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萨尔托海

北疆绝大部分地区都缺水,尤其是乌鲁木齐以西,凡有点儿水的洼地,常常被当地人称作海或海子,含着一种期望和寄托。有“海”的地方,就有人烟和牲畜。

我们到的时候,天已很晚了,四望不辨东西。远处的砾丘在未尽的天光下影影绰绰,偶尔有白影飘忽,那是被大风吹荡着、挂在荆棘上的编织袋子或塑料膜。目力极尽的地方,有一片灯海,据说那就是有名的乌尔禾。

三支井架呈鼎立之势,相距都不太远,直直地戳向天空。它们都挂着大功率灯棒,照耀得四周亮如白昼。罐斗上上下下,矿石不停地哗啦一声倾倒在矿仓里,腾起一阵白尘。

选厂的灯光更有点儿夸张,宣示着它作为工程生产的霸主地位。在料仓口,两个人抡着大锤奋力砸矿石,大锤高高扬起,重重落下,他们的影子在地上被灯光投成巨人,隔着暴扬的灰尘和机器声的帷幕,有如皮影戏的画面。

我们在铁厂沟吃的羊肉饺子,才两个小时,竟有点儿饿了。背包里还剩下火车上没吃完的半包花生,你一把,我一把,梁子和我一会儿就给解决了。

工头这时拿来一瓶酒,瓶子上贴着“小白杨”三个字的商标,说,喝两口,几千里路,都乏了,解解乏,早点儿睡。又说,他还要下井看看夜班情况。他是四川人,精瘦精瘦的。说完,带上门出去了。

这是一间地下室,十几平方米,不到五尺高,我和梁子都伸不直腰,但非常隔风,暖和。后来,我们才知道当地人称它地窨子。

有一天,给老婆打电话,说这回住得高级,是地窨子。老婆说,地窨子里没好人,你们可得当心,接着讲了一个有点儿遥远的故事。说有个山上有座庙,香火旺得不得了,上香的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都是富贵人家的妻妾,花枝招展,和尚们就起了歹心,在地下修了地窨子,凡姿色好的女香客就关进去,供自己糟践。

这事儿做得很神秘,好多大户人家丟了家眷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后来事情还是败露了,被官兵一把火烧了寺庙。地窨子至今还在,唯周遭的草四季不死,人说那是浸染了阴气。

梁子是真乏了,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我盯着天花板却怎么也睡不着。天花板是一排杨树干,再上面是芦草,顶上是沙土,不知道有多厚,但可以听到呼呼的风声。风一会儿从东往西刮,一会儿从西往东刮,有时候能听到东风与西风在地面碰撞、缠斗、撕裂,把一些东西推倒了,又把一些东西扶起来。戈壁隆冬的深夜,风是唯一的活物。

咚、咚、咚……接二连三的炮声,夜班爆破工上班了。我听见石块在空空的采场间飞起来,采场就在地窨子的下边。它们冰雹一样在岩石上撞击,有的力度很大,有的力度很小,有的发出呼啸声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接着,鼓风机开动起来了。

离选厂五十米的地方,有一个水塘,那是选厂排出的污水沉淀而成的。池水不断被乱石沙土渗掉,活水不断注入,水塘因选厂生产而生,不久也将因矿山废止而逝。

水里面含了说不清的工业原料,但水色异常清澈,像一片小湖泊,也像一匹缎子铺展在地上。

我们每天上下班,进出罐笼时会远远地看见它。每天工作时间非常长,矿石硬得一根钻头钻到一半的深度就报废了,震得虎口肿痛,出了罐笼,人已经累得半死,看见那一方蓝玻璃似的东西,止不住长长地舒一口气,立刻轻松了许多。仿佛因为它,我们得以再次安然无恙。

有一种叫鹅喉羚的羚羊,经常到塘子的注水口喝水,那里是唯一不结冰的地方。它们一群群、一队队,像一群野孩子,一点儿也不怕人,但谁也近不了身。

萨尔托海早已没有了海,只剩一个空空的地名。除了这里,不知道哪里还有可供它们喝的水。

慢慢地,它们越来越多,白天来,夜里也来。它们跑动起来,像一道影子,忽闪而逝。在不远处的砾丘上,有人捡到过它们的角,细而长,坚硬锐利,简直可做武器。

梁子有一只相机,他说很贵,我们都不懂。他经常给我们拍照,一分钱也不收。相机用的是胶卷,听说也很贵。梁子好这一口,说钱不钱的无所谓。

他给我们拍了很多照片,吃饭的,出罐的,换衣的,打麻将的,荒天野地的,什么都有。

他给我拍过两张很有意思的照片,一张题着:长天落日圆;另一张题着:大漠孤烟直。苍凉的天空下,我无助地站在荒野里,背后是无尽的天空,像是失败归来,又像是要讨饭远行,神情里透着一股暮气。

它让我发现了我的神情与这片大漠如此匹配,仿佛彼此为对方而生。这些照片成为我在这里六个月矿山生活的唯一见证,可惜后来都弄丟了。

梁子说,我一定要把鹅喉羚的鹅喉拍下来。

确实,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那个鹅喉是一个巨大的谜。谁都见过,谁都没有真切地看清过,它是怎样的结构,里面装的什么,成为巨大的诱惑。

但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工程,它比采场高空采矿作业都要艰难得多。鹅喉羚太机警了,它从来没有让人走近过。梁子端着相机,一有时间就守在坑塘边,他的耐心比一蓬骆驼草更坚韧。

有一天,我们放了假,炸药用完了。矿山放假是非常难得的事儿,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放假的。

梁子挎着相机,我骑着哈萨克牧人的摩托车载着他,我们去拍鹅喉羚。牧人们经常来矿上卖牛羊肉,或者来找放丟的牛羊,有时候,他们会四仰八叉地睡在空压机房的泥地上,天亮了不辞而别。

离年关还有一个月,天冷得要命。我们沿着各种蹄迹,骑过一座又一座裸丘,鹅喉羚的蹄印好像与羊群的蹄印并无差别。我们看见山坳里羊群在啃食草根,浑身污脏,像活动的石头。牧人睡在石头间,像另一块石头,看见我们过来,只是懒懒地抬一下头,又睡下了。

他们日复一日,每天都睡到太阳下山或羊群消失。直到下午,我和梁子连一只鹅喉羚也没发现。也许是天太冷,它们藏了起来,也许是摩托车声太大,惊到了它们。

我坐在丘顶上抽烟,山丘被常年的风吹得寸草不生,不仅没草,一粒沙子也不见。石片一层一层的,下面被风掏空了,它们层次分明地悬着,仿佛小型金字塔。石头大概含了铁,锈红色,上面落满了鸟粪。

我想起有一年在陕西安康看到的石板房上鱼鳞般的石板,它们一模一样。梁子站在我身后撒尿,在戈壁旷野,撒尿一般是蹲下来撒,他没蹲。尿液被一阵风带到半空,它们飞过我的头顶、周围,在太阳光里晶亮异常,落下来时,变成了小小的冰粒。

直到工程结束,梁子也没有拍到鹅喉羚的鹅喉。后来某日,他的相机永远落在了池塘里,与泥沙金属混为一体。

那个黄昏,夕阳浓得像黏稠的胶水,涂满了戈壁和天空。野地里,不论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物体,一律呈现出金黄,不是浓黄,而是浅黄,世界仿佛一帧老照片,陈旧又真实。

有人喊,鹅喉羚又喝水来了!

哈萨克人老哈,开动起摩托车载上梁子往水塘里冲去,既然无法接近,就强行接近吧。老哈其实不叫老哈,叫什么,我们都记不住。他在料仓口砸石头已经两年了,十八斤的大铁锤,被他玩得龙飞凤舞。他有个妹妹,经常骑马来给他送肉干。有人开玩笑说,把你妹妹嫁给我,他说,那是你们的事儿。那女孩子不说话,骑马绝尘而去,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梁子和老哈箭一样飞过去,鹅喉羚箭一样跑开去。梁子挥着相机兴奋地大喊:这回拍到了,拍到了!摩托车返回时,冰面咔嚓一声破裂了。

梁子是个大胃王,在萨尔托海矿山的半年时光里,他吃光了我一次次从颇远的铬矿商店费力买回来的零食,大到面包,小到糖豆。他后来去了祁连山某地,捡到了一块狗头金,从此身价百倍,改了行,去了南方某城市,后来加入了摄影协会,天天培训班、研讨会,拍出的作品再无生气和灵魂。梁子原来是个有灵魂的人。

四川工头姓吴,他的工牌上的姓名栏写着:吴德。除了能挣钱,他喜欢赌博。他已经五年没有回过老家了。他从出渣工干起,再到领班、工头,这个过程堪比攀登天梯,在这里,老板已换过三任。这些,是别人告诉我的。

那时候流行诈金花,下了班,他就带领我们诈金花。有时候五毛起底,有时候五元起底,他大小都不论。但他老输钱,输了钱就拿一瓶小白杨或肖尔布拉克,一口气干了,睡觉。牌场上,大伙儿叫他“菜农”,我猜那是“送菜的”的意思,“送菜的”通着“送财的”谐音。

吴德死抠。比如爆破使用的导火索,长短不是我们爆破工做主,是他做主。该用一米五的,他裁成一米二,该用一米的,他裁成七十公分。看起来节省不了多大一点儿,但长年累月就不得了。其实包工头的利润差不多都是这样偷工减料节省下来的。我们干的是竖井,从采场到地面有二百多米,有一段要爬梯子才能到罐笼口。有几回刚到梯子口,下面炮响了,石头像蝗虫一样擦着我的屁股飞上来,我手脚并用,像导弹一样从井筒往外发射。

记得是腊月二十七的晚上。

那一年,腊月二十九过年,再有两天就过年了。矿量很富,矿石很硬,爆破下来的矿石块太大了,漏斗下不去,要解炮,就是在大块矿石上打孔,填上炸药,炸成小块。这本来是爆破工的事情,但吴德全揽了,他已经揽了好几年了。

那一晚上,他给六十多块矿石打了孔,装填了炸药,孔很浅,他就把导火索全裁成了一尺来长。他依次点燃,在点到最后一根导火索,刚转身,前面的炮响了,一块石头飞起来,穿透了他的胸口。

我们赶到采场,吴德还有一口气,采场浓烟滚滚,头灯的光柱无力地穿透尘幕里浮游粉物。我把他揽在怀里,用上衣堵住伤口。我紧张,心里更恨,问他,为什么要把导火索弄得这么短?他声音弱下去,但我还是听清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吴德的房间墙上,有一个玻璃框,里面有一张照片,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笑得烂漫。背景是一块一块的高山稻田,稻禾在阳光下泛着金色,那是南国阳光难得充沛的秋天。我把它摘下来,挂在了地窨子里,因为那儿暗无天日,它一定会存放得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