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斗智斗勇

  • 太平门
  • 徐鹏
  • 11154字
  • 2021-10-22 10:02:20

重庆求学

第二天一早,徐春风看到他,笑着问道:“少昌,昨晚跑到哪里去了,那么晚才回来?走,洪门双流堂口的舵爷秦载赓过生,咱们去吃顿酒,过两日再回来。”

看到徐春风,华少昌突然想到华咸声读书的事,遂道:“春风大哥,有个事我想先跟你打个商量。我昨晚见了个老朋友,说起重庆的新式学堂。咸声现在虽然开着蒙,但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我想带着他到重庆看看新式学堂,你觉得怎么样?”

这之前冉庆在重庆新式学堂趁实枪操练的机会弄到了几条枪。那些枪支弹药在这个乱世当口可是能够确保自己足够安全的重要砝码。有了这些,他徐春风腰杆子更硬,说话更有底气,他更有把握把这帮兄弟们带好。现目前更加要紧的是如何把冉庆存到重庆的那批枪运到成都来。

上次佘英在成都一闹,官府也肯定已经嗅到了味道,知道革命党人想要再次在成都起义,他们想要再像上次那样瞒天过海可能没那么容易。他正在想怎么才能去重庆一趟,正好华少昌提到这个事,徐春风思来想去,于是对华少昌道:“这是好事。不过你就不要去了,让辛师傅和咸声去吧。路上不太平,这一老一少的搭档不打眼,我找几个堂口兄弟跟在后面保护便是。顺便让他们到重庆把那些硬货给弄回来。”

听说徐春风安排人一路保护跟随,华少昌的心顿时放下一大半,于是一一安排落实下去之后,便随徐春风去了双流。

洪门双流堂口舵把子秦载赓的生日宴席开一百零八桌,取的就是一百单八好汉之意,果然让华少昌长了见识。双流堂口人人海量,连着三天,每日如此,华少昌不胜酒力,三日都是昏昏沉沉,回来后一睡就睡到了天光大亮。

等到华少昌起来的时候,货栈里已经只剩下了几个人。连辛佑国和华咸声都不在了。厨师看到他起来了,走过来问了一句:“东家,吃东西不?我给你留了碗饭菜,我给你热热?”

华少昌下意识地点点头,厨子刚一转身就被他拉住了:“人都哪儿去了?”

厨子被问蒙了,说:“大家都一早出去忙了啊。”

“我知道!”华少昌继续问,“咸声他们呢?”

“噢。”厨子松了口气,“他啊,被徐舵爷的人接走了。说是去重庆看看新式学堂。辛老师也跟着去了。”

华少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想起了几日前和徐春风商量的这个事,同时他又有些懊恼,还没有来得及为儿子送行。

而此时,辛佑国和华咸声已经坐在马车上出了北门,正在向重庆进发。辛佑国指着路对华咸声说:“这就是自古至今的官道,无论是皇帝老儿还是官员,都是北进北出。”

“那成都出过皇帝吗?”华咸声好奇地问。

“当然出过,还出过好几个呢。比如跟刘秀争天下的公孙述、昭烈帝刘备、五胡十六国的李雄、前蜀的王建、后蜀的孟知祥,明末还有张献忠,都是割据四川登基称帝,定都成都府,一算还真不少呢。”

“那些皇帝就不应该在成都称帝。”咸声的回答让辛佑国有些意外:“噢?为啥?”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太难出去了。这些皇帝还不是一辈子都窝在这一亩三分地儿。”

辛佑国被咸声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对他说:“等铁路修好了,出去就不难了。”

咸声听了十分感兴趣:“铁路是啥子?能上天入地么?”

辛佑国抱着他,笑眯眯地说:“我也只见过一次,是个大铁坨坨,吃煤冒烟。屁股后面挂着很长很长的车厢。跑起来可快了,而且力气特别大,能装很多人很多货。呃……上次爷爷看到的时候,它还撞死了一头牛呢。”

“哇,这么厉害,牛都能撞死啊。”咸声努力想象着。他的小脑袋瓜里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那它怎么爬山过河呢?”

辛佑国被问住了,想了半天回答:“可能是要劈山架桥吧。”

“那看来等有了铁路,成都跟外面的世界就连成一片了。”

华咸声说道。

辛佑国知道咸声将会是个踩在他们肩膀上进步的孩子,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跟着学了很多的新名词,一些新奇的广告、新鲜的报纸,已经把很多先进的东西带了进来。无事的时候,他也会在城里转转,看一看张贴着的告示。

在很多布告栏里,一边是政府缉拿匪首的通告,另外一边可能就是要对工厂减免厘金的告示。

辛佑国一开始总也想不明白工厂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肥皂工厂、修械厂、洋火厂,还有轮船公司、电报公司、铁路公司。直到后面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大作坊,他才明白了一些。他的理解也只是停留在把他老家的白面作坊放大了的联想。

老家的白面作坊就在村里的打谷场旁边。村里的人都是晒干了麦子就挨个进作坊磨面。作坊里面没有驴,都是人拉手推,一天也磨不了多少。他那时总是在想要有一百个石磨就好了。在他的理解中,工厂应该就等于这一百多个石磨。而且听说都是蒸汽推动的,不用人也不需要驴。

理解了工厂和公司,他又被减免厘金这事儿给难住了。作为一个农民,他生下来就知道必须要交皇粮,而且不论是饥馑年还是丰收年。要想不交,那都得是有皇帝恩旨或者是遭了大灾才可以。那为什么开个工厂,生产个肥皂、洋火这些不能吃的东西,反而能减免赋税呢?这个问题一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用到了肥皂,那块带着茉莉花香的肥皂闻起来就很香,沾了水却滑不溜丢的,差点脱手而去。等到打起了泡沫,却能把手上的油腻污渍洗得干干净净。

“想必是为了奖励这般神奇的发明。”辛佑国为其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但实际上,他却不知道他用的那块肥皂是给洋人定做的。

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辛佑国一边新奇地接受着新奇的事物,一边为自己的好奇找寻着自己的答案,虽然所有的答案都是基于自己旧有的经验。他的很多判断却都是准确的,但也有十分谬误的时刻。

不过对于历史,他记得还是相当准确。例如这次辛佑国在去重庆的漫长旅途中,就把成都和重庆的历史讲给华咸声听。

成都和重庆是四川的两大府,只是置设年限上有所不同。

重庆府是南宋年间设立的,而成都府在唐肃宗至德二年就设立了。成都府的设立跟那位前明而后昏的玄宗皇帝有关。当年安史之乱,唐玄宗出逃长安城,行至马嵬坡,将士们发动兵变,先杀杨国忠,又逼他妹妹杨贵妃自缢,大唐从此算是一蹶不振了。

出逃路上太子李亨被百姓官兵留下,北上甘肃灵武募兵平叛,玄宗一行依然一路西行到了蜀地,最终驻跸于成都,唐代画家还画了一幅著名的《明皇幸蜀图》为尊者讳。而李亨在灵武直接称帝,遥尊玄宗为太上皇。为了给这个不争气的爹留个面子,在这才把成都升为府,还给了个南京的名分,列为大唐王朝的陪都。

华咸声很喜欢历史,这一段自然是听得津津有味。

“师父,您和唐玄宗还是比较像的。”

听到这句话,辛佑国笑得是前仰后合。

“师父一个平民百姓,哪能和帝王相提并论。”

“你看,唐玄宗逃难往成都跑,您老人家也是往成都跑啊。”咸声天真无邪地说道。

听华咸声这么一说,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冥冥之中仿佛历朝历代发生了战乱都要往西南逃跑。唐玄宗是这样,慈禧太后也是这样。只不过慈禧还没走到四川,庆亲王奕劻、李鸿章就跟八国联军达成和议了,处死了十二名主战大臣,赔了四万万两白银,这才得以两宫回銮。

而那些选择了向东南的朝廷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南宋最后一路退缩,陆秀夫在崖山抱着少帝跳了海。元末陈友谅在江州被朱元璋攻破后退到了武昌,最后兵败死于鄱阳湖中。

辛佑国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时不时地就要怀古一下,伤感一下,把自己的感悟与朝代兴亡结合起来。车把式就没那么多的感悟,甚至有的时候连反应都没有。除了睡觉和吃饭这些必须下车才能完成的事情之外,车把式其余的时间简直就像是长在了马车上。

他的身体显然已经适应了马车的颠簸,随着车厢的上下跟着起伏,手中缰绳的松紧程度已然成为马车颠簸与否的明显信号。他甚至可以在马车前进时突然跳下去钻到小树林里撒泡尿或者拉泡屎再从侧面跳上来。

车把式的精力仿佛全部都放在了马车和马匹上,除此之外的事情,他漠不关心也不在乎。他的人生信条就是简单两条:活着和干活。

华咸声则恰好相反,他热烈地回应着辛佑国教给他的一切,并有着自我加工的欲望。华咸声精力特别旺盛地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并企图让辛佑国回答。他就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提问器一样,问得辛佑国有的时候很欣慰,有的时候又很烦躁,但有的时候又会被孩子的天真无邪所打动与启发。

路上辛佑国还跟华咸声讲起了重庆得名的来历,说是南宋孝宗有一天面对山河破碎突然心灰意冷,决定提前退位。选来选去就选上了自己的三儿子恭王赵惇当皇帝,就是历史上的宋光宗。

宋光宗即位后,按照潜藩升府的管理,他就把恭州升成了府。因为二月登基、八月升府,可谓是双重喜庆,于是就把恭州改名叫做了重庆,一直沿用至今。辛佑国讲完之后,不知怎的,小小的华咸声突然叹了口气,叹得辛佑国都觉得奇怪,便问道:“咸声,你为何叹气啊?”

“没啥,就是觉得这些历史不是皇帝就是大臣的,怎么就没一个老百姓的。”华咸声平静地说。

这个说法倒真的让辛佑国吃了一惊,他从没想到过,更没想到这么深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有反问他:“为何你会觉得这些历史应该是老百姓的?”

咸声坐起来,很认真地说道:“你看,这城是老百姓修的,粮食是老百姓种的,衣服是老百姓做的,兵是老百姓当的,这些皇帝大臣都是老百姓养活的,这些历史本来就该是属于老百姓的。”

辛佑国听了很是欣慰,他顿时觉得华咸声比他这个糟老头子厉害多了,他慈爱地抚摸着咸声的头,说道:“可是历史就是写的皇帝大臣,布衣白丁的故事都是在戏词里。咱们川剧中五袍、四柱、江湖十八本,这些剧目中可都有讲民间故事,杨素兰最喜欢唱了。”

“川剧好听,也好看。就是杨素兰的戏票太难买了!上次他到成都登台演出,我爸托了好多关系才拿到一张后场票,回来被人羡慕了好几天。”听到杨素兰这个名字,华咸声眼中突然泛起了光。

四川人喜好川剧,把看川剧当作繁累而又平淡的生活中最大的乐事,傅樵村在《成都通览》中就说:“川人好看戏者,十分之九,虽忍饥受寒亦不去,晒烈日中亦自甘。”看戏也成了川人主要的文娱活动,华咸声小时候为了看一场戏,可以跑几十甚至上百里的山路,站上几个时辰。

乡野村民更是不会放过看戏的机会,只要听说有戏班来演出,方圆百里的乡民都要争相来看,戏散之后还要打着火把讨论半天才肯罢休。文人雅士更不必说,整理剧本、创编剧目,忙得是不亦乐乎。巴山蜀水之地几乎无处不演川剧。香会、庙会要请戏班唱戏,会馆、行帮祭祀祖师爷要唱戏,富豪之家寿庆婚丧更是要请戏班热闹几天。洪门中人因为很多都是练家子,偶尔也会到戏班客串武生,只为了能免费看几场戏。大虎和耿省寨便是演武生的一把好手,到好几个戏班串过场。

川剧中最好的角儿莫过于杨素兰了。他出生于重庆潼南一户小商人家,从小就喜欢听戏,凡有戏班演出,必前去观看。

后因父母双亡,无人抚养,被人卖与某乡班学戏,取艺名海棠。

光绪十九年(1893年)杨素兰离开乡班来到成都,经人引荐,拜名旦黄金凤为师,遂更名素兰。自此,他在名师指导下,刻苦学习,认真领悟,艺术有了显著长进。除主工青衣、正旦外,还兼演其他旦行。他表演细腻,唱腔清脆,极富感情。特别是他扮演的中年妇女,仪态端庄,声形俱佳。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杨素兰集资创建了成都宴乐班,由于他为人慷慨、待人宽厚,戏班中汇集了萧楷臣等不少名角,让这个以唱高腔为主的戏班,名声大振。整个四川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辛师父,咱们川剧戏文里虽然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但那些还不是老百姓,你、我爸、徐师父、大虎叔、耿叔、杠头、冉庆叔……你们才是老百姓,才应该唱进戏里,写进书里,我长大以后一定要专门给老百姓们著书立传,编写戏文,还要请杨素兰来唱,让你们都能留在历史中。”华咸声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地说道。

他的回答逗乐了辛佑国,心想这孩子真是可爱,乱世哪有什么老百姓立足之地,能活下来不饿死在荒野之中便已经是烧了高香了,但听面前这个小孩子说要把自己编进戏文写进书里,还是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便鼓励道:“好好好,我们咸声志向远大啊,上次背海堂去听宴乐班的戏,我也在,还跟杨素兰聊了几句,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毕竟评书戏班都是走江湖,回头你能把戏文写出来我一定给他送去,辛师父等着这么一天。”

二人说罢相视一笑,在这一老一少的聊天中,路途仿佛也短了许多。

从成都到重庆,古往今来有旱水两道。旱道主要是驿道,沿途共有三街五驿四镇七十二堂口。一个堂口就是十五里路。

这一千零八十里路差不多要走二十天。如果快马加鞭,一堂换一马,只要八个小时。水道跟旱道差不许多,共有二十三个驿站,基本上一日一站也需要二十余天。

接下来的日子里,辛佑国一直过着这种身体快要散架但精神高度愉悦的日子,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以前不过是为了糊口胡吞乱咽进去的东西居然被一个孩子打通了任督二脉。他一个本来快要冻死饿死在破庙里、黄土埋到胸口的人,居然被一对父子既救活了身体还救活了灵魂。

华咸声则早就已经把每个驿站记得十分清楚,每到一站就少背一个,锦官驿、龙泉驿、阳安驿、南津驿、珠江驿、安仁驿、隆桥驿、峰高驿、东皋驿、来凤驿、白市驿,他们就这么数着驿站和日子一天一天地向重庆靠近。

盘算

睡饱了之后的华少昌依然沉浸在对革命的探索之中,他像是一个突然魔怔了的人一样,求知若渴不知疲倦地阅读着曾持送给他的书籍和报刊。那些书籍和报刊中有很多他听过,也有很多没听过的革命党人写的文章。

看多了他也发现,实际上很多革命党人自己对于路线也有不一样的看法和理念。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渴求还是害怕,是想参与还是想独善其身。华少昌隐隐约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想去参与又怕会惹火烧身。他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很多人都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年轻少东家的不安分。

但华少昌还是有所犹豫,毕竟他还挂念着远在乡下的母亲和妻子,不可能彻底像曾持那般无所牵挂。他的父亲虽然没有读过书,斗大的字都不认识,但却有胆识,省吃俭用供自己读书。

从小他读的就是乡间最好的私塾,等他长大了还被送到成都的学堂来读书。可惜天不遂人意,在他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就积劳成疾去世了。假如没有自己老母亲的支持,自己也无法独立走到今天。

其实妻子潘氏一家,徐春风倒也接触过,那天徐春风告诉他当初差点抓了潘家的肥猪。

华少昌知道“抓肥猪”的意思就是抓了富家子弟作为人质来索要赎金。好奇心让他继续问道:“那为啥没抓?”

徐春风一只脚刚好迈出门去,他站定了,说:“想抓的时候,发现他家救过我爷。”

他不由得想起了积德行善这个词,在这个乱世,一个善事或许真的能够拯救一个家族。

徐春风也看出华少昌这些天心事重重,他索性让大家大白天的就把货栈的门给关了。耿省寨、大虎、杠头、刘哈巴、艾木头、黄眼镜、霍青皮、二胖娃这些平日不怎么聚首的洪门兄弟都聚在了一起,人多得一桌都坐不下,只有再搬来了一张八仙桌另开一桌。

“第一杯酒就是敬给死去了的兄弟们的!”徐春风心说干完下面这一票,一定要找个地方给兄弟们修个祠供起来,毕竟活着的人也是替死人活着的。

第二杯酒就是敬现在的兄弟,毕竟他们都是在刀刃上过日子,希望每个人都平安无事。

第三杯酒徐春风不知道该敬啥了,在他现在的认知里,他就是为了兄弟们活着。他想了想,端了半天的碗,看着兄弟们都在看着自己,一时竟无语。

这时华少昌站起来了,说:“不如我们敬那些虽然不是背海堂,但依然为了中国牺牲了的人吧!”

徐春风被华少昌的话吓了一跳。他听懂了,其他人却没听懂,他们交头接耳地互相打听着“牺牲是啥意思?”“中国是个啥?”“这不是大清国吗?”

窃窃私语的声音被徐春风的一句“干了!”给打断了,听到舵爷发话,大家疑虑顿消,一饮而尽。

那天也是华少昌有记忆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等到他酒醒的时候天都已经黑完了。他只记得自己跟徐春风说了很多话,从结婚生子到货栈运营,从革命救国到自我守拙。有时候他觉得他跟徐春风之间无话不谈无话不说,甚至觉得徐春风跟他之间没有那十几年的年龄差距。但有些时候他又觉得徐春风真的就如风一般,平时你感受不到风的存在,等到风刮起来了你还会觉得微风拂面十分惬意,但是等到狂风大作了,你才会意识到原来风也会有这么大的破坏力和撼动力。

日子赶日子,到了第三天。耿省寨一大早赶到堂口,徐春风一见到他就问:“你掉咸鱼铺里了?怎么这么臭?”

耿省寨抬起袖子来闻了闻说:“没有啊,没闻到啊。”

徐春风知道这是耿省寨闻久了闻不到了,他挥挥手让耿省寨抓紧把衣服脱了去洗。等着耿省寨换好了衣服,他们二人准备出门,刚出堂口大门就被坐在角落里的警务公所队长方定祥喊住了:“徐舵爷这一大早是要去哪儿啊?”

方定祥的一声喊,也让拿着扫帚佯装扫地的几个警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都往这边看。

徐春风面不改色,回头看着方定祥说:“哎哟,真是出门遇贵人,方长官今儿怎么有雅兴到我这?我这准备去吃个早饭,顺便溜达溜达,要不方长官赏个脸一路?”

方定祥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拉了拉衣角,面无表情地说:“好啊,刚好我也没吃早饭。走吧,一路。”

耿省寨听后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第一反应便是事情已经泄露,徐春风没说什么,只是用手硬把他架着走了起来。

一行人走了不远就到了一家早饭铺门口,老板正在门口撇豆花。

“老板,来几碗豆花饭。青椒酱多来一些哟。”方定祥喊完就往里面找位置坐了。

“再来两碗红烧肥肠、蒜泥白肉、坨坨牛肉,对了,泡萝卜也来点。”徐春风又喊了几个菜,淡定地在对面坐下。

“哟,徐舵爷常来这家?这么熟悉。”方定祥问。

“也不常来,最近不是我那厨子闹肚子,我怕他揩屁股揩不干净,我吃了也要拉稀,就经常出来吃。”徐春风随意编了个理由搪塞道。

他的话倒是让方定祥哈哈大笑:“徐舵爷真会开玩笑,怎么着也得找个酒楼的厨子吧?”

“找不起,找不起。”徐春风连连摆手,“我现在那个厨子啊,原来是个杀鱼的,这杀鱼的不得刀工好嘛,吃个水煮鱼啥的够了。没想到,他龟儿是杀大头鱼的,只会砍脑壳。”

徐春风边吃边说,语气和动作夸张得把很多豆花末子喷得到处都是,伴随着他手舞足蹈地演示“砍脑壳”的动作,像极了某类动物脑壳被砍下后脑汁四溅的场景。实在是倒人胃口。

但这恰恰是乡野间打趣逗闷的主要娱乐方式。旁边的粗人们依然边乐呵边大口吞咽着,丝毫不觉得被冒犯了或者被吓到了。

方定祥本来也不觉得这些东西有多么恶心,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时,训练北洋军的袁世凯学着西方,调拨了三千新军在天津首创了警务总局,这才在各地推行了警察制度,他也就从绿营军里调到了四川巡警道下属的警务公所,虽然现在干的是警察,但也没少干这收尸洗地的活儿。

当初刚到警务公所的时候,方定祥也还觉得这当兵跟当警察都一个样,都穿着制式的服装、肩上扛着枪。后来才发现实际上他们却是拿着扫帚扫地清运垃圾的时候多,开枪缉凶抓匪的机会少,因为当初光绪皇帝钦点的黑色警察制服,所以民间都流传:“光绪皇帝银钱多,买些黑狗遍地梭。”虽然他还有另一个不能对人言的隐藏身份,但现在整天跟这帮江湖大哥周旋,上面磨破了嘴皮子,下面使尽了腿绊子,虽然偶尔能收点保护费银子贴补家用,却依然让他对眼前的洪门中人提不起丝毫好感来。

方定祥刚想制止满嘴豆花末子的徐春风继续说下去,只见徐春风对着耿省寨方向看了一眼,耿省寨会意,突然站了起来,捂着屁股就往外跑。坐在他一左一右的两个警察慌忙去追,耿省寨躲避中连一只鞋子都甩落了,但他还是被抓了回来。

两个警察一边试图按住还在挣扎的耿省寨,一边借机踢他按他,想尽办法报抓他时被打掉帽子和抓出血痕的深仇大恨。

方定祥看着被扭送到自己面前的耿省寨,突然飞起一脚,却被耿省寨灵活地躲了过去。他依然一只手拉着自己的裤腰带,仿佛生怕裤儿落了,一只手放在屁股后面紧紧捂着屁股。

“长官饶命。我实在是憋不住了!”

他的这一句话倒把满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徐春风也趁机说:“你瞧你瞧,我就说伙食吃不得。你龟儿还不信。”说完转头对着方定祥赔着笑说:“方长官,怕是要打标枪,要不喊他龟儿先去屙干净了来。”

方定祥盯了徐春风一眼,说:“你们洪门兄弟做事从不拉稀摆带的嘛,不是吃下铜豌豆都能拉出金的嘛?这点儿……”

他挖苦的话还没说完,耿省寨就放了一个臭屁。这屁不仅臭,连声音都是不连贯的,仿佛有某些东西夹杂在其中被集中排放了出来。伴随着这声屁响的,是耿省寨更加扭曲的双腿。

他拼命地夹着夹着,就像是在夹着什么稀世但又光滑无比的珍宝。在场的人听到这个声音都庆幸不是自己发出的,不然的话这裤儿怕是就要变成了“黄马裤”。

众人一开始还发出哄堂大笑,但紧接着扑面而来的臭味就让人难以忍受,有人直接跑了,还有个人在人群中干呕。押着他的两个警察如同是吃了屎一样,脸都变绿了。方定祥被这突如其来的屁给崩蒙了,半晌之间,只剩下了捂住口鼻。

徐春风这个时候更像个人来疯一样,他捂着鼻子拼命地扇风,对着方定祥说:“方长官,您继续说。你还想说啥?不能被一个屁给打断了啊!”

方定祥被他问得心烦,连忙摆手。徐春风顺势一脚踢在了耿省寨的屁股上,佯装恼怒地说:“还不给老子爬!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耿省寨立马屁滚尿流似的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饭馆,躲到巷子里的阴暗处去了。抓他的两个警察也只有自认倒霉,看着他一溜烟没影了。徐春风还在拉着方定祥坐下来,继续吃。方定祥已然没有了刚才的好兴致,哪里还吃得下东西。气冲冲地说:“老子就给他一刻钟的时间,不回来我就掘地三尺。”

徐春风毫不理会,边吃肥肠边说:“哎呀,打个标枪,用得着一刻钟?一刻钟怕拉的都是水水。人早死了。”

果然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耿省寨就回来了,站在门外面不进来。方定祥招手让他进来他都不进来。徐春风扭头看着他依然攥着屁股后面的一小撮裤子,立刻明白了过来,对着方定祥说:“拉裤兜子了,让他去换一条吧。”

方定祥这才明白过来,示意一个警察跟着他去换裤子。徐春风看出了他的窘迫,于是转移话题问道:“方长官的孩子多大了?”

“儿子已经十八了,方占元,位占天元,专门请大师给取的名字。”方定祥听他提起儿子,眼神中温柔了许多,但头却摇得像个拨浪鼓,叹息道,“平时我不怎么带,都是他妈在管,结果这当妈的疼儿子,疼出了一身臭毛病,这不正准备送到新军里去历练历练。”

“那敢情好啊,可惜我的娃子我都没有看到过就没了。”徐春风说,他用余光看到方定祥在看自己,补充说,“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父慈子孝嘛,当下这世道乱糟糟,有时间还是要多陪陪孩子,这才是正事呐。”

方定祥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舵爷有点可爱起来。不像他遇到的其他洪门舵爷那样,千篇一律的就像个混人或是像个武人,这种立体甚至多面体的人才让人觉得像是个真实的人。他刚想回忆跟自己儿子的温馨场面,总结一下语言来回应一下徐春风,那个刚刚给他好感的男人就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走吧,反正今天你就是块狗皮膏药。吃饱喝足了,去我那儿吹会儿夸夸。”

一句话把方定祥噎得无话可说,也让他感到服气又无语,只好跟在他后面往广成货栈走去。这个点儿的货栈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伙计们点货摆货计货的声音不绝于耳,账房先生也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徐春风边走边看着脚下的货物,他并不说话,就像周围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一样,虽不说话却又透露出一个老板该有的威严。

方定祥仔细看了看四周,突然找到了话题:“徐舵爷,这都是茶呀,靠这些能赚到银子?”

徐春风脚步不停回复道:“那还能贩点啥?现在兵荒马乱,只有搞点副业,贩盐自古以来都要杀头,鸦片烟那是断子绝孙的买卖。”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对着方定祥说:“说成都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但靠种谷运米能挣几个钱?挣了钱割点肉买点酒,吃了喝了一泡屎一泡尿就没了,连流出去的汗都补不回来。”

“那照徐舵爷说的意思,只有违法才有得搞?”方定祥不怀好意地问道。

“哎呀,你要给我你穿的那身皮,我可以无本买卖做到顿顿吃白米。”徐春风笑着说道,“要不然就给我个像北京城那么大的地盘,我也能薄利多销赚得盆满钵满。你是没见过四九城的驼队,格老子,那驼铃声老远都能听得到,运的东西也比成都多得多。”

方定祥打断他的话说道:“我倒希望我能像舵爷一样吃得开,样样都和得转。”

两人说话间就走进了货栈内,耿省寨早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裤子,正在跟方定祥的手下坐在院子里喝茶,所谓不打不成交,他们倒是很快就熟络起来。

方定祥不知道的是,大虎和杠头此时已经押着那近一百担的臭鱼烂虾走过了大半个成都,那个味道从河岸边一直散发到成都的大街小巷。甚至在一个月后,都有成都人发誓在自己的家里还有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那些筐里装着的都是反复冻上又反复解冻的鱼和虾,即使在冬天里,都在到处滴答着说不清是银色还是黑色的浓稠液体。担担子的兄弟自然“首当其冲”,他们一面要忍受着重压,一面要抵挡着恶臭。有些人鼻孔里塞着草纸,试图让自己能够轻松一点。

他们的队伍刚刚进城的时候,守城的兵丁还想按照惯例搜查一番,但刚一靠近,那冲鼻子的味道就猛扑过来,差点顶了他们一个跟头。大虎还在无限冤屈地介绍着自己的货物:“都是该死的王鱼头,跟我们说这鱼新鲜得很,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运到江边就臭了,你说啷个卖嘛!这一年的辛苦钱都打了水漂喽!”

兵丁们显然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对于谁理直谁理亏也不想评判。就连雁过拔毛的兴趣都没有,就让他们走了。大虎于是就这么一路向众人诉说,一路大摇大摆地横穿城市。

方定祥还在跟徐春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彼此的营生,聊着对时局的看法,聊着对洋人的不屑与敬佩。他们两个人像是在打太极,都想用最小的力道从对方那里获得最多的或者最丰富的信息。可偏偏对方也是个打太极的老手,互相推手之间,获得的也仅仅只是皮毛。有一瞬间,方定祥觉得是不是自己找错了人,在徐春风身上浪费了过多的时间。有一瞬间,徐春风也觉得方定祥是不是被人下了套,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磨磨唧唧这么大半天。

方定祥看着时间越来越接近中午,跟徐春风两个人互相猜底牌的游戏也让他头脑发涨、眼花耳鸣,假如这是一盘棋,他决定先下一个杀招:“徐舵爷最近不仅私盐生意做得好,好像还在做海鲜生意。怎么着?打算改行做南货,腌咸鱼?”

徐春风已经听出了他话中之意,但他毫不显露,怡然自得地说:“海鲜生意我可不感兴趣,那是胡二狗的地盘。至于私盐买卖,我背海堂似乎从来没干过啊。我们干的就是个左手进右手出,帮人运货。至于走的是什么货,道上规矩,我们不问。”

方定祥看着徐春风,知道他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立即换了个话题:“现在可是鱼虾难辨,有些人表面上跟你做生意,私底下可能是要下套害你。”

“噢,是吗?方长官准是听到了些啥,快说说,谁要害我?”徐春风笑眯眯地问。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别说这城里,就是这通省的地界,谁的消息能有徐舵爷灵通?我只是说的这个事儿。近些年,很多洪门兄弟信了些革命分子的歪理邪说,不好好做生意,偏偏跑去闹革命。”方定祥边说边观察着徐春风的反应。徐春风却像是跟自己的烟锅子较上了劲,一个劲儿地在那里又抠又磕。

“你说闹学潮、闹集市、闹工厂都还好说,大不了坐几年牢。这要是闹了革命,早上还能上嘴唇碰下嘴皮吃口热乎饭,晚上这脖子上可就只剩了碗口大的疤啦!”

徐春风像是听进去了,也像是没听进去,他含糊地应承着,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时候也不早了,方长官还跟我这儿耗着呢?”

方定祥一开始并没有听清楚,他把身体向徐春风凑了凑,示意他再说一次。徐春风吐了一口烟,说:“你们的鸡公哨子该叫唤了。”

这回他听见了,顺带着也听见了铜质警哨响亮而又尖锐的声音。歪戴着帽子本已靠在柱子上迷糊过去的两个警察也被惊醒了,慌里慌张地四处询问:“发生啥子事儿了?哪里出事儿了?”

徐春风含着烟杆笑了笑,冲着方定祥摊开了两只手:“这哈不能怪我哈,我可一直在这里,哪儿都没去。”

方定祥习惯性地掏出了枪,旁边两个警察也端起了长枪,冲向众人。众人错愕之中,另外一队警察也冲了进来。“把看热闹的都给我轰走,外面送货的都给我弄进来,把大门锁了,挨个甄别,不许放过一个!”方定祥的命令干净利落,明显比早上那两个草包利落得多的年轻警察立马端来了桌子和条凳,开始挨个登记画押。

方定祥走到依然蹲在地上的徐春风身旁说:“徐舵爷,请上座。”

徐春风依然不急不躁地说:“不用,这里挺好。”

“那就请徐舵爷继续蹲着吧。”方定祥说完自己拉了把太师椅坐下了。这一招倒是让徐春风没料到,他心想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被这老警察摆了一道。其他人看到徐春风都不急不躁的,也都不闹腾了,等待着被警察传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