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桥市长》是哈代的第十部长篇小说,于1884年着手写作,1885年4月完成,先在《图画》杂志上连载(1886年1月至4月),同年书分两卷,由史密斯-埃尔达出版公司出版。此前,在“性格与环境”系列小说中哈代所浓墨重彩的是自然环境,展呈的是环境的非凡魔力以及人与环境冲撞所酿成的种种悲剧,作品的主人公往往就是复杂多变、神奇诡谲、扑朔迷离的大自然。《卡斯特桥市长》的问世,标志着哈代创作的重心已由渲染苍茫肃穆、晦暝凄迷的埃格敦荒原景色转移到人物性格的精雕细刻上,开创了以主人公悲惨死亡为小说结局的先河,揭启了哈代小说创作的新篇章,为他的杰出代表作《苔丝》和《无名的裘德》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小说的主人公迈克尔·亨查德是作品的灵魂,这从作者给小说所加的副标题“一个有性格的人的故事”中可见一斑。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部有关亨查德的人生遭际、宦海浮沉、破败落拓的大写照。
亨查德无疑是个李尔王式的悲剧性人物,他的一生与孤独形影相伴,与愁闷依依相随。作品开首,他作为一个独行者的形象跃然纸上:在一个收割的季节里,他四方浪荡,到处寻找活计,不知路在何方;虽然有妻女伴随,但他孤惶无援,一副落魄相。即使在十九年后,当他从一个卑微的割草人,通过发愤图强,一跃成为卡斯特桥的首富和市长,他依然孑然一身,孤苦凄凉,事业上的功成名就反而更加深了他的伶仃枯寂。可以想见,在那数千个日日夜夜中,他是怎样面对四壁徒然惆怅的。由于他所处的特殊地位,对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该有最为深切的感受。正是因缘于此,他周边没有知心朋友可以一吐心中的郁悒。在威敦·普利奥斯的那场卖妻闹剧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心灵,使他蒙受莫大的耻辱,历经数载悔意不减;就这样,他始终处于一种已婚而无妻的尴尬、令人悲叹的境地。
后来,即使在他和苏珊重新团圆后,他的生活也没有展现出应有的快乐:一方面,第二次明媒正娶进来的苏珊踏进他的官邸,并不是为自己的爱情找个安乐窝,而是完全为了伊丽莎白·简的前途思虑着想;而亨查德弃露赛妲而娶苏珊则纯粹是出于道义,也没有多大的爱情可言。这样一种双方都缺乏爱心的结合,其结果可想而知。也许他们都已过了天命之年,对感情这一类东西都能“泰然处之”了,并不奢求有情感火花的迸溅,只望有心灵的宁静与安谧。另一方面,退一步说,即使亨查德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安耽于这样一种带有浓厚尽义务、守职责色彩的“天伦之乐”的话,这份乐趣也是瞬息即逝的:苏珊不久就撒手而去,带走了“欢乐”,也带走了束缚亨查德的义务。值得玩味的是,苏珊的死好像并没有使他悲恸欲绝。难道他真的那么飘逸超脱吗?
在亨查德事业成功的背后,隐伏着深深的危机,随时有可能功亏一篑,全线崩溃。没有法尔伏雷的鼎力相助,当初他很难渡过“陈麦”风波;他不善经营,缺乏科学的管理经验,在法尔伏雷的步步进逼下,束手无策;他情绪无常,往往感情用事,刚愎自用,态度专横粗暴,对待惠特尔便是典型的一例。这全是他的性格缺陷使然。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说,亨查德的大敌就是他的性格。他的悲欢离合、兴衰生死是对“性格就是命运”的最好诠释。在深受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影响的哈代眼里,生来孱弱而无知的人类注定要同无情的命运展开殊死的搏斗,唯有奋起抗争,才有希望拯救自己。然而,可悲的是,亨查德怎么也难逃命运的主宰,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命运无端的嘲弄和戏耍:他恳求法尔伏雷留下来辅助他左右,可到头来正是这个法尔伏雷接管了他的家产,攫取了市长的高职,掠夺了他的情人露赛妲,拥有了他的继女伊丽莎白·简。这接踵而至的事业和情感上的双重打击导致他身败名裂,走向了毁灭之路。
在看到亨查德生性倔强执拗、孤傲冷兀、狭隘偏激一面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了他人性中闪光的一面。首先,他为人憨厚耿直、心地善良。譬如,他每年都酿制上好的家酒款待工人,不间断地给惠特尔的老母送上过冬的煤。卡斯特桥人有目共睹。同时,他固守誓诺,言而有信,历十数年滴酒不沾,表现出强大的意志力;他奉行正义、磊落,公平观念根深蒂固;在遭遇破产的厄运下,他毫不失却体面。首席市政委员的“我从来没遇到过一个负债人,比他做得更公正”这番话道出了卡斯特桥人的心声。更生动的一幕是他与法尔伏雷的面对面较量角斗中,他绑起自己的一只胳膊,以求“费厄泼赖”。这一非同寻常的举动将他性格中的粗鄙与豁达、仁爱与怨仇之间的冲突展露得淋漓尽致。充满矛盾的内心经受着复仇与宽恕、施善与行恶的大搏斗,恰恰是这无尽的交战把他升华到了一个具有悲剧意蕴的双重性格人物。
显而易见,哈代用他那饱含深情的笔触勾画了这个缺少爱却渴望得到爱的滋润而又不知如何奉献爱的悲剧人物,意欲唤起读者对他的深切同情和怜悯。亨查德在年轻时铸下了弥天大错,真可谓“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他虽然在事业和情爱上努力补过,却依然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逃过厄运的惩罚。他临终前草拟的那份遗嘱,倾诉着对人世的无限愤懑,发出了震撼心灵的呐喊,将人类孤独这一悲剧主题高度浓缩,并推向了极致。那寥寥数行是痛苦的哀鸣、无奈的抗争、自我矛盾的大曝光,更是人生的一大讽刺!亨查德为了瞬时的洒脱却换来了大半生的悲苦和黑暗!
书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围绕着亨查德而相继登台亮相的。如三位女主人公苏姗、伊丽莎白·简、露赛妲,她们都与亨查德有情感上的关联或纠葛。对苏珊着墨不多,作者把她描绘得貌似纯朴天真,可实际上却工于心计,大智若愚。她通过暗中给伊丽莎白和法尔伏雷写信,想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为了伊丽莎白的前程,她一直向亨查德隐瞒她的生身之父。同时,她还有泼辣果敢的一面:小说开头,她把结婚戒指猛地掷向亨查德的情景给读者留下了至深的印象。然而,亨查德和水手纽逊却都认为她只是个“热心肠、朴实的”女人,未能真正看透她的性格。
露赛妲是常见于哈代其他小说的另一类女性。总的说来,她任性、轻浮、卖弄风情。她朝三暮四,对法尔伏雷“一见钟情”,极尽挑逗、逢迎、撒谎之能事,想煽起他的恋火情焰;她招摇过市,爱出风头,专注于个人的一己之得。然而,在这水性杨花性格的下面,却隐裹着一颗脆弱、敏感的心灵。她初到卡斯特桥,就冒名乔装,企图割断与“过去”的纠葛,可这谈何容易。在极度孤苦无援下寄给亨查德的片片鸿雁——如今这些已经成为她过去罪孽的活见证——似幽灵般地缠绕着她,折磨着她,最终置她于死地。
伊丽莎白·简在小说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不仅对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不可或缺,而且她与作者和读者间维系着非常独特的关系:哈代正是通过这个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的所见所闻,才把一幅幅人间世相裸呈在读者面前,凭藉她的所思所想,表露了他自己的精神感悟和人生哲学,依赖她的所言所为勾勒她的基本性格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作者的代言人,也是沟通作家和读者的一座桥梁。当然,在担负此任的同时,她自己的个性也得以充分地展现和张扬。
伊丽莎白·简是个心地单纯、生性善良、富有正义感的女性。在小说中,她是唯一与书籍为友的人。她笃守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准则,崇尚中庸之道,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她通达明理,反省悟察,是非分明。当露赛妲夺走了她的法尔伏雷,她学会了克己的教训;可当她听说露赛妲以前曾与亨查德有男女私情,她却暴跳如雷,活像复仇的女神——这时候,她的正义感压倒了处心积虑培养起来的克制精神。她的生命中不无失望和悲伤,尤其是在失恋的时候,然而,她从来没有放弃希望,靠着理性之光的引导,走出了情感的低潮,迎来了平稳、美满的生活。
不过,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真正安宁:在她的大喜日子里,自我放逐中的亨查德提着礼物来向她真诚道贺之时,她却无情地将他拒之门外,拂逆了他的一片慈爱之心、歉悔之意,蚀抹了他赖以生存的最后一丝曙光——而她如此作为,正是她高扬道德理性,鄙睨弄虚诓骗的必然选择!
与亨查德的命运休戚相关的另一个人物便是唐纳德·法尔伏雷。他与亨查德性格迥然有别,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照:亨查德轻率鲁莽,他冷静精明;亨查德愚昧无知、迷信保守,他懂通科学、善擅经营;亨查德寂寥幽孤,他活泼开放……总而言之,亨查德是十九世纪英国农村旧式人物的代表,体现了没落的农业社会及其经济秩序;法尔伏雷是体现新兴农业社会与经济秩序的代表人物。他们两人之间的较量,反映了两代人之间的冲突,是先进的生产方式与落后的生产方式之间的斗争(张中载语)。亨查德的日暮途穷与法尔伏雷的飞黄腾达,昭示着旧时代的终结、新时代的诞生。哈代在描绘这场斗争中,理智与情感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在情感上,他深切同情亨查德,为他的凄风苦雨而叹息,为他的多舛命运而扼腕;然而,在理智上,他更倾向于法尔伏雷,站到了开明与先进的一边。
耐人寻味的是,要是我们将这场斗争放在更为广阔的历史背景审视,我们就能发现法尔伏雷虽然战胜了亨查德,然而他的奏凯却是暂时的。正如亨查德替代了前任,法尔伏雷也终将为后任所代替,这是不可避免的。至于法尔伏雷会如何结束他的生涯,那只有等候另一部《卡斯特桥市长》的问世了,而哈代的这一部《卡斯特桥市长》无疑成了他的承上启下之作。
本书第1-15章由笔者翻译,第16至30章、第31至45章分别由沈正明和刘澹娟翻译,特此说明。有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郭国良 年11月于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