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奥兰多
-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 22729字
- 2021-10-14 15:58:18
他——没错,是这个性别,虽然当时的衣着风尚多少遮掩了这一点——正在劈刺一颗悬挂在屋梁上的人头。这是一颗摩尔人[1]的头颅,颜色和形状都像旧足球,只是两颊塌陷,几绺干粗的头发像是椰子上的毛棕。这头颅曾属于一个身形魁梧的异教徒,奥兰多的父亲或者祖父在非洲蛮荒之地的一个月夜,从那个巨人的肩膀上砍下了它。这会儿,它正在微风中晃动,缓缓地、不停地——在这座巨大宅邸的顶楼房间里,微风从未停止过,宅邸的主人就是当年取了这首级的爵爷。
奥兰多的祖先曾驰骋征伐于偏远之地,有长着水仙花的原野,也有乱石遍地的荒漠和流淌着陌生河流的地方。他们从许多肩膀上砍下了许多肤色各异的头颅,把它们带回来,悬挂在屋梁上。奥兰多发誓,他也会这样做。可他才十六岁,还不能跟他的父辈们一起并肩远征非洲或法兰西。他只好悄悄离开花园和在那里喂孔雀的母亲,来到他的顶楼房间,开始挥剑腾跃,剑刃划破空气。有时他会砍断绳子,头颅便落到地板上,他重新把头颅系到梁上,并且以骑士风度将它悬到一个他几乎够不着的地方,如此一来,那头颅看上去就像是咧着干瘪的黑色嘴唇在嘲笑他。头颅在微微晃动,因为这座宅邸实在太大,他住的顶楼似乎把风都困在了里面,无论冬夏,风都在里面流动。猎人图案的绿色挂毯也在随风不停地晃动。从一开始,奥兰多的祖先就是贵族,他们来自雾气蒙蒙的北方,头上戴着贵族的冠饰。外面的光线透过玻璃窗上的彩绘纹章盾徽,在房间里投下一道道暗影,在地板上映照出一块块黄色方格。此时奥兰多正站在盾徽投下的黄色豹子的影子中。他伸手去推开窗子,手上立刻染上了红色、蓝色和黄色,宛如蝴蝶的翅膀。喜欢符号并且热衷解读的人也许会观察到,尽管奥兰多匀称的双腿、健美的身躯和结实的肩膀都映上了盾徽的各种光色,但在他推开窗子的一瞬间,他的脸上只有阳光。这是如此率真而又郁郁寡欢的一张脸,世间恐怕找不出第二张。生育他的母亲是幸福的,因为她永远不会为他而烦恼;而更幸福的是能为他写传记的人,因为他不必求助于小说家和诗人。功业、荣耀、官衔,这些都是他注定要不断进取去获得的东西,而他的传记作者也紧随其后,最终共同抵达他们各自所欲攀上的顶峰。奥兰多,看上去就像是那种天降大任之人。他红扑扑的脸颊上有绒毛,唇上的绒毛要稍密一些;他的嘴不大,双唇微微内敛,精致的杏白色牙齿若隐若现;鼻子不长,但挺拔如箭;头发深色,耳朵小,但与头很相称。但是,哦,要说这青春之美,哪能不提额头和眼睛呢?谁生下来会少了它们?看着站在窗边的奥兰多,我们得这样说,他的眼睛宛如湿透的紫罗兰,而且很大,仿佛被里面水灵灵的充盈撑大了眼眶。他的额头像隆起的大理石穹顶,两边的太阳穴如光滑无饰的圆形奖章。看着这样的眼睛和额头,我们会不吝颂词,大书特书;看着这样的眼睛和额头,我们不得不接受许多乖张之事,而这些是每个经验老到的传记作者都竭力回避的。有的景象令他不安,比如他母亲,一个非常美丽的贵妇,她身着一袭绿色衣装,身后跟着侍女特薇琪特,正去花园喂孔雀。有的景象令他欣悦,比如鸟和树。有的景象则让他对死亡心怀迷恋,比如夜晚的天空和正在归巢的白嘴鸦。这些景象正在盘旋而上,进入他的头脑,一个空间宽绰的头脑;这些景象,以及花园里的种种声音,比如锤子的敲打声和劈砍木头的声音,开始令人心迷神乱。这是每一个传记作者都憎恶的。不过还是让我们接着说下去——奥兰多把头从窗口收回来,在桌旁坐下,像一个人长年累月每天这个时候都做同样的事情那样,不经意地拿出一个本子,上面写着《埃塞尔伯特:一出五幕悲剧》,然后将一支污渍斑斑的旧鹅毛笔蘸入墨水。
很快,他在本子上写满了十多页的诗。显然,他写得很流畅,但写得有些抽象。邪恶、罪孽和苦难是他的剧本中的角色。剧中有奇幻之域的国王和王后,可怕的阴谋让他们惶恐不安,高尚的情感充盈于他们心中。里面没有一句台词是他本人会说的话,但读来却别有一种流畅和愉悦。他还不到十七岁,离16世纪终结也还差着一些年头,他有如此诗才的确已是不同凡响。终于,他停了笔。他在描写大自然,就像所有年轻诗人那样。为了准确地描写大自然中的绿荫,他注视着真正的大自然(这里,他表现出了绝大多数诗人所没有的那种无所顾忌),那是在他窗下的一丛月桂。这之后,他当然就无法再写下去。自然中的绿是一回事,文学中的绿是另一回事。自然和文字,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把它们放到一起,它们会将对方撕扯成碎片。奥兰多现在看到的自然之绿破坏了他的诗韵和节奏。再说,大自然也有她自己的花招。只要去看看窗外花丛中的蜜蜂,看看那只打哈欠的狗,看看夕阳沉落,只要想想“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日落”,等等(这类说法早已耳熟能详,不值得一一写出来),他就会放下笔,拿起斗篷,大步走向屋外。这过程中也许会被门边的大漆柜绊一下,因为奥兰多是有那么一点儿笨手笨脚。
他小心翼翼,避免碰上人。花匠斯塔布斯正沿着小道走过来。他躲到一棵树后面,等他过去。然后他从花园围墙的一个小门溜了出去。他绕开了马厩、狗舍、酿酒坊、木工场、洗衣房,以及那些制作牛脂蜡烛、宰牛、打马掌和缝皮坎肩的地方,因为这座大宅本身就是个小镇,里面有各色各样行当的人在忙活。他悄悄地穿过宅子外面的林园,走上一条长满羊齿草的上山小道。也许,人的不同秉性之间有某种亲密关联:一种秉性会吸引另一种秉性与之相随。传记作者应该在这里提醒一个事实:笨手笨脚的人经常是喜欢独处的人。被漆柜绊过脚的奥兰多,自然喜欢空旷无人的地方和开阔的视野,让自己去感受那种无穷无尽绵延不断的孤独。
长长的沉默之后,他终于轻轻舒了口气:“就我一个人了。”这是他在这部传记里第一次开口。他快步往山上走,一路穿过丛生的羊齿草和山楂树,惊动了鹿和野鸟,来到被一棵老橡树遮盖着的山顶。这里地势很高,能看到英格兰十九个郡,天气好的话,甚至能看到三十到四十个。间或也能看到英吉利海峡,波涛逐涌不息。还能看到一条条河,上面滑动着游船。一艘艘三桅大帆船正驶向大海。舰队开炮时喷出浓烟,传来沉闷的轰响。海岸上有一座座堡垒,城堡坐落在草地上,瞭望塔和要塞分布其间。还能看到像奥兰多祖上拥有的那种庄园大宅,大得像山谷中一座环绕着围墙的小镇。朝东方向,能看到伦敦城的尖顶和烟雾。风向合适的时候,在天际线那边,斯诺登[2]陡峭的山峰和锯齿般的边缘也许能从云雾中显露出来。奥兰多站在那里凝视着山下的景象,心里默默数着,辨认着。那是他父亲的府宅,那是他叔叔的,那边树林中三个高高的角楼属于他姑妈,那片旷野和森林也都是他们的,里面有野鸡、鹿、狐狸、獾和蝴蝶。
他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扑倒在老橡树脚下的土地上。说“扑倒”是因为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激情。他喜欢在这夏日的流连中感受他身下土地的脊梁,他感觉这脊梁就是橡树粗硬的根,或者是他骑的那匹高头大马的马背,或是一艘剧烈晃动的船的甲板。(因为意象常常连绵不断。)的确,这脊梁可以是任何东西,只要是坚实的就行,因为他觉得他需要某种东西来拴住他漂泊的心,那是一颗在身旁不停拽他的心,每当他傍晚出去的时候,这颗心似乎就鼓荡着爱欲的劲风。他把心系于这棵老橡树,躺在这里,他内心和身边的骚动不安渐渐归于平静。树叶静垂,鹿停下了,夏日的薄云不动了,他贴着地面的四肢变得沉重起来。他一动不动地躺着,鹿慢慢地靠近过来,白嘴鸦在他周围盘旋,燕子忽而低飞忽而环绕,蜻蜓在他上方飞掠,夏日傍晚的所有丰饶和欢爱如网一样交织在他的身体周围。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太阳迅速下沉,白云转为红霞,小山成了紫罗兰的颜色,树林是紫色,山谷是黑色。这时响起了号角。奥兰多一跃而起。尖厉的号角声来自山谷里一个暗处,那地方紧凑但规划周密,是一个迷宫,一座环绕着围墙的小镇。号角声来自山谷中他家那座大宅的心脏。刚才他看着那宅子的时候,它还是暗的。随着号角一声声响起,同时也响起了别的更尖厉的声音,突然间,宅子亮了起来,变得灯火通明。有些是匆忙移动的光点,似乎仆人们应主人的召唤在走廊上奔走;有些光很明亮,似乎是空荡荡的宴会厅里点着的灯,在迎接未到的宾客;还有些光点升落起伏,似乎是一大群仆人手里擎着灯,他们弯腰,屈膝,起身,迎接,守护,礼节周全地护送一位刚下双轮马车的尊贵公主进入府邸。几辆四轮马车在庭院里转着圈,马在甩它们头上装饰的羽毛。女王驾临了。
奥兰多不再看。他一路快步下了山。从一个小边门溜进去,跑上旋转楼梯,进了自己的房间。他脱下长袜,甩到房间的一头,又把坎肩扔到另一头。他低下头,把手洗干净,修剪了指甲。对着一面六英寸大小的镜子和一对残烛,他迅速穿上了深红色的马裤、花边领礼服、塔夫绸背心和玫瑰图案(那玫瑰大得像双瓣的大丽花)的鞋子,这一切用了不到十分钟,那钟走得很准。他准备好了,兴奋得脸颊发红。但他还是晚了太多。
凭着熟悉的近道,他一路经过许许多多房间和楼梯,直奔宴会厅而去,而宴会厅在这座占地五英亩的庄园另一端。跑了一半路后,他在仆人们的居住区停了下来。斯图克雷太太的起居室的门开着,她不在屋里,可以肯定,她带着所有钥匙侍奉她的女主人去了。那边,在仆人的饭桌边坐着一个胖胖的邋遢男人,穿着棕色粗呢上装,大圆皱领有点儿脏。他面前是一个带把的大啤酒杯和一张纸。他手里拿着笔,但并没有在写,看上去像是在不停地琢磨着什么,而且似乎一直要琢磨到那个想法成形或者积聚起令他满意的势头。他圆圆的眼睛有些迷离,像某种质地怪异的绿石,怔怔地看着一个什么地方。他没看见奥兰多。尽管走得很急,奥兰多却突然停住了。这是个诗人吗?他是在写诗吗?“告诉我这世上的一切。”他想说,因为他对诗人和诗抱有无比狂热和荒谬的幻想。可是怎么去跟一个看不见你的人说话呢?他看到的是食人魔、好色的萨蒂尔[3],还是大海的深处?奥兰多站在那里,直盯盯地看着他。那个人在指间转动着笔,转过来,转过去,凝视,沉思,继而飞快地写下几行字,然后抬起头。奥兰多羞得拔腿就跑。他到达宴会厅时刚刚来得及向尊贵的女王屈膝跪下,他懵懵地垂着脑袋,向她呈上一碗玫瑰花水。
他太腼腆,只看到了女王浸在水中那只戴戒指的手。但这就够了。这是一只令人难忘的手,很瘦,长长的手指总是弯曲着,仿佛是放在十字圣球上或是握着权杖[4];这是一只神经质、乖戾、病态的手,也是一只发号施令的手,只要它稍稍一抬,人头就会落地。他猜想这只手应该属于一个衰老的躯体,这躯体有一种存放皮衣的橱柜里散发出的樟脑气味,它被各种锦缎和宝石装饰,也许有坐骨神经痛,但却依然挺直,即便体内充斥着恐惧,也绝不退缩。女王的眼睛是浅黄色的。这一切是那几枚华丽的戒指在水中闪烁时他感受到的。接着,有什么东西按在他的头发上,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看不到有可能对历史学家有用的东西。事实上,他的头脑里满是杂陈的相反之物,比如黑夜与明亮的蜡烛,潦倒的诗人和尊贵的女王,野外的静寂和仆人们的嘈杂脚步声。因此,他什么也看不到,或者,只看到了一只手。
同样,女王能看到的也只是一颗头。但如果从一只手能推想出它所属的身体,从而透露一位伟大女王的种种特质,比如她的乖戾、勇气、虚弱和恐惧,那么一颗头当然也可以让看着它的人浮想联翩。眼下俯视着它的是坐在君主宝座上的一位贵妇,如果西敏寺里的蜡像逼真可信的话,这位贵妇的眼睛永远是睁得大大的。这颗头有长而卷曲的深色头发,在她面前如此恭敬、如此天真地低垂着,暗示了这个年轻的贵族有挺拔漂亮的腿,紫罗兰颜色的眼睛和金子般的心。他还应该是忠诚的,有着迷人的男子气。所有这些特质都是这位老女人迷恋的,她越迷恋,就越沮丧。因为她老了,倦了,力不从心了。她的耳朵里总是回响着炮声,她总是看到亮闪闪的毒汁和长长的匕首,她在桌边坐下时会听到英吉利海峡的枪炮声。她很害怕:那是诅咒,还是私语?在她心里这片黑暗的底景中,天真、单纯对她来说显得弥足珍贵。据传说,就是在那个晚上,当奥兰多睡梦正酣时,女王最终在羊皮纸上盖了印,将曾经属于大主教、后来归了王室的一座大修道院,正式赠予了奥兰多的父亲。
奥兰多酣睡了一晚,对发生的事浑然不觉。他不知道女王还吻过他。女人的心很微妙,也许正是他的浑然不觉和她嘴唇碰到他时他的微微惊觉,让女王对这位年轻的贵族血亲留下了深刻印象。总之,自那以后,安静的乡村生活没过上两年,奥兰多写了不过二十部悲剧、十来部历史剧和二十多首十四行诗,就接到了要他去伦敦白厅宫[5]侍奉女王的旨令。
看着他从长长的走廊上向她走来,女王说:“我的天真的年轻人来了!”(他身上总有一种宁静之气,使他看上去显得天真无邪,尽管这个词事实上已不再适用于他。)
“过来!”她说。她身子挺直地坐在壁炉旁。她让他在离她一英尺[6]的地方停住,然后上下打量起他来。她是在把那天晚上的想象和眼前的事实做对比吗?她发现自己的猜测成立吗?眼睛、嘴、鼻子、胸、臀部、手——她一一打量,看的时候嘴唇微微抽搐,可当她看到他的腿时她笑出了声。他的形象是标准的高贵绅士。但内心呢?她浅黄色的鹰眼炯炯发光地看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在她目光的逼视下,年轻人微微地脸红起来,如大马士革蔷薇,不过这样形容他倒也没什么不合适。活力,优雅,浪漫,冒失,诗歌,青春——她对他了如指掌。她立即从自己关节有些肿大的手指上摘下一枚戒指,给他戴上,任命他为财务大臣和王室总管。接下来,她又给他戴上官徽项链,命他屈膝,然后在他小腿最细的部位系上镶珠宝的嘉德勋章带[7]。从此以后,他春风得意。女王正式出行时,他便在她的座驾门侧骑行。她曾派他出使苏格兰,去见那位郁郁寡欢的苏格兰女王。他正要启航奔赴波兰战争时,女王将他召回,她怎能忍心想象他年轻的身体被利刃砍斫,头发卷曲的头颅滚落于尘土之中?她把他留在了身边。在她统治的巅峰之时,当伦敦塔礼炮轰鸣,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人群在她的窗下大声欢呼之时,她把他拉到她倚着的一堆靠垫中(她的侍女们为她放置的,因为她实在是年迈体衰了),将他的脸埋在她那令人惊诧的身体上——她已经一个月没换过衣服——这气味实在太重了,他想,就像他童年记忆中家里存放他母亲皮衣的旧衣柜里的气味。他抬起身,她的拥抱让他喘不过气。“这,就是我的胜利!”她松了口气低声说,此刻一束焰火正呼啸着飞上天空,映红了她的脸颊。
这个老女人喜欢他。据说,女王很会看男人,虽然方式有点儿不寻常。她为奥兰多设计了一个辉煌灿烂的前程。她赐给他土地,送他宅邸。他将是她年迈后的儿子,她衰弱之躯的支撑,她风烛残年时倚靠的橡树。她声音低沉嘶哑地说出这些许诺,以一种奇怪的专横表达着她的脉脉温情(此时他们在里奇蒙[8]),裹着厚厚锦缎的她挺直地坐在壁炉旁,不管壁炉里的柴火堆得多高,她都从来不曾觉得暖和过。
漫长的冬季在继续。园林里的树都结了霜,河水流得很慢。有一天,雪覆盖了大地,镶着壁板的房间里暗影浮动,牡鹿在园林里鸣叫,她在镜子里(因为怕被监视,她身边总有镜子)透过开着的门(因为怕有刺客,她总让门开着)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在亲吻一个姑娘。那是奥兰多吗?那丫头又是哪个不要脸的贱货?她抓起她的金柄宝剑,朝镜子猛击过去。镜子哗啦碎了一地,仆人们纷纷跑过来,把她扶起,重新将她扶到椅子上。此后她一蹶不振,在她垂垂老去的岁月中,她不停地抱怨,历数男人的种种背叛。
也许,这是奥兰多的错。然而说到底,我们能怪他吗?那是伊丽莎白时代,他们的道德观不同于我们,他们的诗人、他们的气候,甚至他们的植物都不同于我们。一切都不同于我们。我们可以想象,那时的气候,不管是夏天的热还是冬天的冷,都与我们现在的全然不同。他们灿烂多情的白日与黑夜截然分开,一如陆地分别于海水。他们的日落更红更热烈,曙光更白更耀眼。我们的拂晓半明半暗,我们的黄昏暮色流连,那个时代的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的雨要么倾泻如注,要么干脆不下。天空若非烈日如焰,便是黑暗无光。那个时代的诗人习惯将这一切化作情感和诗句,他们柔美地吟咏玫瑰如何衰败凋零,吟咏时光转瞬即逝、一去不返,等待所有人的是一场漫无尽头的长夜之眠。他们不会像我们一样,用温室花房来人为延长和保持花期花色,也全然不懂我们这个渐进、令人生疑的时代的种种平庸和暧昧。在他们那个时代,一切断然分明。花开花谢,日出日落,情人聚散离合。诗人在诗中说了什么,年轻人就在生活中怎么表现。少女是玫瑰花,她们的青春正如花季一样短暂。采花须在黑夜到来之前,因为白日短暂,而花容只为白日而现。因此,如果奥兰多是受了那个时代的气候、诗人和时代本身的影响,即便是在大雪天、在女王盯着他的情形下在窗台边采了他的花,我们也不好去责怪他。他还年轻,有些孩子气,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顺应了自然的冲动。至于那个姑娘,我们跟伊丽莎白女王一样,同样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也许叫朵丽丝、克洛莉丝、黛丽亚或黛安娜,因为他为这些名字挨个写过诗。她也许是个宫女或女仆,因为奥兰多口味多样,并非只爱园中之花,野花野草也总是令他迷恋不已。
这里,我们像一个传记作者可能会做的那样,不客气地揭露了他个性中怪异的一面。也许,这得归因于他的先人中有个穿粗布衫提牛奶桶的祖母。在他来自诺曼底的贵族血液中,混杂着肯特郡或萨塞克斯郡的泥土。他认为褐色泥土和蓝色血液的混合没什么不好。这倒是真的,因为他对下层人总有一种好感,尤其是那些没出息的穷酸文人,他似乎对他们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意。他在这个人生阶段,头脑里经常诗兴遄飞,晚上睡觉前总是灵感闪动。在他眼里,客栈老板的女儿的脸蛋比宫廷贵妇的更新鲜,猎场看护人的侄女比贵妇更伶俐聪明。于是,他开始夜间频频光顾沃平老台阶[9]和露天啤酒花园。他会用一件灰色斗篷将全身裹起来,遮掩他脖子上的官徽项链和小腿上的勋章带。在那里的沙石小巷里,在玩滚球的草坪上,在简陋的酒馆里,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听水手讲海上的种种艰辛和可怕,以及发生在西班牙美洲大陆的残酷故事。他听他们讲有的水手失去了脚指头,有的失去了鼻子——口头讲的故事到底没有写下来的那么细致,那么富于文采。他尤其喜欢听他们嘈杂不齐地唱亚速尔群岛的土风歌,这种时候,他们从岛上带回来的马尾鹦鹉就会啄他们的耳环,用其坚硬而贪婪的鹰钩嘴敲击他们戒指上的红宝石,并且像其主人一样粗野地骂骂咧咧。那里的女人言语举止放浪粗俗,比那些鹦鹉也差不了多少。她们坐到他膝上,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想知道他的粗呢斗篷下面藏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她们和奥兰多一样,总想对不清楚的事情探个究竟。
这种机会是有的。泰晤士河上从早到晚都有驳船、小渡船等各色各样的船只来来往往,每天都有漂亮的大船出海驶往印度。不时也会有一条破旧发黑的船费力地驶进港口停泊下来,船上是一些毛茸茸的陌生男人。如果日落以后有小伙和姑娘在船上闲逛,或是有人说看见他们在船上的财宝袋子堆里相拥而睡,没人会在意或大惊小怪。这正是发生在奥兰多、苏姬和坎伯兰伯爵身上的事情。那天天气很热,奥兰多和苏姬激情潮涌,后来俩人在一堆红宝石中睡着了。那天夜里,坎伯兰伯爵提着一盏灯独自来船上查看他的战利品,他的财富主要来自他在西班牙的冒险。他提灯照在一个大木桶上,结果吓了一跳,嘴里不由得骂出一声。木桶边上躺着两个交缠在一起睡得正香的幽灵。他们裹在一件红斗篷里,苏姬的胸白得像奥兰多诗中永不消融的雪。伯爵生性迷信,加上自觉罪孽深重,把这两个人当成了淹死的水手鬼魂,从坟墓里跳出来找自己算账。他在胸前画了十字,发誓要悔罪。如今在希恩路上仍能看见的一排济贫院房屋,就是那个惊恐瞬间结出的果实。那个教区的十二个穷老太太白天喝茶,晚上为伯爵大人祈祷,感谢他为她们提供了栖身之所。这么说来,发生在财宝船上的风流勾当——我们还是不谈道德了。
然而,奥兰多很快就厌倦了,令他生厌的,不仅是这种生活方式的不便和那一带杂乱无章的街道,还有那一带人的粗野举止。要知道,伊丽莎白时代的人可不像我们现代人对犯罪和贫穷兴趣十足,不像我们会耻于学书本上的东西,不像我们会相信生为屠夫的儿子是福分,或者不识字是美德。他们也想象不出我们所谓的“生活”和“现实”跟无知和残忍有着某种关系,而他们也根本没有对应这两个词的说法。奥兰多混迹于他们之中并非为了追求“生活”,离开他们也不是因为寻求“现实”。但当他没完没了地听到杰克斯怎么没了鼻子、苏姬怎么失去了贞洁的时候,他就开始对这种重复心生厌倦,尽管他也承认他们很会讲故事。在他看来,鼻子被割掉自有被割掉的方式,女孩的贞操也自有失去的方式,而文艺和科学却多姿多彩,深深地激发着他的好奇心。于是,他将那些快乐留在记忆中,不再频繁出没于酒馆和寻欢之地。他把灰色的斗篷挂进衣橱,亮出他那官徽项链上的星和小腿上熠熠闪烁的嘉德勋章带,重新出现在詹姆斯国王的宫廷里。他年轻,富有,一表人才,没人能比他得到更多的欢呼喝彩。
的确,有许多贵族女子对他颇为青睐。至少有三个女人的名字跟他的名字一起直接出现在婚约中,在他的十四行诗中,他叫她们克罗琳达、菲薇拉和欧芙洛绪涅。
我们就按顺序说吧。克罗琳达温柔端庄,尽显淑女之风,奥兰多确实对她倾心了六个半月。不过,她长着白色的睫毛,而且见不得血,曾经因为她父亲的餐桌上端来一只烤野兔而当场晕了过去。她深受教区牧师的影响,不惜省下自己在内衣上的花费去接济穷人。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帮奥兰多悔过自新,这让他大倒胃口,于是他抽身而退,废了婚约。不久,她染上天花死了,即便这时,他也心无悔意。
接下来是菲薇拉,她完全是另一种类型。她本是萨默塞特郡一位穷乡绅的女儿,全凭殷勤和善于察言观色在宫廷中一步步混了上来。她的骑术,她秀气的脚背和优雅的舞姿,在宫廷中有口皆碑。然而有一次,一条狗扯破了她的一条真丝长筒袜(说句公道话,菲薇拉确实没几双长筒袜,而且其中粗毛的居多),她不知怎么昏了头,在奥兰多的窗下用鞭子把那条狗抽打得死去活来。酷爱动物的奥兰多这时注意到,菲薇拉的牙齿不齐,两颗门牙偏向内里,他说这是一种明确的标志,说明这样的女人性情残忍乖戾。于是当天夜里他义无反顾地毁了婚约。
第三位欧芙洛绪涅,他对她用情最深也最投入。她出身于爱尔兰戴斯蒙德家族,这个家族与奥兰多的家族一样,古老而根基深厚。她皮肤白皙,面色红润,略微有些冷淡,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长着一排完美无瑕的上牙,虽然下排牙齿稍欠光泽。她的膝前总有一条惠比特犬或小猎犬,她会用自己盘子里的白面包喂它们。她会在维金纳琴的伴奏下唱出动听的歌声,因为特别在意保养自己的身体,她总要睡到中午才起身梳洗装扮。总之,她本可以成为奥兰多这样一个贵族的完美妻子,而且婚事的筹备也已到了最后阶段,两边的律师都在忙着订立各种契约,比如妻子在丈夫死后的遗产继承、定居地、房屋地产、各类财产和爵位享有权,以及两大富有家族联姻之前要签订的各种文书。可就在这个时候,“大寒冬”[10]降临了。这种突如其来的酷寒天气常常发生在当时的英国。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大寒冬”是这个岛国经历过的最严重的酷寒天气。鸟在空中冻僵,像石头一样落到地上。在诺里奇,有人看见一个健壮的乡村姑娘在走到街角时被冰雹击中,顿时粉身碎骨,像一团尘土被吹到了周围的屋顶上。许多牛羊也都冻死了。人冻死后都无法把他们和床单分开。路上经常能看见一大群猪冻在那里,一动不动。田野里到处是牧人、农夫、马群和赶鸟的小男孩,他们都在一个动作的瞬间被冻住了,有的伸手去擦鼻子,有的把酒瓶举到了嘴边,有的举着小石块要投向一只乌鸦,那乌鸦蹲在一码[11]之内远的树篱上,宛如充填的标本。这场冰冻极为严重,以致后来不时出现石化现象。很多人认为,德比郡的一些地方增加的很多岩石并非火山喷发所致,而是很多不幸的路人在原地确确实实地变成了石头,因为根本没有发生过火山喷发。教会在这件事上帮不上什么忙,虽然有些土地拥有者把这些石骸奉为圣物,但多数情况下,这些石头被用作地界标志和羊的蹭痒柱。如果石头形状合适的话,可以把它们用作牲口的饮水槽,它们还很好用,直到今天都在这么用。
可是就在国内百姓生活极度匮乏、国家贸易一片萧条停顿之时,伦敦却是极尽狂欢炫耀。王宫在格林尼治,新国王想利用加冕礼的机会笼络一下民心。于是他下令由他出钱,把冰冻二十多英尺深的河面及沿河两岸六至七英里[12]长的路段清扫出来,装饰成公园或游乐场,在那里修建藤架、迷宫、滚球场和酒铺等。他为自己和廷臣在王宫大门的正对面划出一块地盘,用丝绳围了起来,与平民大众隔开,这个地方于是立刻成了英格兰名流贵胄的聚集之地。一群脖子上围着华丽大圆皱领、留着胡子的宫廷重臣,在皇家大帐亭的深红色遮篷下处理政务。军人们在顶上装饰着鸵鸟羽毛的藤架下谋划如何征服摩尔人和打垮土耳其人。海军将军们手里拿着酒杯,在狭窄的小道上走来走去,他们看着远方的地平线,讲述着西北航道和西班牙无敌舰队[13]的种种故事。情侣们在铺着貂皮的躺椅上调情。王后和她的女官们出来时,冰冻的玫瑰花像雨一般落下。彩色的气球静静地浮在空中。到处燃起巨大的篝火,香柏和橡木的柴火里加了大量的盐,烧出了绿色、橙色和紫色的火焰。但无论这些篝火烧得多旺,热量仍不足以融化河冰,冰层虽然清澈透明,却坚硬如钢。透过极其清澈的冰层,可以看到数英尺之下冻住的生物:这里一条鼠海豚,那里一条比目鱼。一群群鳗鱼待着一动不动,像是毫无知觉,这种状态是死了,还是只是暂时动不了、回暖后就会复苏,是一个留待哲学家去思索的问题。伦敦桥附近,河水冰冻达二十英寻[14]之深,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底躺着一条平底货船,去年秋天因苹果超载而沉于此处。船上坐着一个要把水果运到萨里市场的老妇人,她穿着格子布衣服和大撑裙,膝上兜满了苹果,看上去很生动,像是要招呼哪个主顾,但是她青紫的嘴唇表明了实情。这是詹姆斯国王特别喜欢的一个景象,他还会带领他的一帮廷臣跟他一起观看。总之,白日里这番光景的华丽与欢乐无与伦比。但狂欢的高潮是在夜晚,河面冰冻依然如故,夜空无比静谧,月亮和星星闪烁着钻石般的坚定光芒,一众廷臣随着长笛和小号的动听乐音跳起了舞。
说真的,奥兰多不是很会跳库朗特舞和沃尔塔舞[15],他笨手笨脚,还有点儿心不在焉。比起华丽的异国舞,他更喜欢自己国家的朴实舞蹈,他小时候跳过的那种。1月7号傍晚大约6点钟,随着四对方舞和小步舞的曲子结束,就在他刚刚收拢双脚的时候,他看到从莫斯科使团的帐亭里出来了一个人。这人是男是女一眼看不出,因为俄罗斯风格的宽松长袍和裤子掩盖了性别。这个人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这个不知姓名、难辨性别的人,大约中等个头,样子纤秀,一身都是牡蛎色的丝绒,边上镶着不常见的浅绿色皮毛。但这些细节被整个人散发出来的特别的迷魅遮掩了。此时在奥兰多的头脑中,极致而放纵的意象和比喻交织涌动起来。仅仅三秒钟的时间,他就给了“她”一连串称呼:甜瓜、菠萝、橄榄树、绿宝石、雪中的狐狸。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听过“她”的声音,品味过“她”,见过“她”,还是三者兼而有之。(尽管在叙述中不应该有片刻的停顿,但我们不妨在这里匆匆提一下,此时他头脑中的所有意象都极为单纯,与他的感觉相符,而且大多来自他童年时就喜欢的事物。他的感觉是单纯的,与此同时却也异常强烈。因此,我们停下来去探究事情的原委是不可能的。)……甜瓜、绿宝石、雪中的狐狸——他如此这般地赞美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人。那个男孩,对啊,一定是个男孩,因为没有哪个女子能滑冰滑得如此快,表现出如此活力。那个男孩几乎是踮着脚尖从他身旁一掠而过,奥兰多懊恼得差点儿要揪自己的头发,因为这个人如果跟他同一个性别,他想象中的拥抱就绝无可能了。但这个滑冰者又向他靠近了。从腿、手和姿态看,这人像是男孩,但没有哪个男孩有那样的嘴和那样的胸脯,也没有哪个男孩有一双像是来自海底的湛蓝眼睛。最后,这个不知名的滑冰者慢慢停住,朝着正在侍从搀扶下拖着步子走过的国王行了个极为优雅的屈膝礼,随后完全静止下来。她与奥兰多相距不过咫尺。是个女人。奥兰多怔怔地盯着她,颤抖起来,身上又热又冷,他渴望一头扑入夏日的空气中,踩碎脚下的橡树果,渴望跟高大的山毛榉和橡树一样向天空伸展自己的双臂。最终,他嘴唇微微上扬,露出玲珑的白牙,先是略微张开,像是要咬什么,然后又合上,仿佛已经咬上了东西。欧芙洛绪涅小姐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后来得知,这个陌生女子是玛露莎·斯坦尼罗夫斯卡·达姬玛尔·娜塔莎·伊丽亚娜·罗曼诺维奇公主,她随俄国大使来参加英王的加冕典礼,大使也许是她叔父,也许是她父亲。在英国,人们对俄国人了解很少。他们留着大胡子,戴裘皮帽,几乎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喝着一种黑色的液体,时不时地又将它啐到冰面上。他们没人会说英语,虽然他们中间有些人还懂一点儿法语,可当时的英国宫廷中很少有人说法语。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奥兰多与公主相熟。巨大的顶篷下摆着招待显贵人物的大长桌,他们隔着桌子相对而坐。公主被安排坐在两个年轻贵族中间,一位是弗朗西斯·维尔勋爵,另一位是年轻的马里伯爵。看到公主把这两人搞得窘态毕现非常有趣,虽然他们也都算得上一表人才,可他们的法语不比刚出生的婴儿好到哪儿去。晚宴开始时,公主转向伯爵,用法语对他说(她的优雅姿态令他倾倒):“我想我去年夏天在波兰认识了一位来自你们家族的绅士。”或者,她会说:“英国宫廷里的女人美极了,真让我着迷。我从没见过比你们王后更优雅的女人,她的发型简直无与伦比。”听到公主的法语,弗朗西斯勋爵和伯爵显得无比尴尬。一个人不停地为她取辣根酱,另一个对他的狗吹口哨,要它做出讨骨头的样子。这时候,公主忍不住大笑起来,奥兰多隔着餐桌上的野猪头和填馅孔雀[16]跟她对上了目光,也大笑起来。他大笑着,可笑容在他嘴边突然停止,心中涌起了疑惑。到目前为止,他爱过谁?爱过什么?他在心潮汹涌中自问道。一个皮包骨头的老女人,多得数不过来的涂脂抹粉的娼妓,一个哭哭啼啼的修女,一个铁石心肠、说话冷酷的女冒险家,一群衣香鬓影出没交际盛典的贵妇。对于他,爱只不过是锯木屑和煤渣,他从中得到的欢愉乏味至极。他不禁惊异自己何以能经历这一切而居然没厌倦得打哈欠。当他看她的时候,他浓稠的血融化了,血管里的冰变成了美酒;他听见水在流、鸟在唱,春天打破了坚硬寒冬的景象;他的血性男儿气概苏醒了,他抓起一柄利剑,向着比波兰人或摩尔人更勇武的敌人刺去;他潜入深水中,看见岩石缝隙中长着危险的花;他伸了伸手——事实上,他正在快速地背诵着他写过的最富激情的一首十四行诗。这时,公主对他说:“请把盐递给我好吗?”
他顿时满脸通红。
“荣幸之至,小姐。”他用口音纯正的法语回答她。谢天谢地,他的法语说得就像母语,是他母亲的侍女教的。不过,假如他从来没学过法语,没有回答公主的话,没有注视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也许那样对他会更好。
公主继续问他,坐在她身旁举止像马夫的这两个乡巴佬是谁?他们往她盘子里倒的那堆恶心东西是什么?在英国,狗和人同桌吃饭吗?桌子尽头那个头发跟五朔节[17]花柱似的(像一捆乱七八糟的树枝[18])可笑女人真的是王后本人吗?国王总是那么流口水吗?那群花花公子中哪个是乔治·维利耶[19]?这些问题起先让奥兰多有些不安,但她提问的样子如此淘气俏皮,他不由得大笑起来。从周围的人一脸茫然的样子上他看出没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于是他像她一样,用纯正的法语无拘无束地回答她无拘无束的提问。
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就这样开始了,此后不久宫廷中便传出了流言蜚语。
人们很快注意到,奥兰多对这个俄国姑娘的关注远远超出了礼节的要求。他几乎总在她身旁,而他们总是谈得兴致勃勃,不时地会脸红和开怀大笑,其他人虽然听不懂,但即便是最愚钝的人都能猜到他们的话题。而且奥兰多本人的变化也非同寻常。以前没人见过他如此活跃,一夜之间他就甩掉了大男孩的那种青涩笨拙,从一个进女人房间总会把桌上的首饰带掉一半的毛头小伙,变成了一个殷勤有礼风度翩翩的贵族绅士。看他搀扶这个莫斯科女人(别人说起她时的称呼)上雪橇,请她跳舞,接住她掉落的波点手帕,或是热切地等着这位尊贵小姐差他做各种事情,真是一副令老人浊眼放光、年轻人心跳加快的景象。然而,这一切很快蒙上了阴云。老人们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年轻人捂嘴窃笑。所有人都知道奥兰多已和别人有了婚约。玛格丽特·奥布莱恩·奥黛尔·奥瑞丽·泰尔康奈尔小姐(这是奥兰多写的十四行诗中欧芙洛绪涅的全名)左手的中指上戴着奥兰多给她的闪亮蓝宝石戒指。她才是他最应该关注的那个人。然而即便她把衣橱里所有的手帕(她有上百条)都掉到冰上,奥兰多也不会弯腰去捡。她也许得等他二十分钟来扶她上雪橇,而最后仍不得不由她的黑人仆人来做这件事。她滑冰的姿势有些笨拙,但没人在她身旁鼓励她,如果她摔倒了,通常还摔得很重,也没人扶她起来,替她拍掉裙上的雪。尽管她天性冷静,不易生气,不愿像大多数人那样认为仅仅一个外国女人就能夺走奥兰多对她的爱,但最终她本人也不由得开始怀疑,有什么事情正在慢慢破坏她的平和心境。
的确,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奥兰多越来越不在意掩饰自己的感情。他会刚用完餐就找借口离开其他人,或是从正准备在冰上跳四对方舞的人群中偷偷溜走。随后,人们就会发现那个莫斯科女人也不见了踪影。但最让宫廷恼火的是,这对男女经常被人发现从河面上皇家区域的围绳下溜进平民区域,消失于人群之中。这也刺痛了宫廷的软肋——虚荣的颜面,因为公主会突然跺脚大喊:“带我走。我讨厌你们这些英国佬!”她指的是英国宫廷这些权贵。她已经无法忍受。她说宫廷里到处都是眼睛盯着人、喜欢打听隐私的老女人,还有那些傲慢的老踩着别人脚的年轻男人,他们身上的气味很难闻,他们的狗总在她的两腿之间跑来跑去。在这里的感觉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而在俄国,他们的河面都有十英里宽,你可以让六匹马在上面并排跑上一整天也碰不到一个人影。另外,她也想看看伦敦塔和皇家卫兵仪仗队,看看挂在坦普尔栅门[20]上的人头和城里的珠宝店。于是,有传闻说奥兰多带她去了城里,去看了卫兵仪仗队和叛乱者的首级,在皇家商业交易中心给她买她看上的任何东西。但这还不够,他们越来越渴望整日私下待在一起,没有旁人盯着他们大惊小怪。因此,他们没走去伦敦的路,而是转向另一条路,很快离开了人群,来到冰封的泰晤士河的边远河段。这里除了海鸟他们几乎没遇见一个人影,只有一个乡村老妪在那里白费力气地砸冰窟窿汲水,或者找些枯枝败叶用来生火。穷人们都守着自己的小茅屋,有点儿钱的都跑到城里取暖找乐子去了。
因此,这段河域便成了奥兰多和萨莎的地盘。萨莎是他给她起的昵称,因为他小时候养的一只白色俄罗斯狐狸就叫这名字。这只狐狸雪白柔软,但牙齿坚硬如钢,有一次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父亲就叫人处死了它。因为爱意炽热,加上滑冰的运动,他们觉得身上燥热起来,就在垂柳下的河边找了个偏僻处坐下。裹着皮大氅的奥兰多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对她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爱情的喜悦。激情之后的他们浑身酥酥地平静地躺在冰面上,他给她讲他以往的情人,说跟她相比她们只是木头、麻袋布和煤渣。听他用词如此极端,她大笑着投入他的怀抱,并且为了他们的爱再次紧紧拥抱了他。这时,他们不禁惊奇,身下的冰竟然没有因他们的灼热而融化。他们同情那个可怜的老妇人没有自然化冰的手段,只能用冷冰冰的钢斧来刨冰。他们裹着黑貂皮,无拘无束地畅聊起来,聊风景和旅行,摩尔人和异教徒,男人的胡子和女人的肌肤,一只在餐桌上从她手里吃食的老鼠,他家大厅里总在晃动的挂毯,一张脸,一片羽毛。在这样的闲聊中,没什么事情显得太琐碎,也没什么显得太重大。
然而,奥兰多会突然陷入一种他常有的忧郁心境中,也许是因为看到了那个在冰上蹒跚而行的老妇人,也许并没有什么缘由。他会猛然脸朝下趴在冰上,望着冰冻的河水,想起死亡。有位哲学家说得对,快乐和忧伤之隔薄如刀锋。他认为,两者是孪生兄弟,由此可以推论,一切极端的情感都与疯狂有关,因此他告诫我们要向真正的教会(依他之见是重浸派[21])寻求庇护,他说唯有那里才是被抛于茫茫苦海之中的众生的安全港湾。
“一切都归于死亡。”奥兰多说,他坐得很直,脸上满是阴郁之色。(此时他的头脑就是这样活动着,在生死之念的两头剧烈起落,不在其间有任何停留,因此传记作者也不应有所停留,而应随着的他思绪快速飞动,跟上他不假思索充满激情的鲁莽行为和突如其来的夸张言辞——不能否认,奥兰多在这个人生阶段就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切都归于死亡。”奥兰多说,他直直地坐在冰上。但萨莎毕竟没有英国血统,她来自俄罗斯,那里日落的时间更长,黎明也是渐渐出现,人们常常话说一半就停了下来,打不定主意该怎样收尾最好。萨莎盯着他,没说什么。或许她是在斜着眼看他,因为此时他在她眼里肯定像个孩子。最后,他们身下的冰变冷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就拉他起身。她说起话来如此迷人,如此俏皮而聪明(可惜她总是在说法语,因为谁都知道,这些话一旦翻译过来就全走了味),让奥兰多忘了冰冻的河水,忘了夜晚将至,忘了那个老妇人和任何事。他很想告诉她在他心里她是个什么形象,他在成百上千个意象中挑挑拣拣,然而这些意象和激发了它们的女人一样,已然变得陈腐。雪?奶油?大理石?樱桃?雪花石膏?金丝?都不合适。她像狐狸,像橄榄树,像从高处看下去的海上波浪,像绿宝石,像云雾到来之前青翠山岗上的太阳,总之,她不同于他在英格兰看到和知道的任何事物。他搜肠刮肚,但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言辞。他想要另一番风景,另一种语言。对于萨莎,英语太直白,太甜腻。因为无论她看上去多么开放和性感撩人,她说起话来总是有所保留,她的所作所为,无论显得多么大胆,也总有隐而不露的一面。因此,翠玉之中似乎藏着绿焰,山中囚着太阳。清澄只是外表,里面是一团躁动的火焰,忽而来,忽而去。她从未焕发过英国女人的那种安稳之光,而此时,奥兰多想起了玛格丽特小姐和她的丝裙,顿时脚下生风似的疾速滑了起来。他带着萨莎越滑越快,发誓要去追逐那团火焰,要去海底寻觅那颗宝石,像这样充满激情的词从他口中气喘吁吁地迸出,正如诗人的诗句一半是由于积郁而爆发出来。
但萨莎沉默不语。奥兰多说她是狐狸、橄榄树、葱茏的山峰,给她讲了他的家族历史,讲他家的祖宅在英国是数一数二的古老之宅,讲最早的时候他们同恺撒家族一样来自罗马,可以坐流苏顶的轿子行于罗马的主街科索大道上,只有皇室血统的人才能享有这个特权(他身上有一种高傲而轻信的特质,但并不让人讨厌)——奥兰多跟她讲了这一切之后,会停下来问她,她家在哪里?她父亲是做什么的?她有兄弟吗?她为什么一个人随她叔父来这里?她欣然回答了他,但随后他俩都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一种尴尬。起先,他怀疑是因为她的身份地位没有她所希望的那样高,或是她为她族人的野蛮习俗而感到羞愧。因为他听说俄国女人有胡子,男人腰部以下都有毛,男男女女都在身上抹动物油御寒,吃饭时用手撕肉,住的窝棚连英国贵族的牲口棚都不如。因为这样想,他克制了自己,没有追问她。但再一想,他断定她的沉默不是由于那个原因,因为她的下巴上根本没毛,身上的穿戴是丝绒和珍珠,她的举止也绝非牲口棚里养大的女子所有。
那她对他隐瞒了什么呢?他的强烈感情之中有一种疑惑,就像纪念碑下的流沙,会突然松动,使得上面的整个建筑发生动摇。他突然感到极度痛苦,然后就雷霆般地发作起来,他的暴怒令她不知如何安抚。也许她并不想安抚他,也许他的愤怒让她开心,因而她是故意挑起了他的怒火。这正是这个莫斯科女人的性情古怪之处。
还是让我们继续讲故事。那天,他们比平常滑得远,来到了船只抛锚被冻在河中央的那段河域。那些船中有一艘是俄国使团的,它的主桅杆上飘着双头黑鹰旗,桅杆上还垂着几码长的色彩各异的冰锥。萨莎之前在船上留了些衣服,他们想船上应该没人,就爬上甲板去找衣服。奥兰多还记得他自己过去的某些经历,如果有些好公民先于他们躲到这里,他也不会吃惊,而接下来的事情恰好就是这样。他们在船上没走多远就把一个模样英俊的小伙子吓了一跳,他正在一堆绳子后面做着什么事情。他说他是这艘船上的船员,这很明显,因为他说的是俄语。他说他愿意帮公主找她要的东西。他点亮了一截蜡烛,同她一起钻进了下面的船舱。
时间在悄悄地过去。沉浸在自己梦中的奥兰多只想着生活中的欢乐,想着他的珍宝,想着她的与众不同,想着怎样才能牢牢地一劳永逸地将她据为己有。有各种障碍和困难需要克服。她说她是一定要生活在俄罗斯的,那里有封冻的河流和野马,还有彼此要划开对方喉咙的男人。说真的,松树和大雪的风景,以及纵欲和杀戮的习性并不吸引他。他也不想结束他热衷的乡间生活,比如运动和种树,不想放弃他的职位自毁前程,不想由打兔子改为打驯鹿,不想放弃加那利甜酒而改喝伏特加,不想莫名其妙地在袖子里藏把刀。然而为了她,他还是会做这一切,甚至不止这一切。至于他和玛格丽特小姐的婚期,虽然定好是一周后的这天,但这事显然太荒唐,他连心思都没动过一下。她的族人会骂他抛弃一位名门淑女,他的朋友会嘲笑他为了一个哥萨克女人和荒僻的雪域不惜毁掉自己的锦绣前程,而对于他,这所谓前程跟萨莎相比,轻得连根稻草都不如。一旦风高月黑之夜来临,他们就远走高飞。他们会坐船去俄罗斯。他仔细地考虑起来,一边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一边盘算着心里的计划。
他转向西面时,眼前太阳的景象使他回过神来。夕阳像一个橙子悬吊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十字架上,它血红血红的,正在快速下沉。一定是快到傍晚了。萨莎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不祥的预感突然向他袭来,即便是他对她最有信心的那些念头都被笼罩在这些预感的阴影之下。像他们先前一样,他也一头钻进了下面的船舱。在黑暗中跌跌绊绊地走过箱子和木桶,他靠着一点儿微弱的光发觉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一瞬间,他眼前浮现出他们俩的景象。他看见萨莎坐在那个水手的腿上,看见她向他俯下身去,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愤怒顿时如一团红云遮蔽了那点儿微弱的光亮。他爆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号叫,回荡在整条船上。萨莎冲上来,挡在了他俩中间,否则这水手没等抽出弯刀就会被奥兰多掐死。这时奥兰多感到一阵极度的恶心,他们只好把他放倒在地板上,给他白兰地,等他缓过来。他感觉好些后被扶起坐在甲板上的一堆麻袋上,萨莎俯身看着他,在他发晕的眼前婀娜地来回走动,就像那只曾经咬过他的狐狸。她一会儿甜言蜜语地哄他,一会儿又指责他,让他不由得怀疑起他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不是有烛光在闪烁吗?不是有影子在晃动吗?她说,箱子太沉,那小伙子是在帮她搬箱子。有一刻奥兰多相信了她,谁能确定不是他的愤怒造出了他最怕看见的景象呢?但随即他又因为她的欺骗而更加怒不可遏。这时候萨莎脸色发白,在甲板上跺着脚赌咒说,作为一个罗曼诺夫家族[22]的女人,她要是在一个卑微的水手怀里躺过的话,今晚就让她信奉的神毁灭她。的确,看着他们俩在一起的画面(他简直忍受不了),奥兰多对自己恼怒不已,他竟然会如此下作地想象一个娇弱的尤物被一个浑身毛茸茸的粗野水手抱在怀里。这家伙很魁梧,穿袜子站着就有六英尺四英寸那么高,戴着不值钱的钢丝耳环,看着就像一匹拉车的驮马,身上栖着某只飞累了歇息的鹪鹩或知更鸟。奥兰多软了下来,相信了她的话,请求她原谅。然而,当他们重归于好亲热地一起下船时,萨莎突然停下来,手搭着舷梯,回头朝那个大宽脸的褐色怪物用俄语说了一连串话,也许是打招呼,也许是开玩笑或是说什么亲热话,反正奥兰多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她的语调里有某种东西(也许是俄语中的辅音的问题)让奥兰多想起了之前有几个晚上他无意中撞见的情景:她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地啃咬一截她从地板上捡起的蜡烛头。不错,那蜡烛是粉红色的,镀了金,而且原先是国王桌上的,但它是动物脂油做的,而她竟然在啃这东西。他扶她回到冰上时在想,她身上是不是有一种令人厌恶的东西,一种粗俗的味道,一种天生乡巴佬的土气?他想象她到了四十岁臃肿而无精打采的样子,尽管她现在像芦苇一样苗条,像云雀一样欢快。但还是那样,当他们一路朝伦敦城滑去时,他心头的种种疑虑又渐渐消散,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条硕大的鱼钩着鼻子在水里快速拖行,虽然不情愿,但也没有反对。
那是一个美得出奇的傍晚。太阳沉落时,伦敦城里所有耸立的穹顶、尖顶、塔楼和小尖塔都呈现出墨色,映衬它们的是天空中火红的晚霞。这边是查令街纪念塔上高高的回纹十字架,那边是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再那边是巨大的四方形伦敦塔建筑群,再过去是坦普尔栅门上戳着的人头,像一丛被去掉了叶子的树,只在顶端留着树瘤。此时,西敏寺的一扇扇窗子都亮起了灯,(在奥兰多的幻想中)它们就像多彩的天堂之盾。此时,(还是在奥兰多的幻想中)整个西边的天空像一扇金色的窗户,成群的天使不停地往返于天堂的阶梯上。他和萨莎似乎一直是在无比深邃的天空中滑行,冰变得如此蓝,如玻璃般光滑。他们朝着伦敦城越滑越快,白色的海鸥围着他们盘旋,它们的翅膀在空中划过,一如他们的冰鞋在冰上划过。
仿佛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萨莎变得更温柔可爱了。以前她几乎不谈她的过去,但现在她告诉他,在俄罗斯的冬天,她会听大草原上的狼号叫,为了表现给他看,她还学狼叫了三回。他也给她讲,在他住的地方,雪地中的牡鹿会游荡到他家的大厅里取暖,有个老头会拿出一桶粥来喂它们。这时她就赞扬他怜爱动物,有骑士风度,并且说他的腿很漂亮。听到她的赞美,他陶醉不已,转而又为先前诋毁她而感到愧疚,他居然会想象她坐在一个下贱水手的大腿上,想象她四十岁的时候肥胖而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对她说,他找不到赞美她的词,但他立刻能想到的是,她像喷泉,像鲜绿的草和湍急的水流。他紧紧地抓住她,带她转着圈滑向河中央,海鸥和鸬鹚也跟着他们转了起来。最终他们停了下来,站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她微微喘着气说,他就像俄罗斯的圣诞树,上面装饰着无数点亮的蜡烛,挂着闪闪发光的黄色小球,灿烂得足以照亮一整条街。(也许可以这样理解这句话)他容光焕发的脸庞,他的黑色卷发和黑红两色的斗篷,使他看上去像是光芒四射地燃烧着,那光芒来自他内心点燃的一盏灯。
除了奥兰多脸上的红晕,所有的色彩很快消退了。夜开始降临。夕阳的橙色光辉消失了,随后出现的是一片令人惊异的耀眼白光,它来自火炬、篝火、燃烧的标灯和河上其他照明装置。在这片白光下,最奇怪的变化发生了。各式各样的教堂和贵族府邸的正面大多是白色石头,此时它们以条条块块的形状显现出来,如同浮在空中。尤其是圣保罗大教堂,只有一个镀金的十字架显露了出来。西敏寺看上去就像一片树叶的灰色轮廓。一切都变了样,形销骨立。他们接近嘉年华场地时听到了一个低沉的音调,像是被敲击的音叉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愈来愈大,最后变成了一片喧嚣。不时有巨大的欢呼声伴随着烟花腾入空中。渐渐地,他们可以看出一些小小的人影从巨大的人群中分离出来,像小飞虫一样在河的冰面上四处旋转。这个明亮的圈子上方和周围都笼罩在冬夜的浓重黑暗之中,像是被倒扣上一只充满黑暗的巨碗。黑暗中,缤纷的烟花飞上天空,有新月、蛇和王冠的形状,中间的短暂间隔令人充满期待和惊异。前一刻树林和远处的小山还显出夏日里的葱茏绿色,下一刻一切则复归于寒冬和黑暗。
这时候奥兰多和公主已经接近皇家围场,有一大群平民挡住了他们的路,这群人快挤到丝围绳拦出的界限了。他俩不愿意就这样结束私下的快乐,去面对那些滴溜溜盯着他们的眼睛,于是他们就待在了拥挤的人群中。人群里有学徒、裁缝、卖鱼婆、马贩子、骗子、饥饿的穷书生、围头巾的女佣、卖橙子的姑娘、旅馆的马夫、一本正经的市民、下流的酒保、一帮在人群中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小叫花子,可以说伦敦街头的各色人等都在这里了。他们说说笑笑,推推搡搡,有的掷骰子、算命,有的又挠又掐,有的招猫逗狗,这边笑闹不停,那边死气沉沉,有的人惊奇得嘴巴大张,有的人像屋顶上的寒鸦一样满不在乎。他们的财富和地位不同,因而衣着打扮也各式各样,有的穿毛皮和绒面呢,有的破衣烂衫,脚上裹一片破布来隔开脚和冰的接触。很多人挤在一个小展台的对面,那台子有点儿像我们如今表演《潘趣和朱迪》[23]的戏台,上面正演着一出戏。一个黑人男子正挥着双臂在大吼大叫,床上躺着一个白衣女人。[24]尽管戏台搭得粗糙,演员们在台子旁边的梯子上跑上跑下,有时还会磕磕绊绊,看戏的人群又是跺脚又是吹口哨,无聊了就往冰上扔橘子皮让狗去追抢,但那些声调曲里拐弯的台词仍然像音乐一样打动了奥兰多。演员灵巧的舌头和令人惊叹的吐字速度,让他想起了沃平酒馆里唱歌的水手。这些台词哪怕没有意义,对他来说也如美酒。时不时会有一句仿佛是从他内心深处撕扯下来的台词,越过冰面击中他。那个摩尔人的暴怒似乎就是他的暴怒,当摩尔人把床上的女人掐死的时候,就像是他自己亲手杀死了萨莎。
戏结束了。一切都已黑暗。泪水顺着他的脸流下来。他抬头看天空,那里也只是一片黑暗。毁灭和死亡,终究覆盖一切,他想。人生的尽头是坟墓。蛆虫将吞噬我们。
我想此时必定一片漆黑
日月无光,惊恐的地球也会
目瞪口呆——[25]
就在他念念有词的时候,他的记忆中升起了一颗苍白的星。夜色如墨,一片漆黑,但这样一个黑夜正是他们在等待的,正是在这样一个黑夜里他们打算双双逃离。他一下记起了所有的事情。时机已到。他突然来了一阵冲动,一把搂过萨莎,在她耳边快速地说了句法语:“我的生命之光!”这是他们的暗号。他们将于午夜时分在布莱克法尔附近的一家客栈会合,那里有备好的马在等着他们。万事俱备,就等远走高飞了。于是他们分手,回到了各自的帐篷。还有一个小时。
早在午夜到来之前奥兰多就在那里等着了。夜特别黑,黑得一个人来到你跟前你都看不见他,这倒是对他们有利。但夜也特别静寂,半英里以外的马蹄声或孩子的哭叫声都听得见。奥兰多在客栈的小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多次听到老马的蹄子沉稳地落在鹅卵石路上的声音,或是女人裙子发出的窸窣声,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他的心就会吊起来。然而,过往的只是晚回家的商人,或是这一带做不体面营生的女人。他们过去后,街上显得更安静了。又过了一会儿,那些狭小拥挤的贫民区里的灯光,纷纷从房子楼下移到楼上的卧室,然后又纷纷熄灭。边缘地带的街灯本来就没几盏,守夜人又不怎么管,因此常在黎明之前就已熄灭。黑暗变得更为深沉。奥兰多看了看手中提灯的灯芯,整了整马鞍的肚带,在手枪里装上弹药,又检查了枪套,这些事他做了至少有十几遍,直到再也找不出需要注意的事情可做。离午夜还有二十多分钟,但他不愿回到客栈的厅堂里去。客栈老板娘在里面给几个水手倒着雪利酒和廉价的加纳利甜酒,水手们坐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轮番唱着小调,讲着德雷克、霍金斯和格伦维尔[26]的故事,直到最后他们一个个从长凳上倒下来,滚到铺沙的地板上呼呼大睡起来。还是黑暗更体恤奥兰多怦怦直跳的心。他倾听着每一声脚步,揣测着每一种声响。每一声醉鬼的喊叫,每一声来自乱草堆或别的什么地方的可怜虫的哀叫,都深深刺痛他的心,仿佛这些声音是他此次冒险的不祥之兆。然而,他并不担心萨莎。以她的勇气,这点儿冒险不算什么。她会独自前来,像男人一样穿着斗篷、裤子和马靴。她的脚步声很轻,即便在这样的寂静中也不容易听见。
他就这样在黑暗中等待着。突然,他的脸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软软的,但却重重地打在一边的脸颊上。期待让他的神经绷得很紧,一惊之下他把手放到了剑上。那种击打又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重复了十几次。也许是干冷的寒冻天气持续时间太长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落下的雨点,是雨袭击了他。刚开始,雨水一点一点地落,从容不迫,但不一会儿雨点就从六个变成六十个,又变成六百个,然后汇集成源源不断的水柱,仿佛铁板一块的天空化作瀑布倾泻而下。不到五分钟,奥兰多便已浑身湿透。
他赶紧把马牵到遮雨的地方,自己躲到门楣下,在那里他仍然可以观察到客栈院子里的动静。此时空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黏稠,倾盆大雨造成的弥漫雾气和嗡嗡声使人难以听到脚步声和马蹄声。坑坑洼洼的道路很快会被水淹没,也许就无法通行了。但他几乎没有考虑这种情况会如何影响他们的出逃。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条在灯下闪着微光的鹅卵石小道,等待着萨莎的到来。黑暗中,他有时似乎看到了她被雨水裹着的身影。但幻影旋即消失。突然,传来一个不祥的可怕声音,这声音充满惊惧,令奥兰多的灵魂痛苦得簌然悸动,这是圣保罗大教堂敲响的第一下午夜钟声,接着钟声又无情地响了四下。奥兰多以一个恋爱中人的迷信,断定萨莎会在第六下钟声敲响时到来。然而第六下钟声的回响渐渐消退,接着响起了第七下,然后是第八下。在焦虑不安的他听来,每一声钟响似乎先是预示,然后宣告了死亡和灾难的降临。当第十二下钟声敲响时,他知道自己的厄运已是注定。让他理性地推断她也许是迟到、受阻、迷路已徒劳无益。奥兰多那颗善感而多情的心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别处的钟也敲响了,叮叮当当,此起彼伏。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响亮地宣告她的欺骗和他的可笑。原本就隐伏在他内心的怀疑此时骤然发作,再无遮掩。他被一群蛇咬了,这些蛇一条比一条毒。滂沱大雨中,他站在门檐下,一动不动。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膝盖开始有点儿打软。暴雨仍在下,最激烈时仿佛大炮在轰鸣。能听到像是砍伐橡树发出的巨大声响,还有充满野性的嗥叫和可怕怪异的呻吟声。奥兰多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圣保罗教堂的钟敲响凌晨2点时,他用法语大喊一声:“我的生命之光!”说这话时他咬牙切齿,语气里满含讥讽。他把手里的提灯狠狠摔到地上,跨上马,茫然不知所归地疾驰而去。
一定是某种盲目的直觉驱使他沿着河岸向大海方向奔去,因为他已丧失理智。曙光乍现时,他发现自己已到了沃平一带的泰晤士河岸边。这个黎明来得格外突然,天空转为一片淡黄,雨也基本停了。此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三个多月来,这条河全是厚厚的坚冰,如岩石一般稳固,在它上面建起了一座寻欢作乐的城,但眼前这里变成了汹涌奔腾的黄色水流。河在夜间获得了自由,仿佛火山底下的硫黄泉猛烈地喷发出来(许多哲学家倾向于这种看法),狂暴地将坚冰裂开,并把碎裂的巨大冰块驱散到一边。仅仅看一眼这汹涌的洪水就足以令人目眩。一切显得狂暴而混乱。河上漂着一些巨大的冰块,其中有的高如房屋,宽如滚木球球场,有的只有男人的帽子一般大小,但形状奇特无比。时而会有一整队冰块顺流而下,撞沉所有挡道的东西。时而这河又像一条遭受折磨的痛苦巨蟒,扭曲,盘绕,在冰块之间横冲直撞,不时把冰块从河岸的一边甩到另一边,冰块撞到码头的墩子和柱子上发出橐橐的声响。最令人恐惧的景象是,一些夜里就被困在这里的人,此刻在这些转动、漂移、岌岌可危的小岛上如困兽一般踱来踱去,内心充满绝望。无论是跳入滔滔洪水还是待在冰上,他们的命运都已注定。间或这些可怜人会聚集到一起,他们中有的跪在那里,有的给婴儿喂奶,一位长者大声地读着一本圣书。有时你会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倒霉蛋只身跨坐在他窄窄的地盘上,他的命运也许是最糟糕的。这些人被汹涌的河水冲向大海,有的在徒劳地呼天喊地,忏悔自己的种种罪过,赌咒要改过自新,许愿说如果上帝能听到他们的祈祷,他们一定会捐献财富多修祭坛。另外有些人吓得不知所措,他们一动不动地默默坐着,怔怔地看着前方。一帮年轻的船工或邮差(他们穿着制服),大概是为了壮胆,唱着下流不堪的酒馆小调,结果被激流冲撞到一棵树上,在骂骂咧咧中沉了下去。一位年纪大的贵族(他的裘皮长袍和金链子表明了他的身份)在离奥兰多不远的地方沉了下去,沉下之前他用最后一口气高喊要向爱尔兰叛乱者复仇,说这场邪恶的灾祸是他们密谋的结果。很多人淹死前还把银壶或其他财物紧紧攥在胸前,至少有二十个可怜家伙是因为舍不得财物而淹死的——他们宁可从岸上跳进洪水里也不愿让一个金酒杯被冲走,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一件裘皮长袍消失在他们眼前。家具和各类财物都随着大冰块被洪水冲走。冰上还有其他奇异的景象,比如一只在给幼崽哺乳的猫,一张能供二十人用餐的奢华餐桌,床上的一对夫妻,林林总总的各种炊具。
眼前的景象让奥兰多惊呆了,他好一阵子就这么看着汹涌的河水从身边奔流而过。最终他似乎回过神来,踢了踢马刺,策马沿着河岸向大海的方向狂奔而去。跑过一个河湾后,他来到两天前使团船队被牢牢冻住的那个河段。他匆匆点过所有船只,有法国的、西班牙的、奥地利的和土耳其的。所有的船还漂浮在水上,其中法国的船已经脱离了锚,土耳其的船一侧已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水在迅速地往里涌。但俄罗斯的船却到处不见踪影。一时间奥兰多觉得它一定是沉没了。然而当他在马镫上站直身子,手搭凉篷,用他鹰一般的眼向远处地平线望去时,他辨认出了一艘船的轮廓,船桅上飘着黑鹰旗。那条俄国使团的船正在驶入大海。
他飞身跳下马,怒不可遏,仿佛要跟这洪水搏斗。到了水没膝盖的深处,他停下来,将所有用来辱骂女人的字眼一股脑都扣到了那个背信弃义的女人头上。他骂她无情无义、朝三暮四、变化无常,说她是魔鬼、淫妇、骗子。河水打着漩涡卷走了他的话,把一只破罐和一根细细的稻草推到了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