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a说:“那也得跑啊。”
然后他拽着我继续朝前冲去。
四周都是居民楼,全部灰头土脸的,就像一个个刚刚钻出矿洞的工人。我和Asa在居民楼之间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处楼间空地上看到了那个牌子,上面写了四个白漆字——人防工程。
在这里警报声变大了,声声催命,看来附近有大喇叭。
我和Asa顺着人防工程的箭头跑出了一百多米,看到了一个低矮的长条建筑,颇像地铁站的地上部分。门口站着一位老先生,正在大声宣讲着什么,我突然停住了,他正是我和Asa进入404之后先后三次遇到的那位老先生!
此时,他穿上了一身绿色的军装,只是没有领章和帽徽,但他腰间扎了条武装带,看上去就像个退役的老兵。
Asa低声问:“我们是不是遇到过他?”
我说:“就是他。”
接着,我们渐渐听清了,老先生说的是:“美帝国主义是世界和平最凶恶的敌人!……”
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和Asa从他旁边快步走过去,看了看这个人防工程,它的入口呈正梯形,最上方写着:人防工事出入口。有个雨搭,雨搭下面是个铁门。
老家的坟墓、供奉先人的庙宇、皇陵的地宫入口……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立在生死之间的建筑都是正梯形的。
老先生对我们视而不见,还在慷慨激昂地高喊着口号:“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来吧,你们将陷入全世界人民的重重包围中!……”
Asa走过去推了推那个铁门,回头说:“好像上锁了……”
我一下就不淡定了。这不是人防工程吗?怎么变成“防人”工程了?
我说:“你让开。”
Asa就让开了,我后退几步,然后冲过去用身体一撞,铁门就被撞开了,原来它没有锁,只是年头太久没人出入,卡住了。
我转头看了看那位老先生,对他喊了声:“你进来吗?”
他看都不看我,继续对着半空说道:“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吧,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
我对Asa说:“我们进去。”
Asa好像还想劝劝那位老先生,我说:“快点儿,来不及了!”
他这才朝前迈步。
这扇铁门不到1米8,我和Asa进去都需要低下头。
里面是个朝下延伸的水泥台阶,并不宽,顶部镶嵌着LED节能灯,都黑着。
我打开手电筒,慢慢往下走去。警报声终于变得遥远了,而气温也骤然下降,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潮气。
Asa说:“小差他们怎么办?”
我说:“紧急关头,各安天命吧。”
我和Asa越走越深,台阶逐渐泛起绿色的青苔,很滑,我们每走一步都分外小心。
我回头看了看,只看到了点点蓝色,那是天空,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它了。
下面传来了细碎的声音,我立即停下来,Asa也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好像有人在说话,我们这才继续迈步。
台阶尽头是一扇悬板活门,就像放大的保险箱。这扇门虚掩着,我用力把它推开,人声突然变大了。
里面是个很大的空间,大概有几百平方米,亮着很多手电筒,躲着几十号人,有男有女,他们或蹲或站,很像个小城的候车室。我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只是朝我们看了看,然后该干吗干吗。
这些人带进来了很多东西,有煤气炉,米袋,白菜,被褥,枕头,还有扫帚,铁锹,老式电扇,一摞摞的书。最让我不理解的,有人还带进来了两块瑜伽砖。
我和Asa慢慢走进去,路过两个人,他们正低声说着什么,好像在互相打气。一个老头靠墙坐着,面前放着一个柳条筐,他正在气定神闲地剥豆角。那是晒干的豆角,跟他的脸一样没有水分。
我们来到尽头,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他靠墙站着,似乎在闭目养神。此人大腹便便,穿着条纹衬衣和西裤,条纹都变成弧形了,裤带也绷得紧紧的。
我站在了他旁边,轻声问:“你们是404的职工?”
“衬衫男”睁开眼睛,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家属。”
我又问:“你们住在哪儿啊?”
“衬衫男”说:“西区,咋地了?”
我还想问问他西区在哪儿,但他的态度太不友好了,我就咽了回去。
我和Asa原地坐了下来。
Asa低声问我:“如果真是核打击,还有多长时间?”
我说:“几分钟吧。”
接下来,我们都沉默了。
这是真正的死亡倒计时。
每个人在潜意识里都认为自己是永生的,眼下突然出现了死亡威胁,我一时有些错愕,竟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核武器会是多大当量呢?如果足够大,整个东三省都会陷入一片火海。接着,世界历史会发生180度急转弯,这段史书的第一页会这么写——2019年4月,一颗导弹携带着当量不明、数量不明的核弹头,于中国东北中部上空引爆,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首次有国家使用核武器,保守估计死亡人数在十万左右……
我就是那十万人之一。
我即将和那些广岛、长崎的市民同病相怜。1945年,两颗名为“小男孩”和“胖子”的原子弹分别在广岛和长崎爆炸,直接结束二战,把日本从高高在上的帝国主义侵略国打成了不能拥有自己军事力量的“战败国”,到现在都没有彻底翻过身。
据说,在爆炸中心,很多人都因为高温气化了,他们的纤维组织呈人形附着在墙体和地面上,从人变成了影子,从三维变成了二维。还有很多人被高温灼伤之后,下意识地跳进河水中降温,很快河水就被煮沸了……
当然,也有幸存者,其中最出名的当属山口疆先生了。
他在长崎居住,“小男孩”爆炸时他正在广岛出差。他不在爆炸中心,上半身部分烧伤,幸免于难。几近崩溃的他立刻返回长崎,冲进领导办公室汇报广岛的灾难,领导并不相信,就在这时候“胖子”在长崎爆炸了……后来,这个山口疆再次获救,虽然他因辐射得了白血病,但一直活到94岁,2010年才去世。
我会和他一样幸运吗?
四爷呢?
我妈呢?
Asa双手抱着膝盖,突然说:“我想我爷爷了。”
我喉咙一酸。
我之前总说,等我攒够了钱就带我妈妈去旅游,现在看来没机会了。
我很想打个电话,打给我妈,打给我白城的朋友,打给我那些前女友……
如果我真死在了这里,那真是一种怪诞的巧合了——我们在研究核弹的地方被核弹炸死了……
我还是无法接受现实,我就奇怪了,怎么就这么巧,我们来了404,战争就爆发了?这太虚幻了。
不远处传来了争执声,我转头看去,正是刚才互相打气的那两个中年人。怎么又翻脸了?人都要死了,还争什么啊。
没想到,两个人的争吵声越来越大,突然就扭打起来。那个胖点的男子大声喊道:“你绿了我七八年当我不知道?我今天就跟你算算总账!”
瘦点的男子被揪住了衣领,挣脱不得,但是他的嘴里并不老实:“她自愿的!”
接着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挥着拳头互捶起来。
他们旁边是一男一女,稍微年轻些,他们根本不管旁边发生了什么,很悲壮地吻在了一起。
这对男女旁边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把老花镜摘下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了身边。又把围巾摘下来,叠了叠,也整整齐齐地摆在了老花镜旁边。接着,她举起一面镜子梳了梳头,然后靠在墙上,望着棚顶,目光如炬,她的手里死死攥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
老太太旁边是个中年妇女,她低着头,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似乎在忏悔或者祷告。
还有一对夫妻紧紧抱在一起,正在哭……
Asa颤巍巍地问我:“还有多少时间了?”
我也不知道,他应该知道我不知道,他这么问完全是下意识的。
我低低地说:“应该到了。”
Asa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想推开他,犹豫了零点几秒钟之后,我也抓紧了他。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持续的电流声,类似于:“wing……wing……wing……”电视节目停播之后,屏幕上出现了检测信号的图案,就会响起这种声音。
每个人都停止了动作,竖起了耳朵。
有人大声说:“警报声好像变了!”
是的,外面警报的频率确实变了,变成了持续的长鸣,这是第三阶段,意味着空袭结束,警报解除!
接着,棚顶的大喇叭果然响起来:“演习结束,所有人该干啥干啥去吧!”
几秒钟之后,防空洞里突然爆发出了欢呼声。
旁边那个冷漠的衬衫男突然跑过来,使劲拍了拍我的头顶:“哈哈,原来是演戏,没事啦!”
他太激动了,把“演习”说成了“演戏”。
我和Asa都懵着,转头看去,绿帽子的甲方和乙方已经紧紧拥抱在了一起。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也许耳背,她好像没听到喇叭里的声音,但她看到了大家的反应,立刻放下十字架,戴上老花镜,围上了围巾,像个小姑娘一样笑了……
Asa木木地说:“真没事了?”
我忽然感觉很疲惫,这短短几分钟就像过完了一辈子。从今以后,我一定不要再早睡早起努力上班了,我一定要天天熬夜,天天喝咖啡,天天吃凉的,天天玩游戏……
Asa麻利地站起来,大声说:“真没事了!”
简直是自问自答。
接着,他伸手把我拽了起来,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声响,整个防空洞都跟着晃了晃。
几个女人尖叫着蹲下去。
我吓得连耳朵都忘了捂——这不是演习吗?
Asa朝旁边看去,大声说:“坏了!”
我也转头看去,防空洞的中间部位掉下来一块水泥石板,还露着乱七八糟的钢筋,这个防空洞已经废弃多年,第一次涌进来这么多人,震动引起了塌方。
其他人纷纷跑了出去,我和Asa也赶紧逃了出去。
来到地面上之后,那些“西区”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们只看到了那个剥豆角的老头,他拎着柳条筐,走得不紧不慢。
离开这个人防工程,Asa突然说:“很有收获。”
我看了看他,等他说下去。
他说:“这次经历让我更热爱生活了。”
我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很生气。”
他说:“你生什么气?”
我说:“这不是故意吓人吗?”
他说:“军演就是为了让大家时刻提高警惕。我们再朝远处走走?”
我说:“我累了,回旅社。”
他说:“好吧。”
我说:“这么盲目地找下去肯定找不着‘错’,还是等着风波过去了,去办公大楼看看那个王洪亮回没回来吧,没有他帮忙,我们没戏。”
Asa说:“听你的。”
……
我们返回的时候,看到路上有个很大的井盖,一般说来,井盖上的字不是“电”就是“雨”再不就是“污”,这个井盖却不一样,正中间写着一个很小的字——“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