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考古拾趣
  • 赖非
  • 4787字
  • 2021-09-24 12:00:31

一堂未了课
——记衔草寺的小女子

二〇〇六年,泰山管委为提高职工的文化素质,分期、分批、分类别地举办了几期短训班,请省城相关业务人员为他们讲课。我接到分管文物事业的副主任刘慧先生的电话,邀我去谈谈泰山的佛教,议定的课题是“泰山周围的早期寺院”。

一早,管委的车子把我接走,中午,刘主任出面,在管委旁边的一家小酒店里为我接风。

服务员倒上一杯白酒放到我面前,我说:“下午有课,不能喝酒。”

刘主任说:“下午的课随便讲,别讲那么深,活跃点。”

刘主任是研究泰山文化的专家,对泰山宗教有独到的认识,专著《泰山宗教研究》是其成名作。老兄早年曾在北大哲学系进修哲学史,说起来,与我还是校友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在泰安博物馆当副馆长时,我俩就很熟悉,后来他到管委当了副主任,但一直视学术研究为首要之事。

“上午的课是山大栾丰实教授讲,题目是‘世界城市文化比较’。他讲他的,你讲你的,不要太学术。”刘主任给我定好“调子”,继续劝诫开导我,还是想让我喝下那杯酒。

是呀,老朋友见面,盛情难却,加上他这几句真诚而又亲切的话,我坚持不住了,慢慢动了酒心。

“对,栾老师是山大著名博导,我怎能和他比着讲。他讲他的‘高楼大厦’,我讲我的‘山村儿女’。”我心里琢磨着,选好了切入点,捋清了演讲的节奏,如此这般,算是拿定了主意。

没出息的人搁不住劝,真的喝了酒,一共两杯,恰好半斤。

下午一点半上课,教室在管委培训中心二楼。一百多个座位空着一大半,而且都在前几排。我心想:他们上午一堂课,中午不休息,下午接着来,肯定是累了,也困了,到后排找个地方打个盹,休息休息,可以理解。

“上午,栾老师给你们讲了城市文化,我没有那么多的文化给诸位讲,就给大家谈一谈我刚认识的一位小女子吧!”(笑声、欢呼声)我酒壮“俗”胆,打开话匣子,毫无顾忌地讲了起来。

“这位小女子,是我在寺院里刚刚认识的。寺院的名字叫衔草寺,其位置在泰山西麓人头山附近,一处很深很深的邃谷里。它没有名气,也没有香火,甚至连专业人士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更不用说它的名字了。然而,它的创建人,却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南印度高僧,名叫求那跋摩。大家如果感兴趣,回家翻一翻唐代道宣撰写的《续高僧传》第二十八卷《释志湛传》。求那跋摩是衔草寺的第一位和尚,那是一千五百八十年以前的事,离我们远之又远,今天就不详说了。寺院里还有一位,即最后的一位,跟我们近在咫尺,是需要认真说说的,她就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

那些打着哈欠、眯着眼睛、准备睡觉的学员,被我这几句富于煽动性的开场白给调动起来了,纷纷从后排挪到前排来,揉着眼,咧着嘴,要听听这位小女子到底有什么样的动人故事。

“这是一次令人难忘的寺院考古调查。”我继续讲下去:

我们的车子顺着 104 国道在张夏镇大刘庄村口一停,然后岔向山村小路,朝着人头山方向一直往南开,开到一堵山坡前,没有路了,我与司机陈安宁只好下车步行,沿山间小道继续前进。大约走了三里路,有一个村子叫小王庄,问了问老乡,说是穿过小王庄还要往南走。又走了两里,前边一座山,圆圆的山顶酷似人头骷髅,哦,大概这就是人头山了。山谷的尽头,大大小小的山包上,乱七八糟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山谷底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麦田,远近除了咕咕鸟在叫外,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感觉中的深山老林、荒无人烟。我们怀疑自己走错了路,正徘徊间,忽然看见山脚下麦田里有一位女士在干活,于是试探着跑过去问了问:“同志,说是附近有座寺院,请问在哪里?”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手朝东一指:“那不是么!”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树林深处看见一处小院—高高的围墙内北屋三间、东屋两小间。这分明是户人家呀,怎么指为寺院呢?

我对安宁说:“是不是我这口邹县土话没讲明白。”

“过去看看再说。”安宁言。

近前一看,环境气氛的确很像寺院,可惜已经衰败成这个模样了。住户小院的东、南区域是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上长满了杂草树木。从建筑坍塌之后高低不平的废墟看,仍能感觉到当年寺院的布局与规模,大殿、配房、经塔等的位置及其建筑遗物,南北有序排开,呼应着堆积在我们眼前。

来难来处:忆衔草寺

来到寺院遗址南区,这里耸立着一座小庙。小木门锁着,房顶上盖着现代大板瓦,显然是经过多次、多处的挖改修补,已经是遍体鳞伤、面目全非了。但从它的基址底墙上,仍能体味到唐代风格的存在。我围着小庙转了两圈,在不远处发现了几件残破的石刻建筑构件,也是唐代的风格。这时我隐约地意识到,衔草寺虽然肇建于南朝刘宋,而其鼎盛很可能是在唐代。

我与安宁在寺院遗址上来回走,不断地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测量、记录、拍照,大约工作了一个半小时,来到住户家小院门前,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

小院大门朝东,门锁着。门前有一片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连一片草叶都难找到。紧靠着小院围墙,摆排着一列树枝堆儿,高约一米,大约四五米长。树枝段儿一样的粗细长短,好像用尺子量着截的,整整齐齐,有条不紊。一看就明白,它是这户人家准备的平日烧柴。

突然间,有只小狗嗷嗷地叫着从西边跑来,随后,小狗的主人也来到院子前。哦,就是我们问路的那位女同志,她怎么也来到了这里?难道她在这里住?这里不是寺院吗?寺院里应该有和尚才对呀!我纳闷了。

她放下手里的工具,没进小院,也没给我们打招呼,顺着东墙向北走到院子东北角,随意看了一眼,倒回来,坐在门槛石上休息,抚摸着她的小狗。

这时,我才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三十岁左右,瘦高个,大眼睛,白皙的脸晒得发红,头上扎一个小把子;穿一件缀红点的小白褂,一条牛仔裤,一双蓝网球鞋,皆洗得干干净净,合身合体。我心想,这里肯定是她的家,只有她这种风格的人,才能排出如此整齐划一的树枝堆来。

“这是你的家吗?”我问。

“是的。”她答。

待了片刻,我又问:“他们打工去了?”

“没有他们。”她答。

我未理解女士的话,接着又问:“他们上学去了?”

“没有他们。”她还是如此轻轻地答。

我社交能力极差。有的人走到哪里,哪里一片熟,我真佩服。我毕业分配到省博物馆三年,认识不到十个人。有一天我出差回馆,传达室老头查住我,问我找谁。我说不找谁,我是本馆的人呀!人家愣是不相信。

眼前这位女士有问才答,而且多一个字也没有。“没有他们”的回答实在让我一片迷茫,我再也不好意思往下问,再也不知道怎么问、问什么了。

安宁更不爱说话,拿着相机只是咔嚓咔嚓地到处照。

休息了一会儿,我来到一通碑前看碑文。这是道光时期立的碑,在小院门东不远处。

看了一会儿碑文,女士凑过来说:“这上面有两个字不认识,能请教吗?”

“可以,哪两个字?”

她用手指着其中一个,是“蓋(盖)”字;另一个残掉了大半,我也不认识。我很抱歉,轻声说:“对不起。”她说:“我们那些同学也不认识。”

“同学们常来找你玩吗?”我有话无话地边看碑文边与女士聊。

“有时来。”又是三个字,没了下言。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带着满脑子疑问同安宁离开这里。她站在院子的西南角目送我们走,礼貌地摆了摆手,没说一句话。她的小白狗似乎与我们混熟了,摇着尾巴顺着羊肠小道一直往前送,送到一座小山包的转弯处。我回过头,女士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我们慢慢走远。

太阳的余晖洒满了周围的大小山坡,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各自飞回自己的窝,破烂不堪的衔草寺也将进入它的第 576701 个黑夜。我俩走后,寺院里,空荡荡的山谷中,只剩下这位小女子和她的小白狗了。

几里外,我们穿过小王庄,来到一座小山岗上,这里离我们的汽车已经不远了。山岗上一位放羊的老汉,坐在石头上悠闲地哼着小调,还没有马上回家的意思。我凑过去向老汉打听,方得知衔草寺小女子的片段信息:

“女孩一岁时,父亲不在了,母亲二十几岁,独自一人养着她和她的哥哥。一九四九年以后,寺院衰败得已经没有人了。一位老和尚死了,只剩下一位小和尚,后来便成了小王庄的社员。人挺好,忠厚老实,但因为当过和尚,三十来岁还是光棍一人。生产队里有热心人出面说合,女孩母亲就这样改嫁过来。走时,本族人把男孩子留下,女孩随妈妈来到寺院,在寺院里长大。后来,继父走了,妈妈也走了,只剩下她一人独守寺院,一直到现在,也没找对象。就这样。”

我脑海随着老汉的述说翻腾着、绞缠着……哎呀!这是一段多么悲凄孤冷的人生经历啊!我孤陋寡闻,不知道上帝对人世间的安排竟会出现这么严重的“错码”!而且一错就是三十年,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一个敢于承担这份责任的“救世主”。人们口口声声讲什么天理良心、天地公平,原来最不公平的就是天地。是它们编造出一系列阴差阳错,毫无道理地把“不公”甚至“灾祸”随意撇撒给人间,让那些无辜的人用生命的代价来承担。

对萍水漂来的两位考察者来说,我们能有什么资格说句可说的话吗?没有,我们没有任何能力。唯一的,我们只有恭悯地面对现实,把眼前的一切原原本本地汇报给这座寺院的创建者,还有他们的领袖释迦牟尼。

我们说:唯有寺院这种空寂邃远的环境,唯有她这样清冷无助的身世,唯有她三十年“如如不动”的净身淬炼,才会锻造出这般气质的小女子。是她,在你们早已忘却的宇宙角落里,每天坚持在大山深处,为生灵掌起一烛微弱的灯光,告诉人们衔草寺的存在,求那跋摩的存在,三千大千世界的存在……

我的课越讲越动情,越讲越觉得嘴里找不到形容词。

“漂亮吗?”不知是谁在堂下喊。

“我不知道什么叫漂亮,我只知道她典雅可人的气质,在泰安,我不敢吹大牛,在济南可以说再也找不出第二位来。如果‘可人如玉’四个字不是为她创造的,那‘淡妆浓抹总相宜’,苏东坡肯定是用错了地方。”

课堂上一片寂静,人也越来越多,就连打扫卫生的也挟着扫把挤在过道里听。他们瞪着眼,张着嘴,耳朵伸得长长的,听我往下讲。

“好了,今天的课只讲引子,衔草寺考古下次再说。下课。”

我结束了一个半小时的课。听课的人议论着、玩笑着,坐着不动,以为真的还有下一课。

二十几天后,我突然接到泰山管委培训中心丁庆运的电话:“赖老兄,你讲的衔草寺的那个小女子,死了!”

我说:“别瞎说,怎么会呢?”

“真的,老兄,我现在就在她的坟前,一个月前的事。”

我脑子一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喂……喂……”老丁再次重复。我呆呆地听着,不作一声。没有办法,只能相信这是事实。

“老丁,你替我弄点树枝编个花圈,插上花,献给她。”

“好的,老兄说的一定办。”

放下电话,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和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蔡穗玲原打算今年再去衔草寺见见她,听她好好谈谈衔草寺的一来一往,她一定知道很多这里的故事……不行了,现在看来,绝无这种可能了。

下半年,也是在泰安,我把这一不幸告诉了雷德侯教授。雷老师也是做佛教艺术史的,他听后眼睛湿湿的,半天没说一句话。我握着他的手,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我自己。我们很想去看看她的坟,却又无法接受眼前的土堆里埋的竟是这位苦命的小女子。还有她的那只小白狗现在在哪里?它也会自杀吗?……

燃烧了一千五百八十年的灯火熄灭了,衔草寺怎么办?没有人能给出答案。人们伫立在寺院废墟上,用无言的感慨向她作别,作别……远远的山上,一曲梵天之响传来,清雅哀婉。

后来,听人说,有人在她房间里发现了一个纸团,上有不太清晰的几行字:

告别不见寺的寺,

妆素没有他们的我,

看一眼不是家的家,

哼一曲不需词的歌—

绕过世态炎凉,

绕过涅槃四德,

绕过春风不度,

绕过无可奈何。

抹去天老地荒的故事,

留下黄土一撮。

钵洗过,

侬去矣……

有一说:南印度高僧求那跋摩经水路于南朝刘宋元嘉元年(424)九月在广州登岸,元嘉八年正月达于建邺(今南京),入定林下寺讲《法华》《十地》,补译《菩萨善戒》。他所创建的衔草寺,东与僧朗和尚所建的灵岩寺遥相呼应。二寺皆为岱岳名刹,光风霁月,辉煌灿烂,算得上中国佛教史上的两颗明珠。

又有一说:求那跋摩归西后见到了释迦牟尼,佛祖对他在东土的译创事业赞赏有加。求那跋摩还曾许诺,一千五百八十年后再来泰山看看他的衔草寺。寺里这位最后的守院人,原是准备迎请求那跋摩到来的护法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