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复杂的女人

岳峰官复原职,返回金鹿峰。消息不胫而走,惊动了全矿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有人兴奋,有人不安;有人苦恼,有人喜悦。机关、队组、职工、家属,都在谈论他,都在看着他。

自然,最难堪、最苦恼、最矛盾的,要数林茵了。上午,她不知是怎么走回来的。一双漂亮的皮凉鞋,沾满了黄泥、牛粪。她记不清是怎样从岳峰手中接过雨伞的,也记不清是怎样打着这把伞离开那个难堪的境地的。虽然打了伞,她的一身仍然被雨淋透了。迈进门来,一站,便是一地的水。五岁的冬冬,从幼儿园里回来了。她立在房中发呆,还没有换衣服。冬冬伸开小手,“妈妈,妈妈”地嚷叫着,向她奔过来。她仍然没有动,没抱他,没亲他。

“妈妈,爸爸呢?你没把爸爸接回来呀!”

林茵身子一晃,险些倒了下来。往日,她和路云多么爱冬冬呵!这是他们结合后生的。下班回来,爸爸抱着举高高,妈妈搂着亲嘴。这间房子里,洒下孩子多少甜蜜的笑声,有过多少家庭的欢乐呵!没有孩子的时候,她的心里,还不时涌上来一股说不清楚的苦水。有时,躺在路云的臂弯里,她心灵深处仍隐隐作痛。燕燕带着两个弟妹,不理她,不见她。这颗母亲的心,惨重地负伤了。不时听见工人、干部夸赞岳峰,象一根根钢针,插进她的心里。当听见别人背后骂她的时候,她的一颗心,更是如焚似煎。偶然,她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丢开岳峰……

岁月的河水,送走了她心中的许多烦恼。心灵的伤口结疤了。当冬冬降生以后,一股蜜注入到了她的心里。这时,再听到别人背后骂她的时候,她顿时火冒三丈,要在心里把别人痛骂一顿。一有机会,忘不了给这些人穿穿小鞋。慢慢地,一切都平静了。她在这个新的家庭里,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年。可是如今,这块结了疤的伤口,又揭开了,淌血了……

“妈,我要吃糖!我要吃糖!”冬冬抱着她湿漉漉的腿,嚷叫着。

她烦恼极了,腿一动,孩子倒了,哇啦哇啦哭叫着。她狠狠打过去两巴掌。五岁的冬冬,头一次遭到妈妈这样的痛打。他慌神了,双手捧着挨打的屁股,大喊着:“爸爸,妈妈打我!爸爸,我要爸爸……”

这不是孩子的哭声呵,这是一把钢刀,在宰割着林茵身上的肉。她浑身无力了,踉跄几步,倒在窗台边的那张长沙发上。冬冬的哭声,仍然一个劲地往她的耳鼓里灌。不知怎的,她突然恨起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了。生下燕燕三姊妹,给她带来无边无际的痛苦,生下这个冬冬又将是一场灾祸呵!真不该有这个孩子!唉,人呵,人呵,怪物呵,怪物……

许许多多的往事,甜的,苦的,酸的,辣的在这样的时候,一齐拥挤着来到她的眼前,在她的心海掀起波澜。她首先想到了,那一天夜里,她象往常一样,踩着缝纫机,替孩子补着衣服,等着岳峰回来。正是秋初,天气挺热。她脱去了衬衫,着一件背心,坐在缝纫机前。壁上的钟,响了十一下了,老岳仍不见回来,一丝扰乱了她多年的烦恼,又涌上她的心头。她觉得,自己不是家庭里的摆设。她是一个感情丰富、有追求、有欲望的女人。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是些什么东西呢?丈夫的温情、孩子的亲昵、母子情、夫妻乐……可是,这些东西,自己没有全得到。她感到非常的不满足。她才三十四、五岁,青春正盛呵!近年来,硃山矿井动工兴建了,老岳常常呆在那边,有时上十天不回一趟家。她想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她的烦恼也就越来越多了。“唉!”她叹息一声,把一件补好的孩子的衣服抛到一边,将头伏倒在缝纫机上了。

。”

有人敲门。她以为是老岳回来了,站起身来,连衬衣也没有披,穿着那件桃红色的半透明的丝背心,开门来了。

“岳书记在家吗?”

“你!”

林茵双手慌乱地抱着两个高高突起的乳房,转身穿她的衬衣去了。敲门的汉子,也闪到门外的黑暗里去了。他是秘书路云,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实汉子。意外地见到林茵这样的体态,他又慌张,又甜蜜,仿佛获得了某种满足,站在门外,他还甜甜地品味着刚才的那一瞥,多有魅力的一瞥呵!

“小路,什么事呵?”

屋里,林茵大概已经穿好了衣服。用她清亮的嗓音唤路云了。

“矿务局来电话,要岳书记明天赶到局里去开会。”

“他呀,一天到晚很少归屋。现在还没有回来。来,进来坐坐嘛。”林茵来到门口,对路云说。

路云迟疑了一下,还是进来了。这里,是他常来的地方。当秘书三年了。有时一天要往这里跑几趟。可是,从来没有哪一次,心里象这次这样骚乱。他在竹椅上坐下以后,林茵递过来一杯凉茶,说:“小路,和小孟的关系好些了没有呀?”

“这、这……你怎么知道这事呀?”路云吞吞吐吐地说。

“你的事,还瞒得过我呀?”林茵笑了。一口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准是岳书记在家里说了些什么了?”

“老岳一定刮了你一顿吧?”

“何止一顿?”

“那你……”

“我……林医生,请你在岳书记面前替我说说好话吧!”

“没有等你来请,我就跟他说了呵!”林茵又笑了,红红的嘴唇启开,又露出了那排洁白的牙齿。“本来嘛,夫妻长期两地分居,离家又远,小孟又是农村户口,不能调来。爱情,难道就是一张信纸呀?恐怕不是吧?总有点具体内容吧?我这样对老岳说。你猜他怎么回答我?”

“又在说我什么呀?”

手电光一闪,岳峰大步迈进屋来了。路云连忙立起,对他说:“局党委办来电话,请你明天上午去局里开会。”

“知道了。我刚才在硃山和局里通了个电话。”

林茵递过来一杯凉茶,一把蒲扇。笑笑说:“看看你手腕上的表,几点了?”

“怎么?又超过规定了呀?”

“我在缝纫机旁坐了六个小时。”

“你早点休息吧。”岳峰喝了一口凉茶,望着林茵说。

“岳书记,”路云立起身来,“我走了。”

“等等。”岳峰摆摆手,路云又坐下了。“问你一句话:给小孟写信了没有?”

“刚才,林医生还在批评我哩。”路云巧妙地回避了岳峰的问话。

岳峰一时没有作声了。他不住地摇着蒲扇。林茵凑了过来,打圆场了:“这是个老课题了,让小路慢慢想想,不要逼得太急了。”

“是呵!”岳峰吐了一口气,好象是对林茵和路云,又象是自言自语。“老课题了罗!几千年的历史啦,封建社会,有一个陈世美。一解放,有些人到了领导岗位,周围有一些有文化、又漂亮的姑娘打转了,就不要结发妻子了!理由,还充足得很啦!什么父母包办罗、封建婚姻罗,一大堆的道理。实际上,我看,只不过是四个字,喜新厌旧!小路,我讲你一句直话:你如果还在掘进队,会不会提出来和小孟离婚呢?好吧,我不逼你马上回答,回去把枕头垫高一点,好生想想。”

路云低着头,走了。

躺到床上,岳峰两手交替着枕着脑袋,出着粗气。心里,还在愤愤不平。林茵脱衣上床了,把他的一只手扳了过来,一头躺到了他的臂弯里。一股淡淡的香气,从她松蓬蓬的头发里放了出来。岳峰的脸没有侧过来,好象在和谁生气似地,大口大口地吁着气。林茵用她柔软的手,摸着岳峰那脸粗硬的胡子。她猛地想起一句话来:胡子是男人的美。实在的,她很爱岳峰这脸粗硬的胡子。每当这又粗又硬的胡茬茬揩到她的脸蛋上的时候,怪痒痒的,她心里甜透了。有时,她也佯装着用她柔软的手拍打岳峰的脸,嗔道:“刺死人了,大胡子。”实际上,这是她最舒心的时候,最快乐的时候。可是,这种时候太少了,实在太少了……

“这个路云!”岳峰突然吐出一句话来。

“怎么?”林茵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问。

“选上来当了秘书,看不起农民老婆罗!爱情,实在是个复杂的字眼,我可解释不清楚呵!”

“我看,爱情,也不是个抽象的字眼,它是有很丰富的内容的。夫妻长期分居两地,这实在太缺少内容了。”

“依你看,党委应该支持他和老婆离婚罗。”

“我可没这么说。”

“你不是在为这位变心的丈夫鸣不平吗?”

“看你!”

林茵娇嗔一句,飞快地把她光滑、柔软的脸蛋贴近岳峰那胡子巴楂的脸了……

岳峰开会去了,燕燕在局技工学校读书,家里只剩下林茵和兵兵、跳跳。生活呵,实在太复杂了。想要你长年象蜜一样甜,有时你偏要象海水那样,又咸,又酸,又苦,又涩。岳峰又走了,又走了。夜间,林茵没有踩缝纫机等他了。她看看小说,串串门子,日子过得空虚,没有味道。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岳峰走后的第三天夜里,兵兵病了,发高烧。她把孩子送到医院,打吊针输液,需要她陪伴。可是,跳跳才五岁,晚上要人带着睡。她很着难。正在这时,路云来了,给她送来两条鲜鱼,说是矿区生产队送给矿领导干部的。岳峰在家的时候,他是不敢把鱼送来的,这类东西,路云都是选择岳峰外出的时候,摸黑送上门来。他进屋后,摸起刀就忙着剖鱼了。林茵站在一边,心里慌乱极了。路云的手脚真快,不一会,两条大草鱼就干净利索地收拾好了。他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林茵把他喊住了:

“小路,别走了,今晚上,睡到我这里算了。”

“我?”路云感到很突然。他偷看林茵一眼,见林茵正含笑地望着他。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姿容这样地媚妩动人!眼睛里射过来的光,滚烫滚烫的。

“对,你!”林茵点了点头,投过来一种不容推脱的、无比坚定的目光。“就睡到我的床上。”

“这……”

路云又慌、又惊、又喜,一双腿都麻酥酥的了。

“咯咯咯……”林茵笑了。笑得那样动听,那样迷人。笑得路云全身上下都发痒了。

“今晚上我不会回来。兵兵在医院里打吊针,我要去陪护。你带跳跳睡,怕他晚上醒来吵。”

“好,好。”路云连连点头。心里的滋味变了。说不出是什么味了。

“跳跳已经睡了。现在你送我到医院去。这段路,墨黑的,我怕……”

把林茵送到医院,路云躺到了往日林茵睡觉的这张床上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在他的心里骚扰着。他哪里能入睡呵!心里是热的,脑子里是乱的。他真想林茵这时候回来。要是那样,几多的味呵!“呼啦,呼啦”,窗外,风摇着那丛翠竹不安地叫唤着。一声,一声,全都落到了他的心里。清淡的月光,在床前洒下一片银辉。有时那么明亮,有时悄悄隐去。天上,云遮月,月驱云呵!

突然,路云的心“咚”地跳了一下。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种脚步声。他兴奋极了,简直想立即从床上弹起来,去迎接,去拥抱。然而,他没有起床,还是静静地躺着。耳朵,竖了起来,着神地听着那诱人的脚步声。很急,很重,好象是在跑。不象,不象。渐渐地,近了,近了,到了门边。他屏住呼吸,认真地听着门外的一切动静。

“她终于回来了!”

路云在心里感叹一句,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骚乱了他的心。下面,自己该如何动作?主动迎上前去拥抱?不,不不。要稳住阵脚,让她进攻。日后万一被揭穿,自己也好讲话呀!自己是被动的呵,被迫的呵。对对,这是绝妙的办法。反正,这块肉会自动跳进口里来,你张口去接,它进口,你不张口去接,它也会进口。他侧转身子,脸朝里地搂着跳跳,装着睡觉了。

外面有钥匙套锁的声音,动作十分熟练,门开了,人进来了,脚步很轻。她没有开灯,径直朝自己的卧室走来了。幸福来临了呵,来临了。

他尽量放慢心跳,发出均匀、轻微的鼾声。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来了,来了。这时,遥远的太空,浓云遮住了明月,床前的月光隐去了。房里一片黑暗。黑暗中,她脚步熟练地走到了床边。她埋下头来了,闻到了那温温的鼻息。他感觉到,她把脸贴过来了,贴过来了。他紧紧地闭着眼睛,等待着这一切。

“啪!”

满脸的胡子,刺到了他的脸上,随之一只大手打落下来。路云“呵”地一声,坐起来了。

“谁?”

屋里响起了岳峰压低了的、严厉的话音。随即,灯亮了。灯光下岳峰威严地站在床前,脸也红了。他看到床上只有路云和跳跳。路云的一只手,还搂着熟睡的跳跳。路云揉了揉眼睛,说:“兵兵病了,正在医院输液。林医生在陪护他,不能回来。她怕跳跳晚上醒来吵,或者踢掉被子受凉,要我带跳跳睡一夜。”

“呵,那谢谢你了。”岳峰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局里的会散了?”

“下午散的。”

“为什么不来个电话,派车去接你。”路云说着,准备穿衣下床了。

“你睡,你带跳跳睡。”岳峰上前按路云躺下去。“我去医院看看兵兵,唉,有了家庭,就有了麻烦事了。”

屋里的这一切,全被站在窗前的林茵听到了。她比岳峰晚到一脚,要不……好险呵!她暗暗在心里庆幸,同时却又涌出一股无名火来。自己精心设计的一个甜蜜的夜晚,被岳峰无情地赶走了。这个人呵,真怪。下午才散会,不要小车接,搭晚班火车往屋里赶。对工作,这样的火热,对妻子,太凉了呵。猛地,她听到岳峰说要到医院去看兵兵,她慌了神,不怕天黑了,放轻脚步,急急地往医院里跑去……

象一切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夫妇俩陪伴着发高烧的兵兵,在病床边坐了一晚。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运动的凶猛之势,谁有思想准备呵!?开初,路云处处保着岳峰,有“铁杆路”之称。他经常到林茵家里,报告着各种消息,关心着岳峰家里的一切。运动来势之猛,形势变化之快,路云也吃惊了,惆怅了,慌乱了。当初,他想,哪一次运动离得开党的领导?离得开党委书记?何况岳峰这样的书记,不贪财,不贪色,埋头工作,德高望重,他能倒吆?三反运动,反右斗争,对人的教训太深了。在这个问题上,半点也糊涂不得。这一着棋走好了,对自己大大的有利。哪知,几个月光景,岳峰被投入了“牛棚”。他也被挂牌游斗了。这时,他害怕了。林茵,更是天天躲在家里哭。这一场运动,改变了多少人的生活道路!意志坚强的,意志脆弱的,抱着各种私心的,都得到了充分的暴露,都有了表演的机会。

路云的反戈一击是有力的。他抛出了许多惊人的材料。这,震动了金鹿峰矿区。林茵被吓得不敢白天出门了。路云还是经常来,鼓励她站出来揭发岳峰。他劝她:“岳峰肯定不行了,赶快选择自己的道路!”从此,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多了。他要她做的,她都做了。他们共同想得到的,都得到了……天哟,现在,老岳回来了,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了。路云做他的副手,自己当着这个办公室主任,三对六面,天天见,脸往哪里放?眼往哪里看呵!

想到这里,一股无名火,在林茵的心头涌动。当初她和岳峰离婚,主要是屈服于某种压力,而并非出于怨恨岳峰。现在岳峰突然返回到她的身边来,她倒是确确实实地恨起岳峰来!你明明知道我在金鹿峰,你为什么要回这里来?是想叫我难堪吗?难道你就好受?你呀你!……

林茵从酸甜苦辣的往事里醒过来了。她看看屋子,这个家,比岳峰的那个家,阔气多了,舒适多了。冬冬哭闹了半天,见妈妈没有理他,倒在地上睡去了。她那颗做母亲的心,又回到她的胸中来了。她走上前去,替冬冬脱掉衣服,送上床去了。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那身湿衣裳。于是,她拉开大衣柜,取出衣服,站在穿衣镜前,换衣服了。面对镜子,她吃惊了。仅仅几个小时,自己的眼眶就凹下去了。往后,日子怎么过?这种精神的折磨,比任何肉体折磨都痛苦呵!

突然,她想起了岳峰交代她的事:要通知党委委员们开会,还要……是呵,得马上把路云接回来。和他商量,赶快请求调走,不能在这里再呆下去了,一天也难熬!她走到电话机前,抓起了话筒。

“你是小杜呵!我林茵。你赶快坐小车去把老路接回来。我……我不去了,淋了雨,脑壳昏得很。再,请通知一下党委委员,明天上午开会。什么?谁让通知的?这个,你就别管了吧。”

搁下话筒,她软弱无力地倒在了长沙发上。口里吃力地叨念着:“快走,快走。只有离开这里,心才会安一点……”


深夜,路云回来了。

他走进屋来,一身的大汗。他扭开写字台上的台扇开关,解开衣扣,敞开怀,让风尽情地吹着。林茵走过来,问:“吃过晚饭了?”

“吃了。”

“洗不洗澡?”

“擦一擦算了。”

“他,已经回矿了。”

“知道。”路云十分平静地说。他表情漠然,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着茶。

“我们,什么时候走?”

片刻,林茵一把抓住路云的手,急切地问。她的两条腿,不由得颤抖起来。

“走?”

“对,我们应该走!快快走,快快离开这里。”

路云没有回答,仍然漠然地喝着茶。

“你怎么不说话了呀?”

“……”

“人家都回来了,我们还呆到这里,有什么意思呀?”

路云一直闭口不说话。林茵着急了,倒到路云的怀里,恳求地说:“这回,你一定要听我的,马上向上面请求,赶快调离这个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哈哈……”路云突然双手捧起林茵的脸,放声大笑起来。两束目光,针一样刺向林茵。“怎么样?你心里太酸了吧?是不是?”

“难道你不……”

“我,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他连夜走马上任,我也连夜在省里拜访了几个头面人物。就这么两手把金鹿峰交给他?投那么容易!咱们还要在这里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天啦!”

林茵惨叫一声,几乎要倒下地来。路云双手扶住她:“茵,这对你,可是一场考验呀!我们要忍气吞声,在这里和他们周旋,等待反攻的时机!”

路云的这种态度,这种表演,使林茵困惑了。在林茵的记忆里,路云在岳峰面前,总是畏惧的,顺从的。就是在那批判岳峰的台子上,他也是尽量回避,没有正面交锋过。这几年,他的变化真大呵,他的胆量大大地膨胀了。岳峰返回金鹿峰了,他心不乱,情绪依然这样坦然。看来,除了他那膨胀了的胆量以外,他在省里找的那几个头面人物,给他交了什么底呵。

在旋转的风扇面前,路云满身的大汗渐渐息去了。什么时候,林茵离去了,给路云提来了一桶热水,撂在洗澡间里,让他擦澡。他把衣服剥光了,一身肥肉袒露出来。他换穿的衣服也没有拿,就钻进洗澡间去了。

洗澡房里,不时传来泼弄水的声音。林茵心里烦闷极了。喉咙里,象卡了一只苍蝇一样,很不是滋味。

“林茵,林茵。”

洗澡房里,路云在喊。过去,她是唤他小路的。尽管年纪比他还小一岁。但仗着岳峰,她可以大言不惭地这样喊。他呢?见了她,总是带着尊敬的口吻喊她“林医生”,尽管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护士。但因为夹着一个岳峰的关系,他不能不这样喊。很快地,关系变了,当他用粗壮的膀子搂着她,脸对脸地躺在一起的时候,就“茵、茵”地唤着亲嘴了。当然,这是晚间的事。白天,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喊她“林医生”的。因为那时,她还是岳峰的老婆,书记夫人。后来,她正正式式到了自己的怀里,在大庭广众的场合里,他也开始直呼“林茵”了。至于林茵,自然不好喊他“小路”了。在一起的时候,她什么也不喊,省略了称呼,要对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工作关系,实在没有办法要向别人提到他的时候,就唤一句“老路”或“路书记”。这时,听到他喊,她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慌慌张张地跑到洗澡室去了。

“衣服!”

路云擦罢了身子,赤条条地站在那里。林茵只好返转身来,给他去拿衣服。路云却光着身子钻出来了,抢先一步,走到林茵前头。他抓着裤衩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对林茵说:

“岳老头回来了,你对我就是这样一副面孔呀?”

“你……”

一股血液,直往林茵的脑门顶上冲。她摇晃几下,几乎倒下地去。路云裤带也没有系好,就冲过来一把抱住她。

“跟你开个玩笑呢,你可别当真呀!”路云抱着林茵笑了。接着,给她打气说:“有一条,你应该清楚,文化大革命,这是铁水浇的,谁也别想翻案。现在,确实有那么一些人,想用鸡蛋碰碰石头,这些人,中央有,地方也有。形势,暂时对我们有点不利。我们要忍一忍,拭目以待,把帐一条一条地记下来。跳得最高的人,只会摔得最重。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们不能走,要守着这块阵地。我过去是他的秘书,现在我还准备做他的秘书,顺从他一些日子……”

“那我、我……”

林茵在路云的怀里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