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偶遇
“起来起来,老叫花子挪挪地儿!”
“老叫花子?”这个声音对于辛佑国而言,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隔空传过来的,空旷而缥缈。他很想起身离开,但是却只是困难地扭了扭头,瞟了一眼。
他嗫嚅着,终究没有说出话来。因为他已经躺在这座破庙里至少有三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
靠着一丝余光,辛佑国看到踢他的是个精瘦的年轻人,衣服虽旧但还算干净,浑身的肌肉紧绷着,像是随时都能跟别人干一架。这个年轻人正想继续冲着地上的辛佑国发火,却被旁边的中年男子伸手拦住:“大虎!莫要生事,不要管他,快去捡柴。”
浑身没有力气的辛佑国懒得挪动地方,只能继续装睡,不大一会儿,他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味,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一个长相清秀的小男孩蹲在他面前,他手里拿着一个锅盔递给他。锅盔显然是刚刚烤过的,外皮焦脆,内里松香,对于好久没进食的辛佑国而言,这简直是天大的美味。他赶忙起身接过,恨不得一口吃下去喂饱身体里饥饿的巨兽,但是嘴巴和舌头却不听使唤,有几次甚至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看到这一幕,刚才制止大虎的中年人递给他一个壶。小男孩刚要阻止,谁知辛佑国接过根本没看,仰头就喝,一大口进肚后才发现是酒。
那酒还带着没过滤掉的杂质,粗咧咧的就顺着喉咙奔涌进肚,带来了一股回涌的灼热感。他也只是皱了下眉头,发出了响亮的咂嘴声。
肚子里暖了后,他开始回忆上一顿吃的是什么。好像是跟着上一个逃难戏班赶到这个破庙的时候,有人在后山打到了几只野兔,戏班中有会做的人把兔子悬着剥了皮,斩丁加了辣子花椒炒熟,连兔头都没浪费。这个戏班没有京班那么正式,等级也没有那么森严,都是一个人操持着许多角色。就连辛佑国都干过打门帘这样的工作。等到辣子兔丁做成了,辛佑国自然也分了几块,久不吃肉的人们吃起肉来像是忘了该怎样张嘴、咀嚼与吞咽。很多人吃第一口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吸进了肚子里,压根没来得及用牙齿细细咀嚼。还有人一心急咬破了嘴唇。那是一群饥饿鬼的抢食像,也是一群穷苦人的求生群像。
也许是很久没吃肉,也许是辣椒的作用,那晚辛佑国跑了几次茅房,折腾了大半夜都没入睡,以至于后半夜戏班那一句“土匪来了”也并没有把他惊醒。等到他再一次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搭伙的戏班已经连夜往前赶路去了。他索性就等在这里,等着下一个能把他带往下一个地方的戏班或者其他队伍。
吃完锅盔的他现在开始试图回味那带着炙热的温度一下子滑入咽喉的兔丁。那温度甚至一度烫到了他的胃里,带来了瞬时的百爪挠心的感觉。这是人在阔绰的时候感受不到的。那只兔子被抓住并快速地打整干净,迅速地洗净并斩成了丁。辛佑国还记得那块临时被充当案板的牌匾上,依稀写着“兰若”两个字。
“在寺庙里吃肉”,一想到这里,他就想到了《水浒传》中的花和尚鲁智深。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他感觉这是少有的老老少少都喜欢的故事。每每看到衣不蔽体的听众眼睛里透出的对梁山好汉的敬仰和向往,就知道他们的喜好和他是一样的,也同样挣扎在死亡线上。
以前每次挨饿的时候,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被自己狼吞虎咽吃下去的食物。碰上好点的年景,每逢春天,稀薄的土地浇透了雨水,就会自然而然地冒出各种带着清香可供食用的嫩芽。荠菜总是最好的果腹食物,车前草、稀繁菇、牛哈水也都是不错的。村里的人总是会在农忙之后撅着屁股漫山遍野地寻找这些食物,像极了在觅食的牲口,组成了一把一遍一遍梳理着大地的密齿梳子。
在辛佑国的记忆中,从小到大,吃饱饭都是一种奢侈,挨饿倒成了家常便饭。
说到挨饿,还真的不是什么大事。辛佑国的祖辈几代人都有人饿死。翻开二十四史,每个王朝末期都充斥着大量的“人食树皮”“立人市鬻子女”“父子相食”“人相食”。就算康乾盛世,几乎也是一年一次大饥荒,更何况当下这个世道。
皇帝的奏折里当然是看不到饿殍遍地,只知道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辛佑国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不是因为朝廷甲午海战输给了日本,更不是割让台湾岛和赔款两万万两白银,而是父母双双饿死在了那庆祝慈禧太后六十寿诞而搭建的硕大戏台下。
据说人和人在饥饿面前是迥然不同的。年轻人扛饿,饿久了就像是原野上的狼。老年人怕饿,饿久了就像是瘫在床上的羊。但不管是什么人,挨了饿总会先瘦后胖。水肿得像是吹起来的气球,又像是没发好的面团,一按一个窝窝。只要是挨过饿的人,都会对饿形成天然的记忆,会不顾一切地囤积粮食,以防灾年。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中年男子看他一直发呆,使劲地用手掌拍着他的背,笑道:“这位兄弟伙耿直,一口酒就喝旷(方言,意为呆傻)了!”
醒过神来的辛佑国被拍得直摆手:“这位兄弟见笑了,别拍了别拍了,再拍老骨头要散架了。”
大虎在一旁突然很惊奇地叫了起来:“老叫花子原来会说话嗦,我还以为是个哑巴。你这不是许仙的鸡冠儿吗?”
其他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辛佑国听不懂这些人口中的川话,但又猜得到多半不是什么好话,就跟着笑了笑,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也刚好是靠嘴吃饭的,你说到许仙,那我就给你们说一段许仙,抵作饭食钱。”
话音刚落,这群陌生人的叫好声就跟着起来了。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灾年,上到皇亲国戚下到贩夫走卒,听书看戏是大家最喜闻乐见的。只见辛佑国又喝了一口酒,恢复了中气,才慢慢地讲起来。他说的与其说是书,其实更像是戏文夹杂在弹词里。他在这十几年的颠沛生涯中,跟过不少戏班,《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义妖传》早就烂熟于心,京戏《白蛇传》更是听了几百场。东拼西凑下讲的故事虽然有东有西,却有着别样的风采。他还特别在开场白中加上了这段传说的来龙去脉。
辛佑国说道,这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本是起于北宋年间,源于河南淇县和汤阴县的黑山淇河一带,当地有一个百丈悬崖青岩绝,青岩绝上有一白蛇洞,洞中有一白蛇仙女。在黑山主峰西侧不远,有一许家沟村,许家沟村的一位许姓老人,从一只黑鹰口中救过白蛇仙女的性命。白蛇仙女为报恩,嫁给了许家后人牧童许仙。婚后,白蛇仙女经常用草药为村民治病,这使得黑山上金山寺的香火变得冷清起来。
黑鹰转世的金山寺长老“法海”大为恼火,决心置“白娘子”于死地。就有了后来的法海扣许仙、水漫金山寺,白蛇仙女生下许仕林以后被镇压在雷峰塔下。等到许仕林状元及第后,便是三拜雷峰塔,雷峰塔轰然倒下的故事了。
后来靖康年间金兵南下,东京开封城破,徽钦二帝被俘北上,康王赵构南渡。随着赵构南迁的文人武夫中,自然是河南人居多。大名鼎鼎的岳飞本就是汤阴人,部下之中有不少黑山淇河附近的人。岳家军南征北战随宋室南迁后,把家乡的传说带到江南苏杭之地,再也没有回归故土,传说故事经过几百年的口口相传,裹在南迁遗民泪里的家乡传说就这样变成了西湖边的人蛇恋情。
辛佑国引经据典加上吃饱饭之后的精气神让这几个目不识丁的赶路人大开眼界,听得进去、听得明白。简单介绍了过场之后,辛佑国单刀直入讲起水漫金山。他多年练就的语调语气,加上旁若无人的自在之境,讲得众人仿佛都成了金山寺的佛僧信众,目瞪口呆。
“只见那法海向空中抛去一根银杖,顷刻变作一条气势汹汹的银龙,白娘子岂甘示弱,随手从发间拔下一支金钗,扔向空中,顿成一条通身焦黄摇头摆尾的金龙……”讲到这里辛佑国想喝口酒,却被众人催促着抓紧往下继续讲。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破庙之中,一身破旧长衫的年长说书人在此刻反而成了最光彩夺目的人物。
这一段书辛佑国也是说得酣畅淋漓,在饱受饥寒之苦后,又释放了多日来孤苦一人的寂寞,更让一帮赶路人刮目相看。
书刚说罢,中年男子就带头鼓掌叫好。大虎巴掌都拍红了。辛佑国也在众人夸张的肢体和表情下看到了他们衣服下藏着的匕首和坐在屁股底下包得严严实实的枪。
这些显然不是戏班或者商队该有的东西。从体型上看,这几个人虽然黑瘦精干,但瞧着也不是土匪的身型。还没等他想明白这到底是一帮什么人的时候,中年男子就已经率先从兴奋中安静了下来,开始指挥众人准备休息。
“老六,今晚你守夜,把刘老板的货看好,这趟万不能出娄子。大虎,把明火灭了。省寨,把马喂好拴牢。明儿一早继续赶路。”
他指挥完就弯腰抱起了一床铺盖,丢给了辛佑国,说:“你这个兄弟伙我认了,明儿跟我走吧,高低有口饭吃,比躺在这强得多。”说完不等回话,躺下便睡,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辛佑国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好是坏,现在肚子不饿的感觉让他很是满足,恍惚如在梦中。
看见中年男人睡着,旁边小男孩好奇地问他:“您来自哪里?”
或许是因为那个锅盔让他想起了漂母对韩信的一饭之恩,辛佑国似乎对这个小男孩一见如故,便告诉小男孩,他来自遥远的北方,庚子国难的时候,八国联军打破北京城,整个北方乱成一锅粥,随着慈禧太后和光绪帝西逃的人们搅动了帝国首都周边省份那一个个偏远山村的宁静。
很多原本一辈子拴在土地和荒原上的人们像是被一竿子打下来的枣,有些落地烂了,有些落地熟了,还有些落地滚远了、生了根。而他从家乡逃难出来的时候已经四十出头,在这没黑没白的日子里,他从大字不识到能冒充说书先生,都是靠着这些“下九流”里的“不入流”人的帮忙,他也只不过是这洪流中的一粒微沙,流向哪儿,得看上天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拽紧了一套像破棉絮的黝黑物件,如今自己已经年近五旬,却还在颠沛流离,恐怕这辈子也难回故土了,这戏袍似乎成了他魂魄的归宿。
辛佑国告诉小男孩,这是他跟着上上个戏班的时候,死去的王老头留给他的。王老头在戏班里管戏服。那个戏班是京城来的,也是被庚子国难那个浪花推过来的,是个在内务府堂郎中报了花名册、演出剧目的正经戏班。听戏班总管事人说还曾给官府交过甘结。
但就是这样的戏班也在不断的南下、西进、东出中散了形。先是头等角儿去了天津,二路角儿留在了西安,等快到了四川,就只剩了龙套和武行。靠着武行倒也能撑持下去。王老头看着辛佑国这个说书的就像个叫花子,找了半天给了他一个据说是原来京城名角穿过的戏袍。那个袍子的面料是辛佑国之前从未见过的,摸起来很滑,不像地里的麦子那么扎手。所以他格外珍惜这个袍子,穿上了它,他才觉得活得有意义。
“那你们怎么又走散了呢?”小男孩好奇地问。
当然,辛佑国并没有告诉小男孩,因王老头出城去找暗娼,不知道是被哪路土匪给剁了脑袋,赤条条地扔在了外边的官道上。闻讯而来的戏班人等也都吓破了胆,承班人索性就地散伙,分了家财。辛佑国也分得了一个银圆和几个锣鼓。除了王老头送的那身戏服,他把物什变卖换了现钱,统统寄回了老家,然后加入下一个逃难的戏班,继续南行。
交谈中,小男孩告诉他,自己叫华咸声,为首的那个中年人叫徐春风,是男孩的师父,也是这个队伍的头儿。
听到这个名字,他不禁打量着小男孩,咸声二字应该取“咸与维新,声闻于天”的首字,看起来他应该出身于诗书之家,否则也不会取出个这么文雅而有寓意的名字来,只不过他怎么和这帮子拿枪的土匪在一起呢?
当然他不敢问,于是他好奇地问华咸声:“咸声,好名字哇!你是哪里人?”
咸声摇摇头:“我是广安人。”
“广安,那可是个好地方啊!”
“你也知道广安?”华咸声听到这句话也惊奇不已。
辛佑国颔首道:“当然知道,话说北宋开宝二年(969年),宋太祖赵匡胤应西川转运使刘仁燧之请,御笔点渠江县境秀屏山下的浓洄镇置军,取‘广土安辑’之意,命名广安军,隶属梓州路,领渠州之渠江、合州之新明、果州之岳池三县,广安一名,由此始。”还有诗曰:
欲说宾城好,先夸方物妍。
金羹收稻后,红腊落梅前。
照座梨偏紫,堆盘荔更鲜。
清州如斗大,盛事数从前。
崖日神留传,山高子得仙。
何诗春梦草,张谏力回天。
人物宜旌表,虫鱼不足笺。
华咸声听完顿时对他露出了钦佩的目光,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叫花子般的老头居然有此番学识。
“我们广安还流行这么一首民谣。”华咸声接着辛佑国的诗吟诵起来,“金广安,黄白莹莹然,桑麻榆枣丰,沃野无闲田。金广安,庶民百姓,忠介质朴,不畏水旱,抗拒凶顽,名冠天府,点染好家园。”
“是呐,天府虽好,可终究还是他乡。”辛佑国听到这里,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你们呢?是做什么的,我看这几个人还带着刀枪,带着你这么个小朋友出来,也不像土匪。”憋了半天,辛佑国忍不住问华咸声。
华咸声指了指马车前面那面三角旗帜一努嘴:“你看,上面写着呢。”
辛佑国借着篝火,看到红色旗帜上用黑线绣着一个“洪”字,下面用金丝绣着一只猛虎。辛佑国瞬间明白了,这都是洪门的人。
洪门起源于明末清初,满人入关后强迫天下汉人剃发易服,为保留汉家文化,南明东宁总制使陈近南先生以明太祖朱元璋的洪武年号为名,秘密创立洪门反清复明。
洪门成立后便分散到五湖四海,有道是,庙堂之高皆进士,江湖之远尽洪门,凡有江湖之处,便有洪门子弟。从康熙到光绪年间,洪门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庚子国难后,慈禧西太后带着光绪狼狈逃出京城,天下大乱,革命党风起云涌,朝廷威信一落千丈,这乡野码头便再也无力掌控,洪门也从地下转为地上。
虽然天下洪门是一家,各地南北风俗不同,旗子也有区别,北方爱用蓝底,南方多用红底,北方多绣熊,南方多绣虎,都是图个威猛吉祥之意。能用金丝绣旗,代表这是大的堂口,水陆都能吃得开,辛佑国见他们不是土匪,悬起的那颗心也就落下了大半。
“那你准备去哪儿啊?”华咸声好奇地问道。
辛佑国沉默了,出来这些年,他也不知道何去何从,这时候他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人的命运有时候真的不是自己能把握的。
“死活存亡,听天由命去罢。”辛佑国自言自语道。
华咸声本来还想多问他戏班的趣事,结果辛佑国酒劲儿上来了,词不达意了几句后便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拜师开蒙
等到辛佑国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众人没有生火做饭,而是直接收拾了东西上马赶路。辛佑国分到了一匹没人骑的灰白杂毛马,那马很温顺,不用赶就会顺着路往前走。他趁着赶路中间停马歇息的空当问了下华咸声口中那位领头大哥徐春风:“徐大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徐春风头也不抬地说了两个字:“成都。”
成都,这个熟悉的名字,让辛佑国这个说书人心里多了几丝遐想。这是个古老而传奇的城市,古人说“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写下《子虚赋》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在那里相遇,刘玄德拿下益州后在此地称帝,袁天罡算出了《推背图》,杜甫在这里设下了草堂,还写下那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后蜀末代皇帝孟昶为博爱妃花蕊夫人一笑,在这里种满芙蓉花,所以成都还有一个蓉城的别称,更有人言“少不入川,老不出蜀”,他以五旬的年龄入蜀,难不成也会再不出川?
其实他之所以一直在路边徘徊而迟迟不入城,也有这份担忧。毕竟人人都想落叶归根,成都再好,也不是他的故乡,他不想落着一个客死他乡的结局。但他现在不得不做出抉择,如果不跟随徐春风的队伍走,那么他可能真的就饿死在这破庙之中了。
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看到华咸声那企盼的眼神,也许是肚子又饿了,也许是鬼使神差,瞬间没有了纠结。
在混合着马粪牛屎、脏水臭泥气味的道路上摇晃了十几天后,他们终于赶到了成都城外,徐春风他们却不急于进城,先在城外的一家小书局落了脚。只留下大虎陪着辛佑国,其他人则谜一样地带着那几车货消失了。在这三四天的光景里,书局老板郝寿临倒是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兴致来了还会翻箱倒柜地找典籍给辛佑国纠正典故遣词。他们也会在书局门口支起一个小桌子,边喝茶边下棋。
辛佑国现在过的是穿着郝寿临的旧衣服,跟着大虎他们搭伙吃饭的日子。虽然不再担心饿肚子,但他自己也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甚至连徐春风这些人给谁运货,运的是什么货也不知道。书局里其他年轻人也不会跟他说话,郝寿临显然是唯一的突破口,但每次一聊到这个话题,郝又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有些时候,辛佑国甚至怀疑郝寿临也不过像自己一样,是被半路上捡回来的,他们既没想让他们这两个老家伙入伙,也没想让他们再度去讨饭。或许就是单纯的需要人看看家财、吃吃剩饭。
等到第五天的时候,辛佑国一大早就被马车的车轴声吵醒了。徐春风他们几人赶着三辆大车到了。等到马车停稳,徐春风就跳了下来。一个年轻人从书局里疾步迎上去,叫了一声“徐大哥”。
“少昌,你来了。”
排好手下人将马卸下来拉到后院去后,华咸声看到年轻人后,便怯怯地叫了声:“爸,你来了。”
辛佑国听到这句,心道原来这位叫少昌的年轻人就是华咸声的父亲。
却没承想,华少昌带着咸声直接走到了自己的面前:“来,咸声,快叫师父。”
华少昌这一举动让辛佑国措手不及,他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就是一个说书人,当不成师父。”
徐春风拉着辛佑国的袖子从中劝道:“没得啥子。娃儿还没开蒙,辛大哥刚刚好。我虽然也是孩子的师父,但洪门子弟多是武夫,只会打打杀杀,教不了什么文化,少昌是我的兄弟,这个货栈是我们一起开的,他平时也没空管着儿子,还望辛大哥不要推辞。”
“辛大哥,我是华少昌,我是货栈东家,徐大哥是洪门堂主,这儿的兄弟既是货栈的力哥,也是洪门的子弟,都是自己人,我们一直寻思着给孩子物色个开蒙的师父,还望辛大哥莫要推辞。”
听到这里,徐春风拍手道:“对极了,我等相逢便是缘啊。你来之后,我们一文一武来教习咸声,将来一定会将他培养成文武全才。”
华咸声在父亲和徐春风的催促之下,怯怯地叫了一声师父,便跑得无影无踪了。徐春风也不去追,只是跟辛佑国说:“今天晚上我们就进城,到时候我找个住处给先生,先生可以一边教咸声,一边说书。钱的事,不用费心。我定期找人送来。”
辛佑国心怀感激地推辞道:“我本来就是穷困潦倒,蒙徐先生不弃,已是大恩难报,今又如此厚爱,我心中过意不去。”
徐春风爽朗地笑了:“先生只要把咸声带上正路,就当得、受得。”
辛佑国还想再次推辞,大虎跑过来跟徐春风和华少昌咬了一阵耳朵,三人就匆忙走开了。
那一天剩下的日子显得格外漫长。郝寿临让他随便挑几本书带走,还说以后空了都可以来书局坐坐,但是“以后买书要收钱了”。当郝寿临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相视一笑。
辛佑国挑来挑去挑了本《尚书》,一本《三侠五义》。郝寿临左手一本右手一本地来回瞄着,思索着,说:“一本尚德,一本重义;一本庙堂之上,一本江湖恩怨。你啊,看得出来,也是个神人。”
等到夜色完全笼罩了大地之后,大虎走进房间,辛佑国正在教华咸声认字。大虎平淡地交代了下事情就出去了,由一个被称作王孃孃的中年妇女拿着包袱皮打包行李。随后几人从书局后门潜入了夜色,沿着荒无人烟的乡下小路向成都走去。
王孃孃一路上都在嘟囔,说的四川土话里夹杂着大量的脏话。辛佑国凭借着之前跟着戏班走南闯北时积攒下的经验,零零碎碎地听懂了一些。大概就是家里的儿媳妇还等着她回去替换好吃饭;家里的孙儿最近生湿疹,睡都睡不好,“焦心得很”;这么晚了才跟她说来接人,还不让走大路;“那几个钱连一双娃娃的鞋子都做不了”。
这一路的唠叨让华咸声半路上就睡着了。等到辛佑国背着他到达成都广成货栈的时候,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王孃孃带着他们敲开了门,穿过天井走向偏房,开了锁丢下东西就走了。辛佑国慢慢地放下咸声,简单收拾了一下,也安稳地睡下了。
翌日凌晨,下起了雨,马蹄踩踏在石板路上和车轮碾过发出的声音尤好辨别。开门的声音虽然很轻,但依然惊醒了辛佑国。他虽然没有起身查看,但后面的时间却再也睡不着了,就这么睁着眼候到了天亮。
天快亮的时候,徐春风就来敲门了。他依然还是初次见面时的装扮,只是多了一顶帽子。他走进门来,将帽子放在桌上,掏出火折子把油灯点上。黄豆般大小的灯火将他魁梧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显得更加英武逼人。
他拿起桌上的竹签慢慢地将灯芯挑起,好让灯光更亮一些。灯油燃烧后散发的香味和灯芯燃烧时噼里啪啦细碎的响声,闻起来听起来都让人感觉心生安宁。
辛佑国很快披上大衣,下了床。徐春风点了一锅烟刚嘬出火来,辛佑国就已经坐到了他的面前。
“辛师傅,这一单生意做完了还没开春,暂时有些空闲。华少昌你已经见过了,今儿我先带你认识一下隔壁茶馆的张老头。以后啊,你就跟着货栈的伙计们吃住,茶馆那边呢,照应一下,得闲了就在这儿说说书挣点闲散银子零花。”
辛佑国听完,心里感到温暖极了。他从来没想到会有一天结束自己漂泊流浪的生涯,找到一个能够固定落脚的地方。他总是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始终是走到哪儿撂到哪儿的命,甚至兴许死了都只是被好心人就地一埋,说不定什么时候风吹雨冲地就又晒了太阳。
他的嘴唇颤抖着,一只手撑着桌子,想顺势就这么跪下去,叩个首,但激动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徐春风看出了他的举动,伸手扶住了他:“您也别客气。再说这些也不是白给您的。”
徐春风回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咸声,继续说道:“这孩子聪明,又有点淘气。我和少昌都无暇管教他,以后不能让他再跟我们一样跑江湖了。以后,这孩子就跟着你,该开蒙开蒙,该棍棒棍棒。”
辛佑国两手抱拳,说道:“我本来也是乡野间的村夫,逃难路上才学了点皮毛。您是我的救命恩公,只要您放心把咸声交给我,我一定悉心教导。”
徐春风开心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辛先生,我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您这说书的营生,要大张旗鼓地搞起来。”
辛佑国对于这个要求却是充满了疑惑。他想拒绝,但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点头应承下来。
兴隆茶馆
鸡鸣了三遍以后,就有伙计过来请他们去吃饭了。广成货栈是一个独门独院,由大堂、四个偏房还有账房、伙房、门房组成。屋子都已经有些年头了,是华少昌从当地人手里租下来的。
说是货栈,实际上要护送的货并不在这里集散。这也是成都城里大多数货栈的惯常做法。实际上很多货物的上岸、运输、交割,在码头就已经完成了,货栈只是供力哥、客商、乡亲们暂时歇脚的地方。这饭自然也就是随做随吃的大锅饭。饭做好了在天井中间支张桌子,自盛自取。
吃罢早饭,徐春风带着华少昌等人来到辛佑国住的偏房,介绍说:“正式给辛师傅介绍下,我这位货栈东家华兄弟义薄云天,在我们洪门里都是能排得上号的。”
听到这里,华少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挠着脑袋说:“这都是洪门里的兄弟们抬举。”
徐春风爽朗地笑了:“少昌,你这个意思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得行,把你们这些小兄弟给推到前头去了哟?”
华少昌这下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于是大家都跟着笑了。
在背海堂的这段时间,辛佑国慢慢知道了洪门子弟不只遍布大江南北,还包括海外,有华人之处便有洪门,甚至官府兵营里都有堂口。各省绿营兵和曾国藩的湘军之中,下层兵勇几乎都是洪门出身。
特别是湘军,里面基本奉行的都是洪门的帮规会律,各营均有龙头、堂主、刑堂、巡风等各级头目,有时候为了控制手下兵丁,各级军官也不得不加入洪门,白天的军官可能晚上要给比自己级别高的士兵堂主叩首,所以有“白天为朝廷官军,晚上做洪门兄弟”一说,纵横天下的曾国藩也无可奈何。
让大半个中国天翻地覆的太平天国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太平军从广西到南京,所到之处,各地洪门群雄并起,有的开山设堂,有的占山为王,有的直接投了太平军,等到南京被湘军攻破,太平天国败亡之时,全国人口死掉了四分之一,但洪门却彻底一统了民间江湖,不管农民商贩、船夫纤夫、木匠铁匠,还是教书先生、官兵乡绅,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几乎都成为了洪门中人。
听到这里,辛佑国不禁惊叹道:“虽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这反清复明四个大字何以有如此魔力,竟可在民间绵延百年而不绝?”
见辛佑国如此惊讶,徐春风哈哈大笑:“你真是个老学究,江湖上哪有那些多胸怀大志的兄弟,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谁做皇帝关我们这些老百姓何事,哪个皇帝来了还不是要纳粮交租,自秦汉以来朝廷就管不到郊野码头,你们北方可有皇命不下县一说?”
“这个说法倒是有。”辛佑国点头道,“朝廷任命的官员就到县令为止,再往下就没有官府了,我们北方农村皆是族长乡绅一言九鼎,乡村之中若有争斗,哪怕出了人命也不会送官,而是押到祠堂任凭族长发落。”
徐春风点头道:“你们天子脚下尚且如此,何况南方天高皇帝远,又是大山隔绝,更是如此。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进过官府,更没见过县令,一旦遇到纷争,自然是靠拳头打天下。别说不同地方,就是不同宗族,甚至不同字辈之间,一言不合就能械斗,打起来自然人多的一方占上风,所以大家入洪门多是图个依靠,出门有个保障而已。”
在徐春风的侃侃而谈中,辛佑国了解到四川山多水多,道路多在群山之中,所以货栈生意繁盛。货栈分水路和陆路,水路走船,陆路靠走马。广成货栈便是走的水路,水路靠码头,船夫纤夫和力哥尽是洪门兄弟,华少昌才入行时没有堂口罩着,自然备受欺负。后来遇到徐春风出手相助,便一起共了事。二人性格互补,外面的事交给徐春风,华少昌专心运营加管账。
洪门子弟虽然大部分各自出身不同,偶尔抢地盘时也会有争斗,但还都是会讲究“五伦八德”:五伦乃父子有亲、长幼有序、夫妇有别、君臣有义、朋友有信;八德乃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会规中还有三十六条誓言和十条戒律,总之以义气为重,所以像徐春风这种经历丰富,尚武崇德又好打抱不平,见惯了大风大浪枪法又高超之人,自然受到众人拥护。
后来在徐春风的建议下,广成货栈明面上运米面粮油,实际上贩卖盐茶,于是迅速发展壮大起来,徐春风也在协兴码头开山立堂,坐上了这背海堂的头把交椅。
随后徐春风又带着辛佑国去了隔壁的兴隆茶馆,说是茶馆,实际上就是一堆破桌子烂板凳外加一个烧热水捏茶叶的老刘头。
老刘头是个罗锅,左眼还看不见东西。他负责烧水、打扫卫生、掺茶和收钱。之前兴隆茶馆还卖瓜子炒货,但是老刘头总觉得自己是“一抓准”,从来不上秤给顾客称东西。加上他又是独眼,经常瞎抓、缺斤短两,导致人们都给他起了个名号叫“一爪没”。后来来这儿喝茶的就开始自带瓜子零食了。老刘头劝不住,就定了个规矩:除了茶叶和热水不能带,其他爱带啥都行。
后来兴隆茶馆慢慢热闹起来了,有带麻将的,还有人来斗蛐蛐斗鸡斗狗的,有一年本地帮会的摆茶碗阵都是在兴隆茶馆搞的。兴隆茶馆之前也请过人说书,还有唱小曲、唱戏的,不过都要么跟老刘头不对付,要么是嫌挣钱少,都先后不干了。
听说辛佑国要来说书的时候,老刘头拿右手比了个九:“你是第九个来说书的,估计也说不长的个。”说完老刘头就去照看自己的炉火去了。他这一天要源源不断地烧水,好供茶客们饮用。兴隆茶馆的老主顾都是些底层人士,喜好喝碎茶、砖茶还有老鹰茶,还都要一抓一大把,必须得多加水、加热水,才能冲得出香味、泡得出滋味。
辛佑国回到货栈,找来了一块木板和笔墨,在茶馆门口仔细地擦干净那块木板,等待表面干燥后,在上面写起了字来。
他写字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个落魄人,倒更像一位书生。花白的胡须更让他看起来像饱读诗书的老学士。他用枯瘦的手指握着毛笔一笔一画地写字时,华咸声就在旁边跪在长凳上认真地看着。爷孙俩亲热又专注的样子让走来过往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老刘头更是啧啧称赞,在他写好后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这个字写得精神。哪天给我这茶馆也题个牌匾。”
辛佑国还没来得及推辞,旁边就有人递过来了纸。辛佑国想了想,写下了兴隆茶馆四个字。围观的人无不叫好。掌声刚落,就有人发现了问题:“唉,这个隆字怎么少了一笔?”
辛佑国还没说话,华少昌就在边上说:“辛师傅这是说未来兴隆茶馆兴隆无边呐。”
大家这才醒悟过来,顿时爆发出了更热烈的掌声。老刘头当宝贝一样地把字收起来,连忙说改天就请个师傅来换个牌匾。等到热闹的人群散了,辛佑国这才发现徐春风他们又不知所踪了。
辛佑国后半天的时间都在思考第一场书该如何说好。连教华咸声写字都走神了几回。巴蜀地区除了盛行川剧,评书流派也有很多种。受坊间追捧的有盛春秋,是专讲春秋故事的;还有徐老道,爱讲封神榜;石烂龙是讲聊斋的。他自己擅长的东西,要是归总了,也够说一个月的。但是要说全本,他心里一点儿也没底。好在他在郝寿临那里拿了套《三侠五义》能够救急。
他早上正是在木板上写了出“设阴谋临产换太子,奋侠义替死救皇娘”。他又怕一出不够讲的,思来想去还是在教华咸声认完字后再准备一出。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么充实而有奔头的日子。
记忆中,他这辈子总是在为吃口饱饭而忙碌,但又总是徘徊在即将死去和能够苟活之间。他那个媒妁之言的妻子,也总是蜡黄蜡黄的脸,骨瘦如柴的手臂,饿得厉害的时候连眼眶都是深陷进去的。
等到他决定要逃荒的时候,她却死活也不愿意走,让本来打算跟他一起走的父母也犹豫了。即使等到他父母都饿死了之后,她也没改变过主意。辛佑国走的头一天晚上,她说了很多话。辛佑国也是第一次详细知道了她的过往,她那个没落了的秀才爹和不言不语的娘。
她从小家道殷实,但因为自己父亲写字忘了避皇上讳缺笔而死在牢里,从此家庭衰败。她说她小时候长大的村庄,那个时候怎么也不觉得会挨饿。她说后悔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说到后面辛佑国都很惊讶平时沉默寡言的妻子居然内心藏了这么多东西。
她到最后都没哭出来。辛佑国现在想想,她应该在他走后哭了很久。只是当着他的面时,她努力做出跟他短暂告别的样子。
他一路往南,中间也托人带过几次钱回家。前一两次还能收到她托人带来的裤袜。但后面他越来越居无定所,就再也没了她的音信。
现在他可以不用考虑填肚子的事儿了,甚至可以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儿。兴许这件事儿做好了他还能让自己的妻子不再挨饿。
等到晚上,兴隆茶馆挑上灯的时候,辛佑国开始了属于自己的评书表演。他先吟诵了一段定场诗:“萧条市井上灯初,取次停门顾客疏,生意数它茶馆好,满堂人来听评书!”惊堂木清脆的声音加这一段半文半白的定场诗,立即引来台下叫好声一片,也让辛佑国更有了底气,讲得更加顺畅自然。
辛佑国在说书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下面坐着的人。很多人有着明显的特征,比如倚靠着一根棒棒的,就是力哥;穿着马褂布鞋的,很有可能是过路的商人;穿着僧佛道袍的,可能是在家的居士;面露精光,浑身都是肌肉的,肯定是货栈的武行。辛佑国用目光扫过众人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徐春风也在,他正在跟另外一个辛佑国没见过的彪形大汉讲话。他们边嗑着瓜子边聊天,看上去十分惬意。当他与辛佑国四目相接的时候,二人就像不认识一样,短暂接触了便错过了。
一回讲完,台下的观众纷纷叫好,还要求再讲一段。老刘头这个时候端着个脏兮兮的盒子四处讨赏,不一会儿就收了半盒子的铜钱。等到辛佑国按照众人要求开始讲第二回的时候,却用余光发现徐春风和那个男子已经不见了。
这一晚上的说书结束后,华咸声已经在边上睡着了。辛佑国收拾着东西,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一回头,正是徐春风。
徐春风哈哈一笑:“吓到你了?我可不是故意的。”他也开始搭手帮忙收拾东西。边收拾边说:“先生饿不饿?一会儿跟到我去整点夜宵。”
听他这么一说,辛佑国才发现自己饿了,于是点点头。跟着徐春风顺着堤坝在月色映照下向江边走去。
两人走了一阵儿,终于到了离码头不远的几艘渔船旁。这几艘船都灯火通明,徐春风带头走进了第二艘船。辛佑国这时才发现除了那个他不认识的大汉,大虎和华少昌都在。
“来来来,坐坐坐。”徐春风招呼他像大家一样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坐下来,“这个是咱们川渝码头上的人最喜欢的东西,叫火锅。虽然都是些下水,但是好吃得很。”
辛佑国接过碗筷,夹了一筷子菜道:“这火锅可是大有来头的。”众人惊讶地道:“你这个北方人,也知道火锅来历?”
辛佑国放下筷子,对众人说道:“明代永乐年间,重庆的朝天门码头很多屠夫宰杀猪牛,把不吃的下水都扔掉,码头的力哥们都是穷苦之人,吃不起肉,便把没人要的下水收集起来,加上花椒辣椒以及牛油一起炖煮,发现味道奇香,因为锅在火上,于是取名火锅,又因为便宜,便迅速流传到巴蜀各地了。”
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辛佑国继续讲道:“北方也有一种类似的吃食,名叫卤煮,跟火锅差不多,也是把剩菜、下水、烧饼放在一个大锅里熬,只不过不放辣椒,放的是八角桂皮香叶。一文钱便能吃一碗,热气腾腾,饼上沾满了汁水,运气好了还能吃到块肉呢。自古以来,这些个好吃的,那都是穷人发明的。”说完这句,辛佑国在众人的注目下把烫熟的毛肚吃了下去,却忘记了蘸油碟,瞬间被又麻又辣的味道给呛到了,连连咳嗽。
大家都笑了,华少昌递给他一杯酒,顺了一下才缓过气来。但这一口麻辣一口酒的独特方式却让辛佑国再也无法忘记。
吃了一阵之后,徐春风也不介绍,就当辛佑国也是他们的一员,开始旁若无人地与那个大汉交流起来:“老二,这次拉肥猪打算好久摆地摊?”
大汉说:“说不好。城守营的弟兄们还没给我信。”
徐春风又问:“重庆那些枪什么时候到学堂?”
大汉说:“已经到了,但现在还没发给学生,等学生拿到了我们就能拿到。”
徐春风说:“好。等那些枪发到了,我们这边就换些鸟铳过去,替换一下。”
徐春风那边说得热络,辛佑国也听不懂这些黑话,就埋头只顾吃。华少昌看出了他的尴尬,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解释两句。他这才明白,徐春风既是洪门背海堂的老大,也是这广成货栈名义上大当家的。那个彪形大汉叫做冉庆,和大虎等人都是他的手下。
这次到重庆去,是趁着重庆新式学堂的学生做实枪操练,顺便找人多搞了几把枪藏了起来,准备找机会带回成都,不同的是,冉庆虽然是徐春风的手下,但二人是拜了把子的,所以要叫一句二当家的或者二爷。华少昌是货栈的东家,平时管着整个货栈的账簿,但在背海堂坐的则是第三把交椅。
后面辛佑国也差不多搞清楚了徐春风们所说的“抓肥猪”其实就是劫富济贫,如今这世道,洪门的子弟也会偶尔搞点这种副业。只不过现在他们有了更加迫切的需求,那就是——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