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野情
  • 谭谈
  • 9634字
  • 2021-11-01 16:57:55

第二章 静静的矿井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刚才,那雷鸣电闪的一幕,过去了;那心惊肉跳的一幕,过去了;那拚命挣扎的一幕,过去了……眼下,这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三十多米巷道里,死一般的静,夜一般的黑。

四个人,肩挨着肩,坐在刚才垮塌下来的一块大矸石上,巷道里,积水盖膝,找不到坐处了。刚才,那山崩地裂般的巨大的响声,震得人发麻,骨头痛。现在,巷道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再也听不到矸石塌落下来的令人恐怖的声音了。这阵地动山摇的“闹”的恐怖逝去了,而一种死一般寂静的“静”的恐怖却浸漫到了这四个人的心胸里。黑暗的四周,没有一丁点儿嘈杂之声了。只有顶板上有一处漏水,不时掉下来一滴水珠,落在巷道的积水中,有节奏地、异常清晰地发出“嘀哒”的声音。这种“动”,更加衬托出此时此地的“静”。就象午夜人静时听屋子里那闹钟的“嚓嚓”声一样。

刚刚塌顶的那一阵,四个人都在拚命!用手中的镐头,拚命地刨!想刨出一个口子来,钻出去。然而,刨开多少,很快又填下来多少。天知道这巷道垮塌了多长!他们失望了,泄气地放下了手中的镐头。

康大东手里的镐头没有放。他没有再去刨挖那些煤矸石,而是举着镐头,在岩壁上“梆梆”地敲着。他这是在向外面的同志报告消息:他们在里面还活着。

敲打了一会,累了,他也将镐头放下了。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罗中中负伤了。手臂上被岩石砸开了一个个口子,鲜血正沿着手臂往下流。

“嘶啦”一声,康大东从自己的工作服上,撕下来一块布条,走了过来,为罗中中包扎。

罗中中,这个标准的男子汉体魄的大个子矿工,生气地将负伤的手臂一甩,把康大东手里的布条打到了地下。

“你……”

“还包个屁!”

“怎么?”

“还想活呀?完蛋啦!全完蛋啦!”罗中中疯了似地吼道。

“怎么?害怕了?不想活了?”

“什么怕不怕!什么活不活!准备死吧!”罗中中又是两声大吼。

大喜和乡哥儿,还在惊呆中没有清醒过来。他俩木然地站在那里,全懵了。此时此刻,他们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话好。

巷道里,一阵沉默。

“嘀哒,嘀哒!”

顶板上,又滴下来两滴水珠。

“死,需要勇气!这时候,要争取活,更需要勇气!是好汉,我们就要争取活着出去!”

康大东的话把罗中中震住了。他顺从地站在康大东面前,让他为自己包扎那负伤的手臂。

看来,靠这四双手,三把镐头,要刨开这堵塞的巷道,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是等待,等待外面来援救。一分一秒地等待,一天两天地等待。要等待下去,眼下最珍贵的东西,是空气。空气,是这四条生命的养料呵!再就是,每个人身上的气力。要把气力蓄存下来,让自己能在这洞子里多熬一些时间。谁能多熬一分种,谁就多一分钟生的希望。此时此地,空气,是生命;气力,也是生命呵!

他们把头上的矿灯全关熄了,一齐爬到这块大矸石上坐了下来。

可怕的黑暗,包围着他们;可怕的沉默,包围着他们……

人的思想是关不住的。但人的思维活动,却能被突然的事件、突然的变故所慑住,所禁锢!有那么一些特殊的场面,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验得到其时其地其人的心境的。眼下这四位的情景,就是这样。按理,在这样清静的时候,人的思维活动应该十分活跃。然而,这时候,每个人的脑子都木然了,思维活动似乎已经全部停止了。好象,一切都在想,又好象,一切都没有想。有人坐飞机,离到达目的地还差十几分钟的时候,“空中小姐”突然给每位乘客送来一张白纸,告诉大家,现在飞机出了故障,正在努力排除中,但以防万一,请大家留下遗言,把你以为最重要的、要交代的事情写在纸上。刹那间,机舱里一百多名乘客,不论职位高低、年龄大小,一个个全都呆了、傻了。手发抖、身发颤,几分钟过去,铺在每个人面前的,还是一张白纸,没有写下一个字。“空中小姐”又一次跑了出来,报告大家:飞机的故障排除了。这时,大家思维的闸门“刷”地打开了,思维的河流畅通了。他在说,我刚才应该在这张纸上写上允许老婆改嫁,这是最重要的。她在说:我刚才应该留下这样的“遗言”:我不应该反对女儿的婚事,欢迎那位未婚女婿到家里来……大家的“遗言”,或真或假,一下子全出来了。

这时候的康大东、乡哥儿、罗中中和大喜,就是处在飞机出故障请乘客留遗言那样的情景里。他们什么都在想,却什么也没有想进去。一分、两分、三分钟,在这样默默地流逝……

也闹不清过去了多久,聚集在他们心头的恐怖的硝烟,慢慢地减弱了。那颗蹦到了喉咙口的心,回到了原处。人的思维功能,又回到了身上。但是,每一个人的心,当然还不会安稳,还在自己生活过的广阔的空间,在自己走过的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在丰富的往事的海洋里,东一处西一处地乱窜。还不象在正常的环境里,思索问题,回忆往事,那样有头绪、那样有规律……

四人中,数康大东地位最高,年纪最大。自然,也数他思想最老练,经验最丰富。他十二岁下窑,在洞子里被关不只一回、两回了。当然,也不是说他在这种场合里,不惊慌,不惧怕。刚才,他也和旁人一样,心不在原处了,象只受惊的小兔在乱蹦乱跳了。现在,他开始在东一处西一处地想问题了。

今年,他五十五岁了。昔日的一头青丝,如今被岁月染得斑白了。活过来的五十五年里,干了四十三年煤矿。他的矿山生活,是从小窑洞里挑着弯扁担,做狗一样爬行着开始的。是从采煤队长、工区主任,走到党委书记这个位置上来的。是进工人速成识字班认识自己的名字的。现在,许多人还记得,他当年在速成识字班写的那首打油诗:“吃的白米饭,穿的学生蓝(一种棉布名),感谢共产党,工人把身翻。”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他是我们党在那一个时代培养出来的那一代干部。

人的生活的乐章里,常常发生一些意外的小插曲。这些小插曲,却又常常影响这个人的生活道路,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欢乐或者无边无际的痛苦。

也许,这也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小小的插曲吧!

那一年,他出席全国群英会回来不久。当时苏联党的领袖赫鲁晓夫来我国访问。不知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呢,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向我们周总理提出:“我是顿巴斯的矿工出身,我想见一见你们中国矿工的优秀代表。”周总理把几名优秀矿工向这位苏联党的领导人做了介绍,其中,就有康大东。当时,康大东是一个省报发社论,《人民日报》发长篇通讯,介绍他的先进事迹,号召人民向他学习的采煤英雄。赫鲁晓夫回国后不久,便正式向我国发出邀请。这样,一个二十位煤矿工人组成的矿工休假团赴苏了。康大东就是其中一员。他还应邀到赫鲁晓夫家做客,和赫鲁晓夫一起跳舞,赫鲁晓夫亲手给他挂上苏联一级矿工勋章。

没有想到,短短六年过去,这个当时莫大的荣誉,变成最大的罪状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往哪里逃?他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呵!他理所当然地被拉出来“砸烂狗头”了。偏偏他又骨头硬,死也不认罪。别人打他时,他还要说:“伙计,打轻一点。这些,以后可能都要还的呵!”……

一九七五年,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活中,吹进了一股小小的新风,他官复原职了,重新担任了矿党委书记。国家、党的机体中,出现了一点转机,出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这,使重新工作的他,生出了勃勃雄心,决心大干一场。这山枫岭矿井,就是在这次他重新主持矿上的工作时动工兴建的。他真想看到山枫岭井投产,看到煤仓下,开出第一列装满山枫岭井的煤炭的火车呵!然而,他这个愿望没有实现,就在那“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叫嚣声中,第二次进了干校……

五年前,他回来了,回到了金龙口。进矿第二天,他就一头扎到了山枫岭。矿里的许多会议,他都是搬到这里来开的,他是在这里办公的。当然,如果谁有孙悟空那样的本事,能钻到他的肚皮里去的话,他回金龙口,还有个人的隐秘。他和常人一样,心灵深处,也有一个秘密王国。

此刻,他的心在到处乱窜。各种各样的思绪,都往他脑海中涌。就象那些年,城市的交通秩序乱糟糟,乘公共车十分拥挤一样;一辆车来了,大家一齐扑上去,都想最先挤上去,结果,一齐卡在车门口,谁也挤不上去。此刻,康大东的脑海,也象当年的拥挤的公共汽车一样,许多许多思绪想挤进来,却都被卡在脑海的大门口了。

他终于想起了出事前他摇的那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得知,这次集体婚礼,职工、家属到的十分踊跃。省里的好几家新闻单位都派来了记者。场面十分的热闹、隆重。那一阵,俱乐部里就挤不进人了,十九对新娘新郎都到了,就等乡哥儿和他了。乡哥儿是去做新郎,他是去当主婚人。出事以后,这场集体婚礼怎么收场?是继续举行了呢?是宣布改期举行呢?还是乱轰轰地不欢而散?这可真给那个书生气十足的老李出了一个难题呵!也好,这正好锻炼他的行政才干呵!李总,你是怎么收拾这个难堪的局面的呢?

他的身边,就坐着乡哥儿,此刻,小伙子的心里是一番什么滋味呢?要不出事,他如今已经挽着新娘进新房了。多好的小伙子呵!第二天就要做新郎了,这天夜里还来下井。想到这里,他恨不得从地层里钻出去,把那些旷工回家搞春插,只顾自家的“责任田”,不顾矿上的“责任煤”的人,集合拢来,好好地训斥一顿!因为班里好几个人,都偷偷地溜回去插秧去了,劳动力奇缺,乡哥儿才在新婚的前夜,坚持来下井……这次巷道大垮顶,是不是和维修队的人回家去搞春插,而没有认真检查和及时维修有关呢?唉,唉唉!真混蛋!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田土分到户后,一个严重的问题,摆到了煤矿领导者的面前。煤矿井下工人,多为“半边户”,家属在农村。家里有了责任田以后,一到农忙时,不少人就只管自家的田里出粮,不管矿山的井里出煤了。大会、小会,不知开过多少,效果不明显。后来,采取经济手段,旷工一天,罚款五元,也不见好转。现在,加到八元了,还是这样……这一次春插,自己最赏识的年轻干部,这个工区的主任李小丁,竟然慎重其事地向矿里提出:放假四天。理由是:横竖拦阻不住,与其让他们自己偷偷地溜,还不如公开放假。这怎么行?哪能搞这样的迁就?李小丁的建议,被自己很不客气地顶回去了。对这种事,他一直不放心。昨晚上从省里开会回来,已经很晚了,第二天一早又要主持这次集体婚礼,理该好好歇息。然而,他躺在床上,想起眼下正是春耕大忙时,井下的出勤情况不知如何?他怎么也睡不着。深夜一点钟,他给薇薇留了一张条子,压在饭桌上,便钻到井下来了。

当然,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一个小小的行动,往往夹杂着好几种原因,由好几个因素促成。他又想起了省里的这一个会!这个会议的中心议题是:煤矿领导班子的“四化”建设。现在,多数煤矿的班子,年龄老化了,腿脚不灵便了,精力不济了,很难深入到井下去,掌握到第一线的情况;文化程度低,缺乏管理现代化企业的知识,直接影响煤矿的现代化建设——从广义上讲,这也是一种“老化”——还是斗地主、分田地的民主革命时期的干部标准嘛!还有一些,则思想变懒惰了,怕艰苦,不刻苦钻研,更新自己的知识,也不艰苦深入,及时掌握发展中的新情况,当糊涂官。这仍然是一种老化——沾染上了“老官僚”的恶习!会议要求,煤矿党政一把手,要由五十岁以下的干部担任,两人中,至少要有一人是大专文化程度。希望老同志能从党的事业、社会主义事业的大局出发,积极热情地推荐接班人,当人梯,做伯乐,大胆提拔优秀的年轻干部。今冬明春,完成全省各煤矿领导班子的调整工作。

从理论上讲,这个会议的内容,是百分之百的马克思主义。他康大东不是想一直坐在这个七品芝麻官的位置上去见马克思。人,不能活几百年、一千年。连百岁老人都很少见。而事业则要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人一老,精力衰竭,知识老化,才气也随之消退。这是大自然的规律,谁又抗拒得了?他举双手赞成把那些德才兼备、处在人的智力的最佳年龄的年轻人提拔上来。他自己,五年前重新回到这个金龙口煤矿的时候,就悄悄地注意这方面的工作了。一批年轻干部,在他的心里排了一个长长的队伍了。只是刚回矿里来,急于把局面打开,把矿山工作搞出一个样子来,在培养年轻干部的方面,下的力气还不大。现在上面提出:“今冬明春”,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自己最多还能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干一年!他突然感到很惆怅,很徬徨。在金龙口,自己洒了几十年的汗水。现在,要自己就悄然没声地退下来……唉!人的感情啦,真是个怪物!

在归来的火车上,他把自己心里的那一批年轻人,又一个一个地拉出来亮了一次相,过了一次电影。不是这个这方面还不够稳重,就是那个那方面还不够成熟。拨来拨去,他想到了杨涛,想到了李小丁。比较起来,似乎杨涛还稍微稳妥一点……

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促使他回到金龙口后,决定连夜下井,和那些年轻人比试比试看。刚担任矿党委书记的时候,他才三十多岁,第二次出任党委书记的一九七五年,他也还不到五十岁,那时他精力充沛。每次外出开会、出差回矿,当天夜里,他就要选一个工区下井去。爬完这个矿井每一个工作面,穿完每一个掘进头。第二天结合摸到的实际情况,走进会议室,来传达上级的会议精神。近两年,精力不济了,这个延续了十多二十年的习惯中断了。这一次,他象是和谁赌气一样地下井去了。他想在明天的集体婚礼上来那么一下,自己刚从井下出来,洗过澡,带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走上主席台。想用这种奇特的方式,向全矿的职工、干部,也向参加会议的上面来的新闻记者们宣告:我康大东没有老!还精力旺盛,还能干它十年、八年!没有想到,竟然……此刻,他有悔恨,有气恼,有痛苦!一句话,有一腔复杂的感情!

“嘀哒,嘀哒……”

顶板上,水珠很有规律地落下来,掉在巷道的积水里,发出有节奏的、清晰悦耳的响声。

坐在康大东身边的乡哥儿,一直垂着头。他的心胸里,也是一个滚烫的世界!他质朴得象矿井里的一块煤,憨厚得如山林里一株古树。进矿十年了,下了十年井,当了九年的劳动模范。今年,已是二十八岁的老小伙子了。近五年来,谈过四个对象,都因为他在井下工作,吹了。这一次,靠组织的关怀,他和这位火车上的列车员姑娘相识了,相好了,相恋了,总算盼到了做新郎的这一天了。谁会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身在险境,心却老往甜蜜的地方窜。他仿佛觉得自己带着腼腆的羞涩的笑容,送走了前来闹新房的最后一批客人,此刻,新房里异常地清静了,他和小红,双双坐到了床沿上。一对红蜡烛,跳跃着欢乐的光柱,照着自己和小红的通红的脸膛。他俩相视一笑,又双双低下了头。眼下,旁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俩了。还害什么羞呢?自己是男子汉,应该胆子大一点,先开口说点什么,自己为什么老是说不出话来呢?小红,你是列车员,走南闯北。每天要接待那么多的旅客,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你应该先开口呵!把你心里头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呵!我真喜欢听你说话呵!就象你在信中写的一样,说一些好甜好甜的话!那些话,真使人心醉!现在,你为什么不说呢?你也害羞吗?

有人说,笔头子比嘴巴子要大胆十倍。这话的确不假。小红,也是那一百多位主动向矿上写信、愿意把爱情献给矿工的姑娘之一,通过矿上的介绍,她和乡哥儿没有见面就通起信来了。信中,她的话语是那样的热烈,那样的大胆,那样的坦率,那样的真诚,从而也就显得是那样的甜蜜,那样的合心!可是两人见面以后,乡哥儿才发现,这位走南闯北的列车员姑娘,并不比自己大胆多少。

这个古老而偏僻的矿山里,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把附近乡村中的一种习俗,承接下来了。每逢年轻人结婚,闹完新房以后,总有那么一帮鬼家伙偷偷地留了下来,躲到新房的墙脚下,来听壁脚,听新娘子和新郎公说私房话。如果有了收获,第二天……不!甚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可做为取笑新娘新郎的资本。小红呵,你是不是怕有人听壁脚,不愿意开口说那心里想说的话?

乡哥儿已经完全忘情了,忘记了自己眼下所处的险境,一颗心全部泡到了新婚之夜的欢乐和甜蜜中去了。好象,他已经和小红坐到新铺的、摆放着崭新的绸缎面被子的床沿上了,好象,门外有一批爱热闹的好友在听他们的壁脚了……

罗中中没有结婚,也没有正当的、公开的对象。但在对女性的接触方面,也许,他是乡哥儿的当之无愧的老大哥!他从女人身上,获得实质性的好处、乐处、甜处、美处,这是老实的乡哥儿所不能比的。当然,这是他心窝里最秘密的东西,是绝对不能对外泄露的。那样,对她不利,对自己也不利。这时候,他自然想她,想她带给自己的许多的温情。这时候,他又恨她。为什么不答应自己的要求,光明正大地和自己结婚呢?使自己每次走到她的房间时,不能堂而皇之、昂首阔步,而要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呢?

“嘀哒,嘀哒,嘀哒……”

这有节奏、有规律的滴水声,象是谁在挥动一根无形的鞭子,策打着他们思想的野马,在往事和幻觉的广阔天地驰骋……

四周一片黑暗,四周一片寂寞。

谁也没有带手表下来,谁也断不准他们在这恐怖、惊慌中呆了多久?地面上,是白天呢?还是到了夜晚?

大喜是班长。憨脾气。平日里,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塌顶,把他关到这漆黑的巷道里。他先是呆了,懵了,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接着,他平日的那股憨气打掉了,心里也火烧火燎地着起急来。他真悔恨,悔恨这一回没有听老婆的话。三天前,他在家里把责任田里的秧栽完了,就急着回矿。自己是班长,他放心不下班里的工作。

“慢!”泼辣豪爽的堂客,一把揪住他。

他愣了。

“今日是初几?”

“……”他还是没有明白过来。

“死鬼!你后天就过生日了。鸡也杀了,肉也砍了,过了生日再走。”

“这……假期到了。”他为难了。

这时,堂客羊小花,“唆”一下从怀中掏出二张“工农兵”塞到了他手里:“不是一天罚八块吗?给,二十!”

这话语,透出一股多么冲的豪爽气!是的,这两年,农村的政策变了,家里富了,堂客们的腰杆粗了!

他还是回矿了。谁叫自己是个班长呢?班里的伙计多是“半边户”,家里都有责任田。自己能早一天到矿,就应该早一天到矿。家要管,矿也要管呵!他和堂客说好:“回矿里去干一天。生日这天,他和别人调一个夜班也一定回家来,来吃你亲手杀的这只鸡。”于是,他和一位好友调了班,连夜下井,准备天亮后出班回家。谁会料到,这“祸从天降”呢!

静。

“嘀哒,嘀哒……”

这时候,有人坐不安稳了。

那是罗中中,这条肥牛大马。他想了自己想别人,心里突然涌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实在憋不住了,便搬动那只没有负伤的臂膀,向左边捅了捅。

他左边,是乡哥儿。

他捅得不重,呆坐着的乡哥儿,没有什么反应。

罗中中又搡了搡,比刚才多用了一点儿劲。

这一下,乡哥儿的身子动了。黑暗里,罗中中感觉到,乡哥儿把头偏过来了。

罗中中低声地却又是很认真地说:“问你一句话。”

“什么呀?”乡哥儿嗡声嗡气。

“你和她到底亲过没有?”

“什么亲过?”老实的乡哥儿还没有想到那一层上去。

“就是男女间的那么一回事呗!”

“你这小子,看我揍你!”乡哥儿恼火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怕丑呀!”

乡哥儿气得真想揍罗中中,但他还是忍住了。罗中中的话,把他的心撬动了。他想起了,自己下井的先一天,小红到矿上来了,当然是来和他结婚的。那天晚上,小红在他的宿舍里坐到很晚,他想留她在自己的床上歇息算了,可他就是说不出口。小红呢,也不大想离去了。乡哥儿没有主动留她,她更不好意思说什么。最后,她还是回招待所去了。老实人,有时候就是吃亏。不过,乡哥儿现在想来,觉得这样好,自己万一出不去了,没有害人家。

“如果,你真的没有亲亲她。老兄,那你可是枉为一世男人,划不来呵!”

罗中中为乡哥儿叹息。

活在世上的人,价值没有真正平等的。就拿走路来说吧!有人走路要挑百几十斤担子,有人走空路,有人骑自行车,有人坐大卡车,有人坐小汽车。小汽车还有各种牌号,各种等级。火车有硬座、软座、硬卧、软卧、包厢、专列。飞机有班机、专机……有一种时候,人就平等了。那就是当飞机在空中出了故障,乘客中不论是骑自行车的、坐吉普车的,还是坐小上海的,没有人可用特权使自己优先脱离险境,只能一起等待客观事态的发展,听候或悲或喜的宣判。现在,康大东、乡哥儿、罗中中和大喜所处的环境,也和在空中出故障的飞机上的乘客差不多,没有了职务的界限,地位的距离,他们感到互相间离得近了,成了患难中的兄弟。

也许是飞机出故障后(康大东就经历过一次)请乘客留遗言给他以启示,也许是刚才罗中中的某一句话触动了他。康大东突然向大家提出:

“我们当然要争取都活着出去,但也不能不防备万一。现在,大家是不是把自己最想留下来的话说出来,做到互相都知道。这样,我们中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出去了,就能把你最想留下来的话留下来。”

“这……”罗中中稍稍松弛了一下的心,不由得又紧张了。

“谁先说?”康大东问。

没人吱声,没人反应。

“是不是觉得自己内心的隐秘,不便公开?组织、个人,都有机密。但保密,是有范围,有条件的。现在,我们四个人,就是范围。谁出去了,别人留下的话,交代告诉谁的,就只能告诉谁。都出去了,就谁也不能泄露别人在这个范围说出的个人的隐秘。这一点,我们一定要严格遵守。好吧,我先说。”

康大东说到这里,停了。沉思片刻,他没有先说自己最想留下来的话,倒是先问别人:“你们说:李小丁、杨涛,这两人,哪一个好?”

“问这干什么呀?”

为什么这时候康书记突然要我们来评判李小丁和杨涛呢?罗中中没有弄明白,大喜和乡哥儿也没有弄明白。

“我是说,如果让他们担任矿上的领导,哪一个合适些?”

“李小丁好!”罗中中和李小丁接触得多,印象颇好,便直统统地说。

“李主任做行政领导比较好,有股冲劲。杨主席则做政治工作的领导比较合适,他稳重,群众关系好。”

毕竟当了几年班长,大喜还说出了一点道道。

“如果只选一个呢?”

“这……我们说不准了。”罗中中说。

“如果我……哪一个同志活着出去了,请告诉黎焕之同志,我推荐杨涛担任党委书记。李小丁,让他在现在这个职位上滚打滚打再说。如果我们都出去了,我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呵!”

三人都沉默着。黑暗里,康大东感觉到,好象他们三人都点了点头。这是矿领导团中最机密的东西。大家自然感觉到了它的份量,也感觉到了康大东对自己这些普通老百姓的极大的信任。

“还有,你们知道,这矿上,有一个和我离了婚的老婆……”

大家听着,心情很沉重。这是这个统率万名工人的大煤矿党委书记内心的一块伤疤,一处隐痛。那难忘的一九六六年开始的这场风暴,改变了多少人的生活道路呵!性格坚强的、脆弱的、光明磊落的、见风使舵的、虚伪的、真诚的,各种各样的人,每一个人的方方面面,在这场动乱中,都得到了充分的表演,充分的暴露。方萌,康大东的结发妻子,就是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离开他的,投到了一个当时红得发紫的人的怀抱。五年前,那人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进了监狱。她,利用母女之情,要黎黎出面,要求回到这个煤矿里来……

“大家都不理解,你为什么同意她调回矿里来工作?”罗中中问。

“人,感情复杂啦!当时,黎黎和薇薇都在我们矿上工作了。她们姐妹俩,是我的女儿,也是她的女儿啦!”

“那,她调来四年多了,你们为什么不复婚呢?”

“还是那句话,人的感情复杂啦!你们不知道,我心里,还有人啦!她,三十多年前,就到了我心里。后来……”

“谁?”

罗中中迫不及待地问。乡哥儿和大喜也听得很入神。

“哟!不说了,不说了。让她,永远留在我心里吧。如果……请转告薇薇,原谅她妈吧,和她妈妈、姐姐一起去过吧。”

“唉!”罗中中颇为遗憾。此刻,他的心被康大东的话撬动了,怦怦地跳着,忍不住地说:“我、我说!如果我不能活着出去,请求转告矿领导,做做她的工作,请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给我生下来!”

“哪个?你说的是哪个呀?”乡哥儿和大喜,一齐吃惊地问。

“妈呀!我怎么能说呵!喔喔……”

这时,罗中中这个武高武大的汉子,双手捧着脸,伤心地哭起来……

大家一齐沉默了。

“嘀—— !嘀—— !”

滴水声在罗中中渐渐低落下来的呜咽声中,变了调,变得浑浊起来,细心的大喜,用脚在巷道里踩了踩,突然兴奋地对大家说:“巷道里没水了!”

这时,四盏矿灯一齐扭亮了。乌黑乌黑的巷道里,顿时亮堂起来。四个人一看,巷道里的水,果然流光了,淌净了。这个现象,告诉他们:巷道还可以淌水出去,说明堵得并不十分严密。也许,垮塌的巷子,不一定很长。

好象,漫长的黑夜里,突然从哪里射来了一支光柱。身处险境的四个人,看到了自己生的曙光。霎时,他们的情绪活跃起来了。就如同出了故障的飞机上的乘客,突然听到排除了故障的消息一样……

“嘀—— ,嘀—— !”

顶板上的滴水,还在落,声音变得动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