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昼和虞桉再次闹得很不愉快。
林清昼连续五次绣稿都被虞桉给否决了,他不是不满意配色比例,就是不满意裙褂图案,像是在想方设法挑她的刺,并且是当面挑刺。
天大地大,甲方最大,林清昼素来明白这个道理,也做好了准备,继续做第六稿、第七稿乃至第七十稿。
可虞桉却仍然对她很不满意,直言她丝毫没有做婚服的天赋。
“也不知道你师傅是怎么教你的。”
面对虞桉的嘲讽,林清昼依然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师傅的能力我一直在尽力追赶,奈何水平有限。”
虞桉笑了一下,冷声道:“是挺有限的。”
不知道是谁招惹到他了,他今天似乎脾气见长。
林清昼依然很好说话:“抱歉,我不是专门做婚服设计的,如果虞先生不满意我的水平,可以选择另请高人,我愿意全额退款。”
虞桉却倏地转头盯住她,冷声道:“这就是林小姐的工作态度?”
林清昼沉默了一下。
虞桉提出的黑底红丝配色让她失眠了好几天,同时也多了不少灵感。
现代社会要么是穿纯白婚纱黑色西服举办西式婚礼,要么是一身喜庆的大红色举办中式婚礼,很少会使用黑色作为婚服主色。但回溯到千年之前,黑色在某段时间的确是最为庄重神圣的颜色,低调而内敛,也的确有黑红作为婚服配色的先例。
但如何在传统龙凤褂中搭配好这两个颜色,令林清昼煞费苦心。
正说着话,小朱兴高采烈地推开玻璃门进来,她是来给虞桉送茶的。
她脱口而出:“清昼姐,今天那位骆昭然先生送来的是紫色的满天星!可好看啦!”
越说声音越低,小朱一进门就看到虞桉黑着脸朝她看过来,而林清昼似乎表情也不太对劲。
知道自己再一次冒失了,小朱顿时觉得头顶凉飕飕的。
林清昼随意地挥了下手:“你知道怎么处理的。”
“啊……这么好看的满天星,扔了太可惜了吧。”
林清昼从善如流:“那送你了。”
小朱欣喜不已:“谢谢老板!”
她的办公桌上还摆着昨天收到的郁金香和前天收到的小雏菊,她实在见不得这么好看的花归宿是垃圾桶,便央求林清昼把花留下,由她来照料。
而虞桉自从今早过来后,便一直有意无意地往林清昼桌上瞟,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可能是对花过敏吧。
天知道,她最喜欢摆弄花花草草了!
小朱出去后,林清昼在心底叹息一声,毕竟是工作,她应该公私分明的,没必要带上私人情绪:“虞先生这次是哪里不满意?有意见可以直接提出来,一直修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浪费的是你的宝贵时间。”
虞桉似乎心情有所好转,他眉头微微松动,好整以暇在沙发上坐下,微抬下巴,提醒她:“你不觉得红色刺绣部分太满了吗?”
林清昼怔了一下:“可这是褂皇,褂皇的密度本就是百分之百的。”
虞桉摇头:“谁说刺绣部分只能用红线了?”
林清昼忽然明白过来,她之前一直受困于黑、红两色,若是以黑色为底色,红、黑两色丝线为主,金银两色丝线为辅,比单纯的黑红更有层次感。
她笑了笑:“我知道了。”
端起茶杯的时候,虞桉不小心碰倒了立在角落茶几上的几本刺绣专业书,正好瞥到了被人小心翼翼藏在角落里的那束精致可爱的香水百合。
他微微一愣。
它已经搁置在这里好几天了,香味早已散尽,粉白的花瓣微微蜷缩着,有即将枯萎的迹象,但很明显,水是新换的,它一直被很好地照料着。
这是这间不大的工作室里唯一摆放的一束花。
虞桉的手指划过那束香水百合的花瓣,怔忡了半晌后,他抬眼望向工作台边伏案工作的林清昼。
林清昼已经完全投入了工作之中,不时挠挠鼻子陷入沉思,但下一秒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嘴角微微上翘,画笔唰唰手中动作不停。
虞桉不欲再打扰她,起身准备离开。
他再度开口时,语气竟然柔和了不少:“我下周来看第六稿。”
虞桉正要推门出去的那一瞬,林清昼却忽然开口喊住了他:“对了,虞先生。”
虞桉转头看她。
林清昼搁下笔,指了指茶几边那束香水百合,丝毫不避讳那花已经被他发现:“可以帮我把这束花扔掉吗?”
虞桉的目光随之落在那束花上,眼神一黯。
林清昼的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话语却冰冷:“骆先生一直坚持往这里送花,只可惜,我从没有喜欢过花,总觉得难打理……”
虞桉紧紧盯着林清昼的眼睛,打断她:“既然不喜欢花,为什么独独留着它?”
林清昼单手撑头思索了两秒,仿佛陷入某些回忆里:“可能……是因为香水百合开放的时候太过美好吧。”
她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的眉眼,他带笑的嘴角,他的嗓音,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都太过了解,却有太多东西横亘在他们当中。
心中泛起一阵绵长的酸涩钝痛,林清昼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微笑:“但……是鲜花总会枯萎的,既然已经枯萎,就无须再留恋了。”
这话是对虞桉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虞桉沉默了好一阵,他并没有扔花的意思,而是轻轻颔首,冷声道:“这种事情交给小朱就行了。”
林清昼望着他的背影:“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你帮忙转告骆昭然先生,以后不必再送了。”
虞桉一顿,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推开门的那一刹,他微微侧头:“有一点林小姐说错了,花的确会枯萎,可同样的,每年它都会再度开放,生生不息。”
他抬步走了出去。
林清昼长叹一声,逼迫自己快速镇定下来,继续投入工作之中。
林清昼并不喜欢鲜花。
这种又昂贵又需要耗时间照料,并且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东西,历来和她没什么关系。
她也从没有奢望过,自己会收到花。
高三那年,学校举办奥数竞赛,每个班至少要派一个人选。这种小型竞赛赢了没什么奖励,反而费时间,班长大手一挥,把林清昼的名字交了上去。
林清昼不得不从繁忙的复习中抽出时间来准备竞赛,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顺利夺得第四名的好成绩。
这天晚自习前,虞桉神秘兮兮地把林清昼喊出来,把包装精美的一束粉白小花塞到了她手里。
他眉头扬起,不无得意:“这是我给你的第四名奖品。”
林清昼愣愣接过那束粉白小花,眉头下意识地一皱:“花?”
虞桉打量着她的神情:“你不喜欢?”
林清昼摇摇头:“没有,挺好的。”
说实话,在她眼里,一束花远比不上几个笔记本或是几支圆珠笔。
但她不想让少年失望,找话题问他:“这是什么花呀,挺好看的?”
虞桉说起谎话来眼睛也不眨:“我也不知道,就路边随手采的。”
林清昼有点蒙,居然真信了:“我怎么从没在路边看到过这么好看的花?”
虞桉说得煞有介事:“这个嘛……说明你没有认真寻找,说明你没有发现美的眼睛,说明我运气好。”
林清昼被他绕得头晕,把那束娇贵的小花往怀里藏了藏,生怕被路过的同学看到:“你是怎么带进来的?学校应该不允许送花吧?”
“山人自有妙计。”
虞桉微微俯身,笑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刻意压得很低:“林清昼同学,收到花了,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他的意图在眼底展露无遗。
“谢谢你,但这本来就是我应得的呀。”
少女坦诚地回视他,她有些小小的得意:“我得了第四名。”
虞桉一怔,然后倏地笑起来,旖旎的心思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笑叹,觉得自己真是捡到宝了:“你说得对,这就是你应得的。”
很久很久之后的一次偶然,林清昼才知道那束粉白小花的名字——香水百合。
它的花语是伟大而纯洁的爱。
是专门送给心仪的女子的。
这段时间,白昼工作室除了虞桉外,夏长悠也来得格外勤。
她性子单纯,在家人的保护下长大,或许是因为保护过度,她很少和外界接触,身边的朋友并不多。自认识林清昼以后,对她崇拜不已,隔三岔五就会来工作室找她。
听小朱说林清昼和虞桉又发生矛盾了,夏长悠帮着劝道:“清昼姐姐,你别生虞桉哥哥的气,他一定没有恶意的。”
林清昼专注于手中的第六稿:“我没生气。”
夏长悠替虞桉说话:“他平时明明不是这样的……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你的第一稿已经很好看了。”
林清昼头也不抬:“可能我天生跟他八字不合。”
夏长悠噘嘴:“怎么会?清昼姐姐你这么温柔,虞桉哥哥也是很好的人,你们都很好,我喜欢你们。”
林清昼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脸,更加觉得她傻得可爱。
虞桉何德何能会碰到这种讨人喜欢的未婚妻。
看着林清昼画图,夏长悠打开了话匣子,她单手撑着下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那束香水百合:“清昼姐姐,你是单身吗?”
林清昼手中的画笔一顿,笑道:“问这个做什么?”
夏长悠满眼羡慕:“像清昼姐姐你这么优秀的人,肯定有很多人追吧?”
不等林清昼回答,夏长悠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究竟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呢?”
林清昼被问住了,她思忖了两秒,觉得夏长悠是在指虞桉。
林清昼有些不解:“你喜欢虞桉什么?他有什么好的?”
夏长悠一点一点细数:“他长得帅,性格也好,他对每个女生都很温柔。”
林清昼忍不住皱眉,对每个女生都很温柔?这个词确定是形容虞桉吗?虞桉什么时候对她温柔过?他不冷着张脸就不错了。
“他很自信,好像面对什么都无所畏惧;他很聪明,好像什么都会,只有我是个笨蛋,我根本配不上他。”
林清昼一时愣怔,转头看她。
夏长悠将自己的少女心事通通向林清昼道出:“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他的身边有更多优秀的人,而我太不起眼了,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林清昼回想了一下虞桉和夏长悠相处的细节,不禁替夏长悠打抱不平:“如果他从没注意过你,那你大可不必喜欢他。”
夏长悠拿书盖住脸,忧愁地说:“哪有这么简单呀。”
林清昼隐隐了然,也是,夏长悠与虞桉的婚姻,更多的是两个家族的联合。
林清昼给夏长悠出主意:“那你可以主动一点呀,主动向他说明你的心意,让他看到你。”
夏长悠羞涩又苦恼:“我……我不敢。”
林清昼宛如知心姐姐,耐心地安慰她:“如果将所有事情都憋在心里,那难受的只会是自己,所以,你要相信,你很棒,你很优秀,你值得被喜欢。”
“真的吗?”
“当然了,我就很喜欢你。”
被林清昼鼓舞,夏长悠认真点了一下头,隐隐憧憬:“好,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和他说清楚。”
林清昼给她鼓劲:“加油!”
她在心里却不由得苦笑一声,不禁怅然若失。
林清昼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帮助“情敌”追求虞桉;从未想过,自己会亲手为昔日爱慕的人设计婚服,并且他结婚的对象并不是自己。
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的确确,她在面对虞桉时,总会涌现出许多不受控的情绪。她不想自己被这些情绪左右,更不想插足在他们当中。
虞桉年轻有为,夏长悠单纯可爱,两人郎才女貌,不论是长相家境还是性格,看起来都无比般配。
更何况,夏长悠似乎……对虞桉一往情深。
经过好几个通宵的努力,终于完成了第六稿和第七稿。
林清昼安排小朱直接将绣稿送到了四时晨昏酒店里,听说虞桉为了方便往返天文研究所,最近这段时间都住在这里。
有任何问题,虞桉可以通过小朱来传达,她在用这种方式避免和虞桉正面接触。
随着和夏长悠接触越深,林清昼越发觉得自己应该与过往划清界限,虞桉即将和夏长悠成婚,而她也应该专注于自己的生活,包括解决那些之前一直视而不见的麻烦。
她答应了骆昭然的邀约。
骆昭然火速推掉了所有原定的活动,带着林清昼来了一次拂风市半日游。
骆昭然真的很会玩,短短几个小时安排得无比妥帖。他亲自驾驶私人游艇带林清昼出海,怕林清昼觉得无聊,喊了一支在本地小有名气的乐队,在游艇上开起了小型演唱会。
傍晚的时候,还带她去海滩边吃了当下最火爆的甜品。
在此之前,林清昼听了不少骆昭然的传闻,他是拂风市有名的花花公子,对无数女明星豪掷千金,私生活一塌糊涂,可从今天的接触来看,他并没有任何轻佻的举动,一直举止得当,礼貌有加,并不会令人生厌。
难怪不少女人对他痴迷不已。
林清昼坚持要请骆昭然吃晚餐,权当感谢。
等菜上桌的空当,骆昭然问她:“清昼,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都可以带你去。”
他饶有兴致地说:“过几天我和几个朋友打算去隔壁省自驾游,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林清昼淡笑摇头:“骆先生,我今天过来是想和你说清楚,我目前以工作为重,不打算考虑别的事情。”
骆昭然即便被拒绝了,也依然保持着风度,他挑唇一笑:“我只是想交朋友而已。”
林清昼认真地说:“如果骆先生当我是朋友,那从今以后不必再往我那儿送花了。我不懂欣赏鲜花,只怕会浪费骆先生一番心意。”
骆昭然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你看到了花,闻到了花香,那就是有意义的。我明白清昼你有自己的坚持,可我也有我的坚持。”
骆昭然给林清昼倒了半杯红酒:“我很好奇,清昼你怎么会跟虞桉认识?”
他一顿,笑道:“恕我直言,虞桉已经有未婚妻了。”
林清昼说:“骆先生误会了,虞先生之所以找到我,是想让我为他和夏长悠小姐定制中式婚服,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骆昭然短暂的愕然后大笑:“定制婚服?你居然答应了?”
林清昼答得有理有据:“我本来就是做生意的,有生意送上门来,为什么要拒绝?”
骆昭然似乎有点明白了,林清昼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妙人儿。
在林清昼眼中,骆昭然只不过是个潜在客户而已,她客气地表示:“如果你以后有刺绣方面的问题,也可以联系我。”
骆昭然笑着摇头,半真半假地说:“我以后肯定不会找你定制婚服。”
林清昼微微蹙眉,表示不解。
骆昭然半开玩笑:“因为……我会伤心啊,让你眼睁睁看着我和别的女人结婚。”
他啧啧感叹:“虞桉可真狠心啊,他到底是在折磨你,还是在折磨自己……又或者,你们是在相互折磨?”
林清昼手中的动作一滞,对骆昭然莫名其妙的话置若罔闻,面上淡笑着:“骆先生说笑了。”
“我可没有说笑。”
骆昭然抿了一口红酒,眼中别有深意:“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住在南渡大厦顶层,窗外夜景很美。”
知道骆昭然心思不纯,林清昼笑着婉拒:“那就祝骆先生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作别了骆昭然,林清昼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散步。
不用跟人打交道,不用时刻保持得体的微笑,也只有这个时候,她可以卸下伪装,肆无忌惮地做自己。
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兰因中学侧门口。
现在是晚自习时间,这片街道尤其安静,只有卖烤肠的大娘驻守在这里。
看到林清昼走近,大娘笑着用方言和她说话:“姑娘要不要来一串烤肠?用料讲究,很香的。”
的确很香,林清昼吃晚餐时,时刻保持着警惕,压根没吃什么东西,索性掏出手机付款:“老板,我要一串,谢谢。”
她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老板,我也要一串。”
林清昼愣住,飞快地转过头。
现在是初秋,白天阳光炙热,夜晚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萧瑟的凉意。
身后的男人面容精致俊朗,他穿着黑色风衣,车就停在不远处。
看清身后的人,林清昼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现在不是工作场合,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敌意:“你怎么会在这里?”
虞桉对林清昼的神情视若无睹,跟大娘说完不要放辣后,这才不急不缓地回复她:“这里好像是公共区域。”
林清昼压根不信他的说辞,皱紧了眉头:“你跟踪我?”
虞桉的眉头微微扬起:“我的确去了一趟工作室,小朱说——你去约会了。”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他眼中溢出一丝讥嘲的笑,目光清冷而锐利:“没想到林小姐这么有闲情逸致,还有心思跟人约会。”
林清昼扯了扯嘴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已经交了第六稿和第七稿了,已经下班了,现在是私人时间。”
她深吸一口气,字字疏离:“况且,我约不约会,跟谁约会,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虞桉眉眼冷淡:“林小姐别搞错了,我不管你想跟谁约会,我花这么多钱买的,不就是你的时间吗?林小姐不应该表现出你的诚意吗?”
他目光落在吱吱冒着热气的烤肠上,话语中没有丝毫温情:“从签订合同到完成婚服为止,这段时间内,你没有私人时间。”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霸道。
林清昼依然神情冷漠:“这不是你跟踪我的理由。”
“跟踪?”
虞桉嘴角一弯,自嘲般轻笑出声:“巧合罢了。”
那头,烤肠已经做好了。
大娘先递了一根给林清昼,再递了一根给虞桉,边递边和虞桉说话:“先生还是不吃辣啊?过年到现在光顾了这么多次生意,这次大娘免费请你吃。”
虞桉笑了笑:“不必了,您家口味好,以后我会继续光顾的。”
林清昼愣了愣,这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
果真是巧合。
大娘好奇的目光落在林清昼身上,她问虞桉:“这个姑娘跟你一样,以前也是兰因中学的学生?”
虞桉瞥了林清昼一眼,微笑:“对。”
大娘笑眯眯地说道:“这就难怪了,小姑娘看着面熟,我呀,在这边卖烤肠卖了十几年了,一眼就能认出我们兰因的学生来,我们兰因出来的学生个个长得俊,都是社会栋梁。”
林清昼没说话,低头安静地咬了一口烤肠。
虞桉说:“您做的烤肠功不可没。”
大娘被夸得不好意思了,见林清昼一直沉默,有意做做好事,开导开导他们:“哎哟,你们小情侣不要吵架嘛,和和气气的多好,你也是,让着点人家。”
虞桉居然笑了一下:“我们没吵架。”
林清昼不欲再听,把吃完的竹签丢进垃圾桶,转身就走。
身后却有脚步声跟过来。
安静了一会儿后,虞桉说:“第七稿还不错,比之前的好很多。”
见他松口,林清昼的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客户满意就是我们的目标。”
又安静了两秒,虞桉忽然开口:“林清昼,跟我说话你非要这么客气吗?”
林清昼一默。
天际忽然传来一声闷雷,不过几秒钟,大雨倾盆而至。
没带伞,只能暂时避一避雨。林清昼四处张望,朝最近的屋檐下小跑了两步,虞桉也紧随其后。
可她鞋子太滑,在踏上台阶时身体猝不及防往后一仰,还没来得及反应,虞桉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臂,他脱口而出:“小心。”
他的身高本就比她高不少,骤然贴近的压迫感,让林清昼倏地一阵心慌意乱。她似乎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但他很快就恢复平静,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林清昼很少与异性接触,自高中结束后,她对任何异性的靠近都下意识排斥。八年来,她一直独身一人,身边基本都是绣师小姑娘。
另一边,明明扶住了林清昼,虞桉却滞了滞。
在抓稳她的那一瞬,他很明显地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一僵,她似乎在排斥他的接触。
一时怔然,他迟迟没有松手。
站稳后,林清昼抽出自己的手臂,退开半步,口吻客套,跟虞桉保持距离:“多谢虞先生,还请虞先生自重。”
虞桉稍稍回神,他嘴角弯起很淡的弧度,没说话。
可雨越下越大,林清昼向来讨厌淋雨,这块避雨的地方实在很狭窄,她下意识又往虞桉的位置挤了两步,手肘无意识与他相触。
虞桉垂眼睨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林小姐自重。”
“虞桉!”
他是故意的。
听出他调侃的意味,林清昼心头恼怒,猛地抬眼对他怒目而视。
她伪装得很好的面具几乎要维持不下去。
避雨的屋檐对面就是兰因中学的操场,隔着围栏,虞桉抬眼望过去。
或许是这场雨太大太突然,又或许是两人不期而遇的独处产生了某种别样的温情,虞桉似乎陷入某种回忆里,他眉眼间溢出很淡的笑,饶有兴致地说:“你课间跑操的时候在这里摔倒过。”
林清昼微怔,她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下意识也往那个方向看过去,脑海中回想起的却是另一桩事。
记得那天晚自习放学后,她没有带伞,又不好意思问别人有没有多余的伞,最后她眼睁睁看着全班同学走光,偌大的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
当她咬牙决定冒雨跑回去时,虞桉突然出现了,他得意扬扬地拿着一把伞,他的眼神里写满了:看吧,我就知道你还没走。
他像是专门来拯救她的天使。
虞桉打的伞摇摇晃晃的,林清昼不敢和他挨得太近,只能小心翼翼跟着他。他的伞东晃西晃,而她的心也蹦跶个不停,半个肩膀都淋湿了。
林清昼踌躇了一下,觉得这样下去跟淋雨回去没差别:“算了,我自己淋雨回去好了。”
虞桉一挑眉,戏谑道:“为什么,我不是有伞吗?我送你吧。”
林清昼摇头:“这样走速度太慢了。”
虞桉扑哧一笑,看穿她的嘴硬,故意逗她:“林清昼,你就这么喜欢当缩头乌龟吗?不知道离我近一点吗?”
林清昼低着头没说话,她本就不是主动的人,不知道怎样应对他的调侃。
虞桉叹了口气:“哎,你这个笨蛋,就不知道主动一点吗?每次都是我主动靠近你。”
林清昼还是不说话,下一秒,她果真硬着头皮迈开步子朝雨里冲了过去。
虞桉愕然,三两步追上她:“哎,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
“我错了,伞给你打。”
“……”
“你慢点,会感冒的。”
……
那时候的虞桉,明明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却愿意屡次三番在她面前低头认错。
此时此刻,虞桉依旧凝视着对面操场:“还有一次,你迟到了……”
林清昼快速打断了他,冷声道:“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虞桉的神色霎时间也冷了下来。
林清昼移开目光,不去看他:“这些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再谈起也没有意义了,只会平添不必要的烦恼,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现如今,虞桉是名利皆有高高在上的虞氏公子,与夏长悠有婚约在身,而她只不过是替他们缝制婚服的刺绣师而已。
“今时不同往日。”
虞桉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哂笑一声:“也是,林小姐现在是大名人了,当然不会记得过去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在林小姐心中,只有赚钱才是第一位吧。”
八年前,虞桉在事业有成的姐姐面前说尽了林清昼的好话,说她善良又纯真,说她是与众不同的,绝不是在乎金钱之人,他好不容易才让姐姐答应他带林清昼一块出国留学。
林清昼与他谈恋爱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之后,他当着校长老师的面承认了自己在追求她,他很有担当,愿意负责任,记大过也在所不惜。
可没想到,林清昼言之凿凿地说,都是误会。
她说,她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
姐姐笑话他识人不清时,他还想替林清昼解释,直到姐姐告诉他,林清昼是因为收了她二十万才这样说,这样的说辞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二十万而已,轻易就让林清昼一口否认了他们之间的种种,她甚至对他退避三舍。
他成了笑话,这笔钱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扇得他心灰意冷。
身旁林清昼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还得多谢虞先生花高价聘请我。”
虞桉稍稍回神,视线自林清昼脸上划过,他唇边溢出一丝笑,话语却冷冰冰的:“不必客气,各取所需而已。”
林清昼却一顿,各取所需,她需要的是钱,那他呢,他需要的什么?
她客客气气地说:“虞先生放心,我们工作室一定会竭尽全力绣出让你和夏长悠小姐满意的龙凤褂的。”
虞桉失笑,他目光紧紧凝固在林清昼的脸上,雨声几乎与他的声音融为一体:“林清昼,你很清楚,我要的不是这个。”
林清昼心脏骤然紧缩,她逼迫自己不去看虞桉,也不去细想,冷静道:“虞先生,时间不早了,夏长悠小姐应该在等你吧?”
虞桉一默。
似乎是因为冷,林清昼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可她仍在固执地点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别让她等久了。”
雨势逐渐变小,拐角处有出租车朝这个方向而来。
林清昼不再犹豫,用手挡住头顶,径直跑了出去。眼前霎时间模糊一片,她拦住那辆出租车,上了车,快速报了一个地址。
她怕再不走,会被虞桉看穿她一直掩饰得很好的伪装。
她是恨他的,她应该恨他的。
或许,他也是恨她的。
那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她?为什么要屡次提起那些可笑的过往?
这样很好玩吗?这样很有意思吗?这样将她置于何地?将他自己置于何地?又将夏长悠置于何地呢?
林清昼曾无数次幻想过,如果他们重逢,她会对虞桉说些什么。她会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还是将自己这些年的满腔委屈通通向他倾诉而出?
但最终,她只想问问他:“这些年,你还好吗?”
她想告诉他:“我很好,即便没有你,也依然过得很好。”
南渡大厦顶楼。
一个男人静默地站在落地窗前自斟自饮,窗外霓虹灯五彩斑斓。
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个不停,一群狐朋狗友正在某个迪厅狂欢,想喊他过去一块玩,他一一拒绝了,他在等待。
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他脑海中想的那个人会突然出现。
不知道等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骆昭然笑了笑,懒散地应了句:“门没关。”
门外那人推开半掩着的门走进来,屋子里没开灯,来人瑟缩了一下,踌躇着不敢上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骆昭然喟叹一声:“你还是来了。”
来人惊愕,说话也磕磕绊绊:“你……在等我?”
骆昭然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是,我一直在等你。”
来人很害羞:“我……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听说你回国后一直住在这里。”
外头响起一声闷雷,大雨倾盆而至,闪电令屋内霎时间亮如白昼。
露出了夏长悠的脸。
夏长悠吐出一口长气,鼓足了勇气走到骆昭然身前:“骆昭然,我……”
记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骆昭然十五岁,她十三岁那年,她跟着父母参加宴会,碰到了对其他女生英雄救美的他;也许是骆昭然十八岁,她十六岁那年,包括他在内的一群人玩真心话大冒险,而他抽到大冒险,跑到她跟前向她表白;又也许是几个月前,她跟随虞桉参加商业酒会,他笑着走到她面前,主动和她说话:“原来你就是虞桉未过门的小媳妇。”
夏长悠已经记不清了,等她发觉的时候,她已经无法自拔了。
她迷恋他的笑容,迷恋他的声音,连他的名字似乎都带着缱绻情意。
骆昭然猛然伸手搂住了夏长悠的腰。
几杯烈酒下肚,他大脑微微眩晕,温香软玉在怀,无疑更加刺激了他的感官。
夏长悠惊呼一声,一下子感受到了他喷薄而来的酒气,她惊慌失措地想要推开他,犹豫了半晌,她鼓起勇气揽住他的脖子。
她身体颤抖,声音也在发抖:“我……我喜欢你好久了。”
“我知道。”
骆昭然醉眼迷离,他轻轻笑,低头去寻她的唇,低喃出口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林清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