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假面的告白
《赛莲之歌》的背景仍然是出生地—婆罗洲西北角一个落魄惆怅的小镇。这个小镇最近蠢蠢欲动,颇有繁华迹象。曾经那么长时期成为别国的殖民佣土,流过一点血,却又不到“血泪斑斑”,花再多时间也不可能找出什么傲人的史迹,即使曾经蕴藏过石油矿脉,吐哺的却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欧洲人的优雅,欧洲国家的繁华。白种人仿佛龟公老鸨,以这个小镇的血肉钱建设他们日益强盛的祖国,直到小镇的白嫩风骚完全衰败。帝国主义有如武侠小说里的吸星大法彻底掏空她的元气,只给我们这些还在流亡的子弟留下一块臭皮囊遮风挡雨。欠缺完善的排水系统,每年长达三四个月的雨季,小镇就会局部性成为泽国。老家处于洼地,首当其冲。那水,大人虽然烦恼,却也逆来顺受,不怎么抱怨;孩童乐不可支,视为游戏天堂。洪水无限扩大水族天地,那水族也和孩童一样欣喜的吧。水族里头最常见的是两点马甲和攀木鱼。前者优雅大方,两颗伪眼神秘动人,“脸蛋”美得不像话,扇状的背鳍和臀鳍、长丝状的胸鳍在水中翩翩起舞时仿佛仙女;后者丑陋鬼祟,筒状,牙尖鳍锐,鳞甲狰狞,肉食性,领域性强,黑得像一块炭,栖息深水处,喜欢攻击其他鱼种。两者皆属攀鲈科,是溪里有名的美女和野兽。攀木鱼长了一种可以直接向空气呼吸的褶鳃。小时候我们为了实验褶鳃威力,常将它曝晒岸上,久久朝它身上泼几滴水维持某种湿度。这家伙一整天不入水,总也不死。传说雨季期间,遍地泥泞潮湿,入夜后它会利用强壮的腹鳍、尾鳍和胸鳍上岸,从门缝进入人类家中觅食。旱季时据说它还会翻山越岭寻找水源。洪水泛滥期间,所有面目模糊缺少羽毛羞涩安静的野兽纷纷露脸,它们平常在我的观察追踪中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惊鸿一瞥,参差狰狞丰腴嶙峋,就像酷似女性生殖器的肉食性猪笼草捕虫瓶,早已在我的潜意识中沉淀为一种对神秘犷野的肉欲想象。大蜥蜴的膘满肉肥,蟒蛇的无底洞食欲,树蛙的避阳趋阴……或许正值青春期吧,偶尔梦见两点马甲—非攀木鱼—出水上岸后化成一个湿淋淋的女人鬼魅似的飘到床前。这女人有一回晃着一条尾巴,匍匐吐信,状似蜥蜴蟒蛇。野兽,女人,水,暧昧混沌,或许和这本小书有一点关系。书中年代介于中学时期,彼时披头士解散若干年,猫王痴肥,西方通俗文化无所不在,学校课程的毒烂,没读过什么书却不知道怎样当上老师的老师,中学时代的失意挫折,和小说人物来一场精神恋爱,生活在一群充满拓荒精神的人物之间,行走在一块充满拓荒机会的土地上,反骨顽皮如我,没胆惹是生非,只有躲到山水书本里去,也不过十几岁,没什么国好忧,现实生活里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情爱,肩负重担不知如何是好却又故作轻松潇洒的闷骚模样比拟中国历代寄情天地乃至小鱼小虾的隐士,凡此种种,不知道和这本小书的自恋畸想有否关联。
旧作重印,再怎么看,也不会满意。想来一点更动,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何况动了一字一句,就没完没了。还是保留丑丑蠢蠢的样子吧。
这小书是我少年时期“假面的告白”。那么苍白的少年时代,找不到太多值得书写的事件,只有大量付诸幻想,假设自己已抵达那座永远无法抵达的欲望岛屿。
终究是一个不存在的岛国,终究是一具假面。
也不过是多年前写就的一本小书。
一直妄想替这本小书写一本续集,只是谋生吞噬了大部分时间,写作几乎成了贵族活动,许多新的构想一直无法完成,续集,也就变得不可能了。
2002年7月26日,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