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了,教堂院内的法桐在秋风中摇晃,树叶纷纷飘落。一大早,阿满就开始清扫路上的路叶,不知不觉便来到原虹口女科医院的门口。进入医院的大门被一铁链锁紧紧地锁住,已是锈迹斑斑。因为刚刚发生一起凶杀案,这座楼并没有人来租用,门口挂着的“虹口女科医院”的牌子还在那儿挂着,没有摘下来。阿满看到,摇摇头,叹了口气,心想,别挂着了,还是摘下来吧,挂着还怪惨人的。
他放下手中的扫帚,走到牌子前,想伸手去摘。
“阿满师傅,你好啊。”
阿满转过身,一个怀中抱着婴儿的女子正站在身后,与自己打招呼。阿满定睛一看,认识,不是别人,是张文化的妻子张姚氏。在凶案发生之前,他曾经见过她几次,也曾说过话,所以,还能记起。
“哎呀,久不见了,这是你的孩子啊?”阿满也是有礼貌地招呼道。
“是,一个多月,今天带着来,想在这儿烧几张纸,给死去的人送些钱,也替那死鬼赎赎罪。”
“哎,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呢?”阿满同情地看着张姚氏,“听说,他已经判刑了,是吗?”
“判了。死刑。你想,杀人偿命,他还能活得了吗?后天,就要行刑了。”张姚氏说着,脸上并没有特别显出悲哀来,倒像是再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我看报纸上说,他一抓住,就把自己杀人的事都交待了出来。”
“是。后来,他又后悔了。说女的死是因为医疗事故,并不是有意杀人。可有什么用,再说什么都晚了。”
“法官说人是被勒死的?”
“不是,就是打了麻醉针死的,并不是勒死的。给他们脖子上系上纱布,是怕他们死了之后变僵尸鬼。”
“你没再见过他吗?”
“没有,自从他被抓起来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警察还把我带到警局,我说,你抓我干什么,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在调查了一番之后,知道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就把我放了出去。再加上待产,我就没有时间再见他了。再说,还见他干什么呢?我真没想到,他会杀人,而且还是杀了两人。这个肯定与那个狐狸精有关。”
“狐狸精?”
“就是医院的那个女帮手。说是帮手,其实就是他的姘妇,还瞒着我,以为我不知道。多行不义必自鳖,到头来,她也得落个被枪毙的下场。”张姚氏侃侃而谈,似乎她对此事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别人说,但没有人听,遇到阿满,似乎可以说出来了。
“他说,那天动手术之前,曾经生过气。在做手术时,导致心情不能平静,不能稳定心神,手一哆嗦,把女的子宫给戳破了,最终导致了惨案的发生。”
“哦,哦。”张姚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她突然想起,那天,她确实到张文华所在的一个诊所去找过他,让他与陈小宝划清界线,并威胁他要离婚的话。当时,她并没有看到他生气,只是满口应承着。他会因为这事生气吗?那自己不就成了凶杀案的导火索了吗?张姚氏脸一会黄,一会红,突然感觉有些窘迫,不小心抱孩子的胳膊用了些力,孩子突然哇地哭了起来。哭声宏亮,惊飞了树上一一群麻雀。张姚氏这才从窘迫中清醒过来,连忙去哄孩子。
“这孩子也怪可怜的,生下来可能就没爹了。”阿满有些同情地说道。
“谁叫他杀了人呢?”张姚氏说话的声音已不像先前那样硬气了,“今天过来也是为那两个死去的人祷告祷告,也减轻些那死鬼的罪孽,被害的人才是可怜啊。”
阿满想起那块牌子,“这个牌子,你要带回去吗?”
“带它干嘛,把它劈了,当材烧吧。”
“那行,那我就把它摘下来吧。”
“别急,阿满师傅。你先替我抱会孩子,我去到墙根处烧根香纸。”
阿满看了看天,有风,还有树叶,烧纸会有增大火灾风险,但看到张姚氏把怀中的孩子递给了自己,他连忙用手接过来,没有再阻拦。“行,你去吧,注意着火点。”
“好的。阿满师傅。”
女子拿着一包东西去了。此时,阿满注意到,路旁停下了一辆车,从上面下来一老一少,也朝这边走了过来。阿满仔细地看了一眼,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二叔,到了。”年轻人向老者说。
那个老者缓缓地走到楼前,站住,佝偻着身子,还不停地咳嗽着,有些直不起腰来的样子。看见阿满,朝他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
“先生,您这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没。这几前些时不是发生过一起凶杀案吗?我就是那被害人的爹。”老生声音依然缓慢地说,精神上看去也有些恍惚,迷离,头发也没有进行梳理,乱糟糟地像一个鸟窝,“我过来给孩子们烧柱香,祭奠祭奠。”
阿满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被害者的父亲。
“你是那被害者的父亲?”
“是啊。”
“哎。”阿满又同情地叹了口气,“孩子真是太惨了。这医生真是呆毒,真该枪毙。”
“是该毙了。后天就要枪毙了。我今天过来,也是想告诉他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杀他们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让他们在地下可以瞑目了。”
“那孩子们……”
“孩子们火化了,我把他们的骨灰带回去,埋在后面的山上。”
“这也是最好的归宿了。”阿满想安慰老者几句,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词可以表达出来,想到正在烧纸的张姚氏,对老者说,“刚才有人他们烧纸的,你也去吧。”说着,转过身,看着刚才张姚氏走过的方向,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楼下只是一堆烧过的纸,而张姚氏去没有了踪影。他有些纳闷,四处张望了一下,仍没有看到人影。看看怀中的孩子,心想,她可能是因为事暂时离开这儿,不会走远的。
“谁为孩子们烧纸?”老者问。
“是……是……”阿满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有些结巴,“一个有善心的女人。”
“有善心的女人?”老者脸上显出一些笑意,“那还得要谢谢她呢?她人呢?”
“刚才还在这儿,转眼就不见了。呐,这里还有她的孩子呢。”阿满把怀中的孩子递到老者眼前。
“哦,这么小啊,这么小,怎么就带出来了?这女人也是。”老者叹口气,对年轻人说道,“把祭品摆上吧,烧完纸,我们这次也该真的动身了。”
年轻人答应着,走到刚才女人烧纸的地方,从包里取出几个苹果舞台上,又拿出一瓶酒,打开盖,洒在地上,随后把一包香纸铺到地上,点着。
老者走过去,缓慢地蹲下身子,用手杖戳动着香纸,脸被火映得发红,嘴中喃喃有语:“孩子们啊,你们安息吧,杀害你们的凶手后天就伏法了。我们也要走了,本来是出来寻找你们的,没想到,找到的却是你们的尸骨。哎,都怪我啊,要不是我,你们就不会离家了,不离开家,也就不会遇害了。可你们离家,为什么要来上海,到什么地方去不行啊?来上海为什么要上这家医院?哦,怀孕了。都是我造的孽啊。不禁害了陆爱丽,也害了你。让你们两个命丧他乡。我有罪啊,老天爷。现在,我们就要回去了,只能带着你们的骨友一同回去了。其实,要是你们活着,还不一定能把你们带回去呢?……”
“二叔,好了,我们走吧。”
“走。”老者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可能蹲的时间有些长,腿发麻发软,站不起来。他伸手想去抓年轻人的胳膊,却一下抓空,身子整个地倒在了地上。年轻人连忙上去搀扶起,问道:“没事吧?二叔,没事吧?”
“没事。”老者缓缓地喘了口气,并无大碍,“走吧。”
年轻人扶着老者,缓缓地朝停要路旁的车走去。走到阿满身旁,朝他笑了笑,点点头,算作告辞。阿满也回以微笑,点点头,看着他们一步一步离开,坐上车,一阵马达声之后,车与人便消失在了视线中。
阿满回过神来,看看怀中抱着的孩子,此时,风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