勒佛。
第三部分是从本土自发生长出来的民间信仰,比如北方敬拜的土地公、南方乡村祭奠的傩神,福建渔民崇拜的妈祖等,同时也带来了自己的神话传说。这部分神话,至今还在以民间信仰的方式,存活在民间文化中,成为民间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一种珍贵的活态文化遗产。
以上是中国三代神话演化的基本路线。只要了解这三代神话的发展脉络,我们就能看清中国神话的历史格局。
人类文明发育的三原则
众所周知,神话是文明的文化表达,神话的发生过程,折射文明的基本特征。下面,我要重申文明诞生和发育所依赖的三项基本原则:
第一,无论世界上的哪一种文明都不是在封闭状态下发生的,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着一种文明的“交互原则”。先秦的历史事实已然证明,开放性跟伟大性之间成正比关系:越是开放的文明就越是伟大;反之,越是闭关自守,就越是孱弱和空虚。任何一种自我闭合的文化体系中都不可能诞生老子和墨子这样伟大的思想家。
就中国宗教史而言,我们不难发现,佛教在中国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这是由于佛教不断接受着海外文化的“输血”,不断有新的信徒进入,时而是迦叶摩,时而出现了达摩,可谓前赴后继。不仅如此,也不断有中国高僧前去西天取经求法,例如著名的法显和玄奘,他们由此成为世人传颂的文化英雄。佛教从不讳言这些外部输血的历程,并对此备感自豪。
第二是文明的“学习原则”。中华农业文明在鸦片战争时受到了第一次重创,后来又在农业精英、土地制度和农业技术等方面继续遭受致命打击,因而,我们的农业文明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所谓“改革开放”,就是把国门重新开启,吸收先进的文明成果。中国制造业在改革开放之初的基本语法,都是学习的语法,而这无疑是由文明的本性所决定的。没有这场学习运动,中国就无法实现走向现代化的基本目标。
第三是文明的“转化原则”。模仿并非一件坏事,只要你足够开放,即便从模仿开始,总有一天会转向原创,就像先秦时代,中国人曾经吸纳过如此多的优秀思想和神话元素,但最后都转化成了自己的东西。中国人的天赋智慧,有着极强的转化能力。“五行”最初来自波斯的“五神”,分别叫作金神、木神、水神、火神和土神,但邹衍把它们转变成五种哲学元素,这是从神学到哲学的重大转型。
阴阳学说也是如此,它在古文明中早已存在,但在阴阳家手里得到更大的升华,成为解释宇宙的基本模型。经络说来自印度,但中国人在“七脉轮说”的基础上,提出了极富创造性的穴位说。所有这些异域文化原型,都在本土得到了有效的转化,证明中国人有强大的文化消化能力,它们是在原型基础上的“二度创造”。外部原创能够产生强大的激励效应,从而点燃中国人再创造的文化激情。
当下中国正处在大规模吸纳现代文明成果的时期,所有那些先进的“原型”,必定面临本土转化和再创造。这就是从“中国制造”进化到“中国创造”的意义所在。历史总是在制造新的神话,并循环重演它的昔日图景。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这本《中国神话密码》试图向读者描述中国神话的基本面貌,并矫正此前长期存在的各种谬见,尽管还有大量的细节没有涉及,而且难免会有诸多疏漏和偏颇。但愿它能为后继的神话研究者,提供一些必要的启示。
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走在中国神话复兴的路上。
中国神话是人类精神共同体的一部分
20世纪80年代以来,分子生物学获得了突破性进展,它认为,包括中国人在内的现代智人,全部起源于非洲,并且在距今大约5万年到10万年间迁移出非洲,取代了亚洲的直立人和欧洲的尼安德特人。智人在中东一带曾经与尼安德特人相遇,并发生小规模混血和融合,然后才迁往世界各地,以致非洲以外的现代人,都携有一小部分尼安德特人基因。不仅如此,在其向东迁徙的过程中,智人还在亚洲地区遭遇了丹尼索瓦人,并融入后者的一小部分基因。美国科学家发起、中国科学家参与的“人类基因图谱”计划,在2003年完成,进一步证实了“线粒体夏娃”的假说。它表明,所有地球上现代人(智人),都源于一个或几个非洲母亲。
走出非洲,这是一个耗时漫长和规模壮观的殖民进程。非洲智人在踏上东亚大地时,不仅随身携带自己的工具制造技术,还携带着自己的语言、思想和原始信仰。这应该就是最古老的中国神话种子。但对于它的形态,我们已经无从查考。
公元前4500至公元前3500年,非洲神话在苏美尔地区率先走向成熟,形成新一代“苏美尔神系”。此后随着苏美尔人的贸易、移民和逃亡运动,其技术和神话也在不断扩散,对前轴心时代的世界各地产生深远影响。
苏美尔神系也可以称为“巴别神系”,可以被视为非洲智人神系的2.0进化版。在《华夏上古神系》一书中,利用上古语音学的现有成果,我发现了“神名音素词根”,这个词根位于神的名字的开头。我据此辨认出了水神(N)、地神(G/K)、日神(S/H)、母神(M)、父神(B/P)等几十位神祇,描述了这个庞大神系的基本轮廓。
耐人寻味的是,中国的上古神系跟巴别神系是密切对应的,例如,水神女娲的上古拟音以N开头,地神共工(过去一直被误认为水神)的上古拟音以G/K开头,日神舜(过去一直被误以为是邦国领袖)与羲和的上古拟音以S/H开头。这个发现表明,中国上古神系就是巴别神系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中国神话是世界神话的一部分。这个发现,将是我们研究中国神话的逻辑起点。
在“神名音素词根”被发现之前,中国神系是按照神话书名或神话地名来划分的,例如“山海经神系”和“昆仑神系”等,这种分类无法正确描述神系的内在逻辑结构。相反,对神名词根的认知,不仅可以帮助我们重新认识那些上古大神,掌握他们的真正属性、职能和在神系中所扮演的角色,他们在战国以后的演变,以及与世界神话体系的血缘关联,从而更合理地建构古代中国神系,以期实现中国神话的现代复兴,并为未来撬动文化复兴的巨石,提供一个有力的符号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