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 (英)D.H.劳伦斯
- 9940字
- 2021-10-26 23:13:12
“为什么现在男人和女人不能真正相互喜欢呢?”康妮问汤米·杜克斯,他多少算是她的先知。
“呵,可他们真正喜欢的呀!我看自人类被创造出来之后,还没有一个时期的男女能像今天这样互相喜欢。真正的喜欢!拿我自己来说……比起男人,我真的更喜欢女人;她们更勇敢,和她们在一起我们可以更坦然。”
康妮沉思了。
“呵,是的,但是你和女人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关系啊!”她说。
“我没有?那我这会儿在做什么,不正是和一位女人诚恳地进行谈话吗?”
“是啊,谈话……”
“如果你是一个男人,除了和你完全诚恳地谈话以外,我还能做什么?”
“也许不能怎样。但是一个女人……”
“女人需要人喜欢,需要人跟她谈话,同时,又需要人爱她,想要她。在我看来,这两件事是相互排斥的。”
“但是,它们不应该是相互排斥的!”
“无疑,水不应该那样湿淋淋的;它湿度过大。但它就是这么湿淋淋!我喜欢女人,并跟她们谈话,所以我不爱她们,不想要她们。在我身上,这两件事不是同时发生的。”
“我想它们还是应该能同时发生的。”
“好吧。事情应该是别的样子,而不是它们现在这个样子,这个事实我不想知道。”
康妮想了想。“不是这样的,”她说,“男人可以爱女人,并且和她们谈话。我弄不明白男人怎么能够不跟她们谈话、友好、亲密,就爱她们。他们怎么能够这样呢?”
“那,”他说,“我不知道。要我来一概而论有什么用?我只知道我自己的情况。我喜欢女人,但我不想要她们。我喜欢和她们谈话;但是谈话尽管使我在一个方向上有亲密关系,但是在亲吻的事情上绝对使我同她们相隔十万八千里。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不过别拿我当普遍的例子,或许我只是个特殊情况:我属于那种喜欢女人但不爱她们的男人,如果她们迫使我装模作样地恋爱,或者装出如胶似漆的样子,我会憎恨她们的。”
“但那不会使你觉得悲哀吗?”
“为什么要悲哀?我一点也不悲哀!我看着查理·梅以及偷情的其他男人……不,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如果命运给我一个我需要的女人,那么好极了。但是我从来就不知道哪个是我想要的女人,也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唉,我想我太冷淡;但我确实很喜欢有些女人。”
“那你喜欢我吗?”
“很喜欢!你看,在我们之间就不存在接吻的问题,不是吗?”
“确实不存在,”康妮说,“但是不应该存在吗?”
“看在上帝分上,为什么呀?我喜欢克里福德,但是如果我过去吻他,你要作何感想?”
“但是,这不是有区别的吗?”
“就我们看来,区别在哪里?我们都是有理智和判断力的人,暂且不管是男是女,这个暂且不论。你现在愿意我像欧洲大陆的男人们那样,开始那种炫耀性欲的举动吗?”
“我会讨厌那种做法的。”
“那么,告诉你吧,如果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男子汉,我是绝碰不上我这一类的女子的。但我不会因为没有她而感到寂寞,我只是喜欢女人而已。谁会强迫我爱或假装爱她们,做起性爱游戏来呢?”
“不,我是不会这样的。不过,这是不是有点问题?”
“你也许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我却不觉得。”
“是的,我是感觉男女之间有些不对劲。女人不再对男人产生魅力了。”
“那男人对女人有没有呢?”
她想了想。
“也没有多少。”她诚实地说。
“那我们还是别管这些了吧,我们只要像人们一样彼此体面地简单相处就够了。那些做作的性冲动,去他的,我讨厌这些东西!”
康妮知道他确实是对的。然而他的这些话,使她觉得如此无望,无望而又迷茫。她觉得自己就像凄凉的池塘里的一根小稻草,她的意义在哪里?任何事物的意义在哪里?
是她的青春在反叛。这些男人们又老又冷酷。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显得那么老,那么冷酷。迈克利斯又是这样让人失望;他没什么用。这些男人不想要女人;哼,他们只是不真正想要一个女人,连迈克利斯也不想要。
而那些假装想要女人的狗东西,那些玩起性爱游戏的家伙,他们坏透了。
真是可悲,而你还得应付。这是真的,男人对于女人已经没有什么真正的魅力了:要是你能蒙蔽自己,认为他们还有魅力,就像康妮蒙蔽自己而对迈克利斯存有幻想一样,那已经是尽你最大的能耐了。然而同时,你只是活着,生活一无所有。她现在完全明白了人们为什么要举行鸡尾酒会、跳爵士舞和查尔斯顿舞,直到他们精疲力竭。因为你得通过这样那样的方式让青春得到发泄。否则它就要把你吞噬。这青春是多么可怕啊!你觉得自己如同玛士撒拉[13]一样古老,而这青春却躁动着,使你不得安宁。多么残酷的生活!没有前途!她几乎希望真的跟上米克出走,这样,她的生活就可以成为一个不散的鸡尾酒会,成为爵士乐的夜晚。无论如何这都比虚度时日,等着走向坟墓要强得多。
在一个心情糟糕的日子里,她独自到树林里去散步,费力地走着,什么也不去留意,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此时不远处的一声枪响惊醒了她,同时激起了她的无名之火。
然后,在她向前走的时候,她听见了说话的声音,就往后退去。有人!她可不想遇见什么人。但她灵敏的耳朵又捕捉到了另一个声音,她警觉起来;那是一个孩子在抽泣。她立即注意听;有人在虐待一个孩子。她摇摇晃晃地大步走在那条湿漉漉的车道上,火冒三丈。她准备狠狠发作一场。
转过拐角,她看见她前面有两个人:那个猎场守护人,和一个穿着紫色外套,戴着斜纹绒帽的小女孩,女孩正在哭泣。
“喂,不准哭了,乃(你)这小兔崽子!”听到男人生气的声音,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康妮大步走近前去,眼中带着怒火。那人回转身来看着她,冷冷地行了一个礼。他的脸气得发白。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哭?”康妮断然问道,但有点气喘吁吁。
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像是嘲讽的冷笑。“那,乃得问她自己。”他冷淡地答道,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康妮感觉似乎让他打了一记耳光,气得脸色都变了。她充满敌意地看着他,那双深蓝色眼睛十分漠然地冒出火焰。
“我问的是你。”她喘着气说。
他举起帽子,古怪地向她微微一鞠躬。“是的,夫人,”他说。然后他又重新用方言说:“可俺不嫩(能)告诉乃。”他俨然一个士兵的样子,让人感到费解,只是脸气得煞白。
康妮转向孩子。这是一个九岁或十岁的女孩,红润的脸庞,乌黑的头发。“怎么回事,亲爱的?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康妮用通常管用的甜蜜口气问道。孩子扭捏地抽泣得更厉害了。康妮则更加温柔。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告诉我,他们怎么欺负你了!”……语气极为亲切。这时她在她的针织夹克口袋里摸索,幸运地摸到了六便士。
“不要再哭了!”她说着,在孩子面前弯下腰来,“看,我有东西给你!”
小女孩抽泣着,吸着鼻涕,把拳头从哭肿了的脸上移开了,一道机灵的黑色目光向六便士瞥了一瞥。她继续抽泣着,但是缓和了许多。“好了,好了,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康妮说着把钱放在孩子胖嘟嘟的小手中,孩子的小手把钱攥住了。
“那是……那是……为了猫咪!”
低低的呜咽带来一阵阵抽搐。
“哪里的猫咪,亲爱的?”
一会儿的沉默之后,那攥着六便士的小拳头害羞地指向一丛荆棘。
“那儿!”
康妮朝那边望去,不错,确实有一只大黑猫,身上有一小摊血,可怕地躺在那儿。
“哦!”她厌恶地叫道。
“一个偷猎者,夫人。”那人嘲讽地说。
她生气地瞟了他一眼。“难怪孩子会哭了,”她说,“原来你当着她的面开枪把它打死。难怪她会哭!”
他盯着康妮的眼睛,明明白白流露出轻蔑,毫不掩饰他的情绪。康妮的脸又涨红了;她感觉自己一直在大发雷霆,这个人不尊重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嬉戏着问小女孩,“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孩子吸着鼻子,然后造作地尖声道:“康妮·麦勒斯!”
“康妮·麦勒斯!呵,多好的名字!你是和爸爸一起出来的吗?他射杀了那只猫咪,是吗?不过,那只猫咪是一只坏猫咪!”
孩子看着她,用大胆的深色眼睛仔细揣摩她,并琢磨她对那猫咪到底有多少哀悼之意。
“我本来要留在奶奶那儿的。”女孩说。
“是吗?你奶奶在哪儿啊?”
孩子举起胳膊,指向路的下方:“在那个农舍里。”
“在农舍里啊!你想要回到她那儿去吗?”
流连不去的抽泣又发出突然的抽搐,“去!”
“跟我来,我带你去,好吗?我带你回到奶奶那儿去,好吗?这样爸爸就可以做他要做的事了。”她转向那人说道:“这是你的孩子,是不是?”
他行了个礼。微微动了一下脑袋,表示肯定的意思。
“我想,我可以带她去那个小屋吧?”康妮问道。
“如果夫人您愿意的话。”
他又一次用那种冷静、探究、超然的目光直视了一眼她的眼睛。一个非常独来独往的男人,很有主见。
“你跟我一起去农舍,到你奶奶那儿去,好吗,亲爱的?”
小女孩又尖声说道:“好!”
康妮并不喜欢她;这是个被惯坏的小女孩,很做作。尽管这样,她还是替她擦了脸,并拉起她的手。猎场守护人默默地行了个礼。
“再见!”康妮说。
去农舍差不多有一英里的路,等猎场守护人那如画的农舍映入眼帘的时候,大康妮已经被小康妮烦得不行了。那孩子像只小猴子一样满脑子的鬼把戏,而且还那样泰然。
农舍的门开着,听得见里面的声响。康妮徘徊着的时候,孩子已抽脱开她的手,向屋里跑去。
“奶奶!奶奶!”
“怎么,你已经回来了!”
祖母在把黑铅涂在炉子上,那是星期六的早晨。她系着粗布围裙,手里拿着黑铅刷走到门边来,鼻子上还黏着黑点子。她是个瘦小的老妇人,有点干瘪。
“啊,咋的啦?”当她看到站在门外的康妮时,她便一边说着,一边急忙地用手臂擦脸。
“早上好!”康妮说,“这小女孩在哭,所以我就把她带回来了。”祖母迅速转过身看着孩子:“嘿,你爹哪去了?”
女孩抓住祖母的裙子,痴笑着。
“他在那边,”康妮说,“他打死了一只野猫,把孩子吓着了。”
“呵,不应该这样麻烦您的,查泰莱夫人,真的!您真是太好了,但是真不应该这样麻烦您。瞧瞧,你瞅见了吗?”老妇人又转向孩子,“多好的查泰莱夫人啊,不嫌麻烦把你带过来!哎呀,真不该这样麻烦她!”
“没有什么麻烦,只不过走一走。”康妮微笑着说。
“嘿,俺就说您是大好人嘛,俺一定要说!那么,她是在哭呀?俺就知道他俩走不了多远就得有事。这孩子怕他,怕得可厉害了。在她眼里,他差不多就是个陌生人,陌生得厉害,我想他俩不是那么容易合得来的。她爹很古怪的。”
康妮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瞧,奶奶!”孩子又痴笑起来。
老妇人看着女孩手中的六便士。
“哦,还给了六便士!夫人啊,你真别这样,真别这样。你瞧,查泰莱夫人对你有多好!哎呀,你今天早上可真是运气!”
她像其他人一样把“查泰莱”三个字读得像“查莱”——“查莱夫人对你多好!”——康妮不由得望了望那老妇人的鼻子,老妇人又用手腕背面随便抹了抹脸,但那黑点子还是留在了鼻子上。
康妮挪动脚步要走了……
“啊,太谢谢您了,查莱夫人,真的。快说谢谢查莱夫人?”——最后这句话是向小孩说的。
“谢谢你。”孩子尖声说道。
“真是个乖孩子!”康妮笑了,道过“再见”之后她走开了,远去以后,她心里轻松了不少。真奇怪,她想,那清瘦而高傲的人竟然会有这样一个瘦小精明的母亲。
康妮走了之后,那老妇人连忙冲到厨房里,朝一块小镜子里照着自己的脸。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她不耐烦地跺起脚来。“哎呀,俺系着这粗布围裙,脏兮兮的脸,恰好被她撞上!俺可是在她面前丢人了!”
康妮慢慢地走回拉格比的家。“家!”……这是一个亲切的词,用于描绘那堆令人厌倦的房子。但现在它已是明日黄花。它不知怎的已经废弃了。在康妮看来,所有伟大的词汇对于她的一代人来说,都被废弃了:爱情、快乐、幸福、家、母亲、父亲、丈夫,所有这些伟大的、充满活力的词汇,现在都奄奄一息,一天天地走向死亡。家是一个你居住其中的地方,爱情是不虚度光阴,快乐是形容好好跳一场查尔斯顿舞的词汇,幸福是人们用来吓唬别人的虚伪字眼,父亲是光会享受自己生活的个人,丈夫是一个你和他一起过日子,并且继续兴高采烈地过下去的男人。至于性,这伟大字眼中的最后一个,不过是用来描述一种兴奋的非正式用语,这种兴奋让你片刻销魂,而后却让你变得空前破烂不堪。破烂啊!似乎你的真正构成就是些廉价玩意儿,在不断地磨损,直至一无所有。
真正剩下的不过是顽固的禁欲:而在这种禁欲中,有着某种乐趣。就在对空虚生活的真正体验中,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一个行程接着一个行程,会有某种可怕的满足。不过如此!这始终是最终的表达方式。家、爱情、婚姻,迈克利斯:不过如此!而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生命的最后一句话就会是:不过如此!
那金钱呢?也许我们不能用同样的说法。金钱总是每个人都想要的。金钱,成功,汤米·杜克斯老说的荣华富贵,拿亨利·詹姆士的话来说,那是永恒的需要。你不能花光了所有的铜板,最后说:不过如此!——不行,哪怕你只能再活十分钟,你都需要再有一些铜板来做这事做那事。哪怕只是维持机械运转,你也需要钱。你得有钱。钱你是一定得有的。你实际上不需要拥有别的任何东西。不过如此!
当然,因为你活着并非你自己的过错。一旦你活着,钱就是必需品,唯一绝对的必需品。所有别的东西,在紧要关头,你都可以不要。唯独没有钱不行。很明显,不过如此!
她想起了迈克利斯,想起要是跟他在一起,她能有多少钱;即使那样,她也不想要。她宁愿帮助克里福德用写作去挣来那点钱。那钱确实是她帮助他挣来的——“克里福德和我在一起,我俩靠写作一年挣一千二百英镑。”她对自己这样说。挣钱!挣钱!无中生有!从虚无缥缈中挤出钱来!这是人类值得夸耀的最后一点本事!其余的都是胡说八道!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回到克里福德那儿去,和他会合力量,去无中生有地制造出另一篇小说来:而一篇小说就意味着钱。克里福德似乎很在意他的小说到底是不是一流的文学。严格地说,她是不在乎的。空洞无物!她父亲说。可反驳是:去年赚了一千二百英镑!简单又干脆。
如果你还年轻,你就要咬紧牙关,死也不松口,一直等到金钱从看不见的地方滚滚而来;这是本事。这是意志的问题;从你自己身体中迸射出来那种微妙而又微妙的强有力意志,把金钱的神秘虚无带回给你;一片纸上的一个词。它是一种魔术,当然它就是成功。荣华富贵!要是一个人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话,就让他把自己出卖给荣华富贵去吧!他即使在委身于它的时候,还可以轻蔑它,这真是不错。
克里福德,当然,还有许多孩子气的禁忌和崇拜对象。他想要人认为他“真棒”,这真是自以为是的荒唐。真棒的东西是实际上流行的东西。真棒而被人不屑一顾是没有用的,看来大部分“真棒”的人都没赶上车。毕竟你只能活一回,如果没赶上车,你就只好留在街头,和其他的失败者待在一起。
康妮期待着明年和克里福德去伦敦过冬。她和他都是完全赶上了车的,因此他们满可以得意地坐上一会儿,让人瞧瞧。
最糟糕的是,克里福德开始变得暧昧,神不守舍,不时流露出茫然的沮丧。这是他心灵创伤的显露。这使康妮想要大声尖叫。哦,上帝呀!如果意识机制本身出了毛病,那人还能做什么呢?真该死,尽人事吧!人总不应该完全绝望吧?
有时她会悲痛地哭泣,但尽管这样,她一边哭,一边还在对自己说:多傻呀,手绢都湿了!好像哭就能让你解脱似的!
自从迈克利斯的事以后,她下定决心不再要任何东西了。在问题无法解决时,这似乎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除了她已经得到的东西,她再也不想要什么了;她唯一想做的,是维护好她已经得到的一切:克里福德,小说,拉格比,查泰莱男爵夫人的地位,金钱和名誉,等等。她想好好维持住这儿的一切!爱情、性欲之类的玩意儿,只是些冰糕而已!吃完就不管它了。如果你心里不老想着它,它就什么也不是。尤其是性欲……什么也不是!只要在这上面下定了决心,你的问题就解决了。性欲和鸡尾酒:两者持续的时间都差不多长,效果也一样,实际上差不多是一回事。
但是一个孩子,一个宝宝!那仍是让人激动的事情之一。在这件事上她务必要非常谨慎从事。首先得考虑这个男人,说来也怪,这世上竟没有一个男人是你希望能跟他生孩子的。跟米克生孩子!想都不要去想!那就跟想和兔子生孩子一样!汤米·杜克斯呢?……他是挺不错的,但无论如何你不可能把他和一个宝宝,把他和下一代联系起来。他的结果是无后而终。此外,克里福德广泛交往的熟人,只要她一想到要跟其中某个人生孩子,就无不使她感到轻蔑。有几个也许做情人还有些可能,包括米克!但是让他们和你生个孩子!哦!那是多么羞耻、多么可憎的事情啊!
不过如此!
然而,康妮的心灵深处是想要个孩子的。等一下!等一下吧!她会把这些男人好好地在她的筛子上过一遍,然后看看谁能合她心意——“到耶路撒冷的街头巷尾走走,看你能不能找到一个男人。”在先知之城耶路撒冷,是找不着一个男人的,虽然那儿有成千上万的男人。但是一个男人!C’est une autre chose(法文:那可是另一码事)!
她设想他得是个外国人:不是英国人,更不是爱尔兰人,得是一个真正的外国人。
但是等着吧!等着吧!冬天她会跟克里福德去伦敦;再下一个冬天,她会跟他去法国南部、意大利。等着吧!她对孩子的事不着急。这是她的私事,在这件事上她有她自己特殊的女性行事方式。她心底里对这件事是非常严肃的。她可不会贸然去和随便哪个男人在一起的,她决不会!一个人差不多随时都可以找到情人,但是和哪个男人生孩子那就得……等一等!等一等!那是绝非寻常的事情——“到耶路撒冷的街头巷尾走走……”这不是爱情的问题,而是找一个“男人”的问题。那么,你也许私下里会非常恨他。但如果他确实是个男人,那么一点私人的恩怨又怎么啦!这种事关系到的是一个人的另一个自我。
天像往常一样下着雨,路面浸透了水,克里福德的轮椅不便行驶,但是康妮还是想出去。她现在每天都一个人出去走,多半是在树林里。那儿,她是真正的独自一人。她在那儿看不到一个人。
这天,克里福德想给猎场守护人捎个信,但仆人却因为流感不能起来——拉格比好像总有人在感冒——康妮说她可以顺便去那个小屋。
空气柔和,又死气沉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慢慢死去。灰蒙蒙,潮乎乎,静悄悄,连矿上都没有了动静,因为矿井是短时间开工,今天全被停了。万物的末日啊!
树林里的一切都倦怠而毫无生气,唯有大滴水珠从光秃秃的树枝上滴落下来,发出空洞而轻微的滴答声。其他的一切,在那些古老的树丛中,是灰暗中的灰暗,是无望的惰性、寂静、虚无。
康妮恍恍惚惚地往前走。老树林中透出一种古代的忧郁,不知为什么却使她感觉安慰,至少比外界那种令人厌恶的麻痹状态要好。她喜欢这残余森林的内向,喜欢那些老树无言的寂静。它们好像是一种沉默的力量,然而却是一种充满活力的存在。它们,同样等待着:固执地、克己地等待着,释放出一种沉默的潜力。也许它们是只等着末日的到来;被砍伐、搬走,森林的末日,对它们而言,就是一切的末日。但也许它们那强有力的、贵族般的沉默,那强壮大树的沉默,含有某种别的意味。
当她从北边走出树林时,猎场守护人的小屋出现了,这是一个深棕色的石头小屋,有山墙和一个美观的烟囱,看上去像是没有人居住似的,它如此沉静、如此孤寂。但是一缕青烟从烟囱里升起,小屋前用栏杆围住的小花园也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屋子的门关着。
现在她就在门前,她感到她有些怕那个男人,怕他那怪深邃的眼神。她不想把吩咐传达给他,打算一走了之。但她还是轻轻敲了敲门,没人答应。她又敲了敲,但是声音不大,还是没有人答应。她从窗口往里偷偷看了看,瞧见了那黑洞洞的小房间,里面有着几乎预示不祥的隐私,不想被人侵犯。
她站在那里听着,好像听见了小屋背面的动静。由于没能让人听见她敲门,她便使起性子来,不甘心就此罢休。
于是她从小屋边上绕过去。在屋子后边,地势陡然抬高,因此后院是凹下去的,被围在一堵低矮的石墙里面。她转过屋角停了下来。在离她两步远的小院里,那个男人正在洗澡,完全没有察觉到她。他的上身全裸着,棉绒裤子滑到了他瘦窄的胯上。他弯着白皙修长的后背,俯在一大盆肥皂水上,把头一下浸到水中,怪模怪样地微微晃着脑袋,动作很迅速,还举起他瘦长白皙的手臂,把耳朵里的肥皂水挤出来,就像戏水的鼬鼠一样敏捷、老练,完全是独自一人。康妮退回去,绕过屋角,匆匆回到树林中。她不由自主地震颤。其实不过是个男人在洗澡,太平常不过了。天晓得!
然而,在某种奇怪的程度上,这是一种幻想体验:对她是正中下怀。她看见那绒裤笨拙地滑到了纯净、精美、白皙的胯部,显露出骨骼的轮廓,那种独自一人的感觉,那种完全独自一人的感觉淹没了她。一个独自一人生活,而且内向地独自一人生活的人的完美、白皙、孤独的裸露。除此之外,还有某种纯粹的人之美。这不是美的材料,甚至不是美的躯体,而是一种闪烁的火光,一种单身生活的温暖的白色火焰,以你可以触摸到的轮廓显现:一个肉体!
康妮在子宫里接收到了这种视觉震撼,她知道的,它就在她的体内。但是思想上,她很想嘲弄一番。一个在后院里洗澡的男人!无疑,用的还是臭烘烘的洗衣肥皂。她十分恼火,为什么偏巧会是她碰上这些粗俗的隐私呢?
于是她神不守舍地走开了,但一会儿之后,她坐在了树桩上。她心绪不宁,无法思考。但在这千头万绪之中,她还是决定把要送的口信带给那人。她不会就此作罢。她必须给他时间把衣服穿好,但又不能给他太长时间,以免出门走掉了。他大概正要到什么地方去。
于是她慢慢逛了回去,一边走,一边听。走近小屋时,那屋子还和刚才一样。一只狗吠了起来,她敲了敲门,心禁不住狂跳起来。
她听见那人轻轻下楼的声音。他很快打开了门,把她吓了一跳。他看起来有点不安,但很快又露出了笑容。
“查泰莱夫人!”他说,“请进!”
他的举止非常随意得体,她于是迈进门槛,到了有些沉闷的小屋里。
“我只是帮克里福德老爷带个口信过来。”她用一种温柔而有点喘不过气来的口气说。
那人用他深邃的蓝眼睛看着她,这使她稍稍把脸转了开去。他觉得她这种羞怯很标致,几乎是很美的。但是,他很快控制住了尴尬局面。
“如果不介意,您坐下好吗?”他问道,猜想她是不会坐的。门就这么敞着。
“不坐了,谢谢,克里福德老爷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她传达起口信来,无意中又遇上了他的目光。现在他的眼神显得热情、亲切,尤其对女人来说,令人惊异地显得热情、亲切、自在。
“好的,夫人,我马上会去办理。”
接受了她的吩咐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又涂上了一层坚毅和冷淡的外表。康妮犹豫不决,她得走了。但她有点像是沮丧地四下打量了一下这所干净、整洁,有点凄凉的小起居室。
“你是一个人住这儿?”她问道。
“一个人,夫人。”
“那你母亲呢?”
“她住在村里她自己的房子里。”
“和孩子一块儿吗?”康妮问道。
“和孩子一块儿!”
他那朴素而有点憔悴的面孔,显出一丝难以解释的嘲弄。这是一张不断变化的脸,让人困惑。
“不,”看到康妮困惑不解的样子,他说道,“我母亲星期六会来我这儿,帮我整理整理房子;其他时间我都自己整理。”
康妮又看着他。他的眼睛又微笑了,虽然带着点嘲讽,但仍很热情,湛蓝色的,带着些亲切。她认为他不可思议。他穿着长裤和法兰绒衬衣,系一条灰色的领带,他的头发又软又潮湿,脸色苍白,一副憔悴的神情。他的眼睛不再微笑时,看上去就好像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但仍然不失热情。不过一种流露出隔阂感的苍白出现在他脸上,她不是真正为了他来这里的。
她有许多事情想说,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是再一次看着他,说道:“我希望我不至于打扰你吧?”
他眯起眼睛,淡淡的微笑中带着嘲讽。
“只是我要梳梳头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非常抱歉我没有穿上外套,但那时候我不知道是谁在敲门。没有什么人来这儿敲门。在这里,意外的敲门声让人听起来害怕。”
他走在她前面,从那条花园小径走过去扶住大门。他穿着衬衣,没穿笨重的棉绒外套,这下,她又看到他多么修长、清瘦,稍稍有点驼背。然而,当她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浅色的头发和敏锐的眼睛里,透出了年轻和智慧。他大概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
她缓缓走到了树林里,知道他在目送着她;他仍让她如此心烦意乱,这是她无法抗拒的。
而他呢,他一边进到屋里,一边在想:“她很好,很真切!她比她自己知道的还要好。”
她对他十分惊异;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猎场守护人,一点都不像个工人,虽然他跟本地人有些相似之处。但也有跟他们很不相同的地方。
“那个猎场守护人麦勒斯是一种怪人。”她对克里福德说,“他也许可以当个绅士。”
“他是这样吗?”克里福德说,“我倒没怎么注意。”
“但他不是有些特别的地方吗?”康妮坚持说。
“我想他是个不错的人,但我不太了解他。他去年才从军队退役,还不到一年。我想他是从印度回来的。他也许在那边学会了一些鬼把戏,或许他是一个军官的勤务员,然后地位有所提高。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不过这对他们没什么好处,当他们回到了老家时,地位还不是和以前一样。”
康妮沉思着凝视克里福德。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他对下层阶级中任何真正有可能往上攀升的人特别具有一种狭隘的反感,她知道那是他们这种人的特性。
“但是你不觉得他身上有些特别的地方吗?”她问道。
“老实说,不觉得!我根本没注意到什么。”
他好奇地、不自在地、半猜疑地看着她。她感到他没有告诉她真话,他都没有对自己说出真话,就是这样。他讨厌有人暗示真有非同寻常的人。人们必须差不多和他在同一层次,或者低于这个层次。
康妮再次感到她这一代男人的狭隘和吝啬。他们如此狭隘,如此恐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