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九曲溪

一条溪水,漱雪推云,从60公里外的深山流来。于星村进入平畴,在稻田村舍间穿行。约十公里,流到星村,忽然一拐,钻进一片崇山峻岭不见了。这一片山,就是武夷山风景名胜区,而溪水流到这里,就成了九曲溪。

武夷山在闽北崇安县境内。近些年,由于武夷山的名气越来越大,摩肩接踵的旅游者不知道崇安而只知道武夷山。所以,这崇安县干脆改名叫武夷山市了。

古人用“碧水丹山”来形容武夷山的特色。这碧水,指的就是九曲溪。丹山,皆因这武夷山属丹霞地貌,峰峦石骨,色如朝霞。故有此美誉。

溪水在这武夷山中,共有九曲十八弯,十公里流程。它绕着武夷山的三十六峰,载着它的花香鸟语,绿韵红姿,在中国的东南地区,流出了一段最让人心旷神怡的美丽。它自星村码头开始,到幔亭峰下的樟林结束。悠悠流水,千百年来,给多少文人骚客带来了绝妙的诗情画意。按常规,九曲溪的一曲,应该在星村码头,而九曲在武夷山。但它却倒过来了。一曲在樟林,由此溯水而上为二曲、三曲……上游的星村码头,反而成了九曲。我猜想,古人这样记的理由,大概是因为崇安县城靠近幔亭峰下的武夷宫。从县城里出来,首先到的是武夷宫这个地方。自然,它就应该是一曲了。古人游九曲溪,多半是从武夷宫下上船,逆水行舟到星村码头上岸。现在改过来了。旅游者从崇安乘巴士到星村码头,从那里上竹筏,自九而一。用船工的话讲,是“顺水漂流,倒着看山”。

现在,我终于坐上了漂流九曲溪的竹筏。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适合于在平静的水面上航行的工具。把几根碗口粗的大楠竹拼在一起,就成了一只约有一米宽的竹筏。筏上再安置三张竹椅,游客乘坐其上。九曲溪上的船工们习惯把两只竹筏并排一起,这样,每只筏上可以坐六个人,筏的平衡性就要好得多了。

16年前,我曾在俗称小三峡的大宁河上漂流过,那里的崇山巨壑,把大宁河的流水逼得又窄又急,乘坐在柳叶舟上,看船工如何躲过一个接一个的漩涡、礁石和险滩。在一种含着惊悸的闲情中,欣赏两岸的奇峰怪石,古木苍藤。那样的一种刺激,每每让我产生“浮一大白”的念头。而我也真的带了一瓶酒到船上,但是,当我刚要“浮一大白”时,一个浪头打来,船身倾仄,酒瓶子歪倒了,下酒的一包兰花豆,也被播进了水浪。

现在,在这九曲溪的竹筏上,完全不会产生在大宁河上的那种颠簸感。这里的水流非常的平静,平静得让你真正地感到是在“闲庭信步”。

横跨闽赣两省数百公里的武夷山脉,群山纠葛,峰腾水啸。其主峰黄冈山,海拔2158米,有中国东南屋脊之称。而九曲溪所在的这个武夷山风景区,只能称是武夷山脉的余波了。境内的三十六峰,最高的也只有400多米,但因其山势多悬崖,多峭壁,多板峡,多岩岫,亦让人产生深山老林的感觉。自古以来,人们通常游玩并著文赞颂的武夷山,指的并不是气势磅礴的武夷山脉,而是我们脚下的已被定为国家风景区的这一片山水了。

坐上竹筏之前,我已从清人董天公修纂的《武夷山志》中读到了宋朝大理学家朱熹写的《九曲棹歌》:


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

欲识个中奇绝处,棹歌闲听两三声。


一曲溪边上钓船,幔亭峰影蘸晴川。

虹桥一断无消息,万壑千岩锁翠烟。


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临水为谁容?

道人不作阳台梦,兴入前山翠几重。


三曲君看架壑船,不知停棹几何年。

桑田海水今如许,泡沫风灯敢自怜。


四曲东西两石岩,岩花垂露碧毵毵。

金鸡叫罢无人见,月满空山水满潭。


五曲山高云气深,长时烟雨暗平林。

林间有客无人识,欺乃声中万古心。


六曲苍屏绕碧湾,茆茨终日掩柴关。

客来倚棹岩花落,猿鸟不惊春意闲。


七曲移舟上碧滩,隐屏仙掌更回看。

却怜昨夜峰头雨,添得飞泉几道寒。


八曲风烟势欲开,鼓楼岩下水潆洄。

莫言此地无佳景,自是游人不上来。

九曲将穷眼豁然,桑麻雨露见平川。

渔郎更觅桃源路,除是人间别有天。


朱熹本是江西婺源县人,其父朱松来崇安做官,遂迁家武夷。朱熹活了70多岁,有50多年时间是在武夷山中度过的。这位被后世称为“孔子第二”的儒家领袖,是有宋一代最大的学问家。用南怀瑾先生的话讲,朱熹也属于那种500年才出一个的天才人物。因为他,武夷山才有一个“东南理窟”的美称。孔子据有泰山,朱熹据有武夷。这两座山峰,也就成了中国士林景仰的对象。

撇开学问与历史的地位不谈,日常生活中的朱熹,并不是那种歌哭无端的性情中人,因此在民间,他远没有苏东坡和唐伯虎这一类的才子名气大。他做人比较古板,属于“非礼勿视”一类的角色。我读过他的诗集,比起他的学问书来,诗集的水平要逊色多了。他写了1000多首诗,能让人记住的不过《春日》、《观书有感》等有限的几首。他的诗多理少情,缺乏灵气。这大约是他学问太深的缘故吧。所以,当我初读《九曲棹歌》时,竟怀疑这究竟是不是朱熹所作。老实说,这怀疑至今尚未消除。一个不苟言笑的道学先生,何以会产生如此轻盈的诗思。这棹歌的写作显然受到了刘禹锡《竹枝词》的影响,清新隽永,极富山歌的韵味。

自朱老夫子的《九曲棹歌》之后,历代追和者,不下千人,若出一本《九曲棹歌唱和集》,必定是洋洋洒洒的一册,虽称不上珠玑满纸,灿然可读者也不在少数。由此可见,九曲溪的确有其迷人之处。

从朱熹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九曲溪的每一曲,都是一个独立的风景单位。它们或柔媚,或峻峭,或千寻壁立,或五色摇曳,或鸣泉飞瀑,或空山鸟语。二十里的曲折流程,二十里的锦绣画廊。中国的南方,多奇山异水,但山与水的结合达到近乎完美的程度的,却是不多。长江三峡与漓江山水,是完美的结合。跟它们的肆意汪洋相比,九曲溪只能称是山水家族中的盆景了。但它的好处是,无论到了任何一个景点下,你都可以请篙工停下竹筏,从容上岸,作一时半刻的盘桓。攀一丛岩石,折一支山花,掬一捧飞瀑,看一阵烟岚。访一所书院,登一处禅堂,看壁上悬棺,寻林中茶室。一切都是从容的,一切又都这么惬意。悠游其中,你感到既在旅游又在访友,既在人间又非人间。

九曲溪虽然每一曲都有特点,都有值得流连的地方,但我认为最美的是五曲和六曲。溪水流到这里,两岸的山挤得更紧。左岸的接笋峰、大隐屏、苍屏峰、天游峰、仙掌峰;右岸的仙迹岩、晚对峰、天柱峰、更衣台、老鸦石,不但各肖其形,各争其势,而且仿佛还有纠缠争搏之意。逼窄的溪水陡然变得浓绿起来,因为众山和葱茏一下子都倾泻到溪水中了。

武夷山中的山水与人文的精华,都集中在这五曲与六曲之中了。接笋峰的孤峭,天游峰的嵯峨,仙掌峰的奇绝,天柱峰的挺拔,都让人赏心悦目。在这些山峰之上,岩腹之中,溪水之边,尚有朱熹所建的武夷精舍,有理学家胡寅建造的铁笛亭;有道士所建的云窝道院、天游观、棘隐庵,也有儒士所建的留云书屋、三友堂、幼溪草庐。宋明两代,不少的儒人羽客结庐于此,观秋潭之月色,听游鱼之跃藻,对竹径之夕阳,沐芭蕉之晓雨。或穷治世之学,或研养生之旨。一时间风流天下。

物换星移,乾坤斗转。今天,当我来到这里弃筏登岸,上述的建筑早都毁于历史的兵火和人为的浩劫之中,没有书声,没有笛声,只有历史的遗迹供我凭吊。但是,丹峰依旧,碧水宛然。眼前的九曲溪,依然那么平静地流淌。我不由得不感叹:朱熹和我,都生活在公元纪年的第二个一千年里。他生活在第二个一千年的第一个世纪,我生活在第二个一千年的最后一个世纪。我们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九百年的死海。我知道他而他却不知道我。历史是永远无法回应的。所以,人类的不朽只是一个梦想,而山水的不朽却是美丽的现实。不信,你看900年前朱熹所赏玩的这一条溪水,在我的脚底下,不是仍在畅快地流淌么!我们总是羡慕那些被先人们杜撰出来的神仙人物,能够超越生死,与历史抗衡,与山水为伍。其实,真正的神仙是存在的,它们不是人类,而是山水。

在8月初的一个细雨蒙蒙的天气,用了半天的时间,我们完成了九曲溪的漂流。说准确一点,不是漂流而是漂游。在回宾馆的路上,我哼出了这么几句:


山凝月色水如烟,水月烟花万万年。

一曲棹歌人醉后,峰峦沟壑尽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