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离开我的第四个年头。
我已不记得她的脸,又恐有一天连她的形象也忘记,于是几度哽咽之中,短写下她的故事。
她姓武,叫福祥。出生在战乱纷飞的时代,福祥也许是父母唯一的盼望。我想她不应该叫福祥,应该叫武苦或者武难之类,因为她的一生充满艰难坎坷。
她是外乡人,有人说来自张北,她自己说在山西有个家,我只知道她来了再也没离开过这片土地。正值青春的年纪,因为家里养不起太多孩子,她嫁给了一个住在村头的男人。或者说被卖给了那个男人。她过得不好,和他离婚的时候,带着三个孩子改嫁了现任丈夫:李瑞得。他长得黑黑瘦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刻薄的眼睛和鹰钩鼻。他的眼睛总是滴溜溜地转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四周,在小小的窑洞里,他仿佛是一个神气的将军。
在整天在唠叨和指使,福祥渐渐磨弯了腰。福祥不是妻子,是仆人,是奴隶。她一人养育两儿一女,负责家里的衣服和饭食,思索着怎么省点开销。在丈夫吃晚饭的时候,她恳求他再多给一些钱给孩子们买布添置衣服。这时候,瑞得会用刻薄的眼睛瞥她一眼,询问那一点点可怜的钱的去处。然后肉疼地掏出兜里的零钱,抛给他的“妻子”。
等到儿女们都成家立业各奔东西,她又担心没有亲生孩子给丈夫养老,于是去野外抱回一个被丢弃的孩子。按照排名,给她取名“志婷”。志婷很孝顺,非常恋家,因为不想离开父母,初中便辍学待在家里。之后,她和同村小学同学去BJ打工,两年之后,他们在只有沙发和床的小屋里,结婚了。
生活并不因人的付出变得美好。她的大儿子志远在广州开了馒头店,在当地娶了老婆,认了一个干妈,渐渐疏远了村镇里的母亲。大抵基因如此,他的两个儿子也不甚孝顺,而立之年仍在家里啃老。大女儿志媛身体不好,嘴唇总是发紫,三天两头卧病在床,每天吃心脏病的药。二儿子志盛一年有一大半时间在外地奔波,他总叫她“老娘”,从外地回来一定会先看她的老娘。她的养女遭遇情感问题,和劈腿的丈夫离婚,从家徒四壁的家搬回到小窑洞,又一次和她住到一起。
为了生活,志婷只身前往BJ打工,把四岁的女儿托付给了福祥。七十多岁的她,开始抚养第三代孩子——我。
我在长满玉米,草莓,苹果,飞舞李子花的小院里长大。我喜欢听她讲小时候的故事。她说,八岁的时候,有鬼子进村,她把脸抹得黑黑的,躲在柜子里不敢出声。这个时候,我就会害怕地躲在她的怀里。生怕鬼子把我抓走。
在我没离开村子的时候,她每天早晨打着手电送我去幼儿园,放学在门口打着手电接我。在这条好长好长的路上,她打着手电,陪我走了两年。
我仍记得,她把杨木桌子摆在院子里,陪着我写下“a”“b”“c”;我记得她长满皱纹的手画下的有五朵花瓣的小花;我记得她给我做的每一顿饭。我听的出她的脚步声,认得出她的声音,独独忘了她的样子。这位慈爱坚强的女性,相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这样淹没在人海中。
在坎坷的岁月中,什么是她的支柱,让她走到了今天?在孩子各奔东西,孙女外出念书的时候,她该怎么度过寂寞的时光?
之后啊,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两周一次的放假时间,我回家首先给她剪刺进肉里的脚趾甲,趾甲剪太短了,疼;太长了,长的快,也疼。其次,我会给她按摩头部,她吐着一口一口的痰,打着嗝,一边说自己活的很累,气受的很多。我看见她的痛苦,我无能为力。
那天下午,她死于脑溢血。
我亲眼看到她躺在炕上,身体被布盖着。她的脸像涂了面粉的木板,苍白又僵硬;她的肚子又硬又鼓,那是亡者的标志。我亲眼看着她,连同被污血染红的枕头和铺盖,被塞进了四方的棺材。
我看着她没有血色的脸,不敢去触摸她冰冷的双手。我想,我再也等不到路灯下的身影,再也听到不深夜的呼噜声,再也……我第一次感受到失去至亲的痛苦,我痛哭流涕,学着别人的模样给她磕头,给她敬香。她迈着蹒跚的步伐,在我的注视下,离我越来越远,走到黑暗中去了。
我亲眼看到,一缕残烟从窗户中飘走,我知道,那一定是她坚忍的灵魂,她的21克。
我亲爱的姥姥,祝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