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三只小兔子
在小成子的心目中,这鼻孔朝天、眼睛腊黄的黄豆腐不单单只是一个赌徒,他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赖。为了赌钱,他即使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都不会觉得肚饿,也不会饿死。他还欠着一大笔高利贷,但是他从来都不想还,也没有什么钱还,他有一根大拇指就是遭放高利贷的大耳窿砍掉的。
小成子想到如今又落到黄豆腐手上,相信自己的结局不会好到那里去,尽管他刚才听到黄豆腐说要将他送给黄吉年,但他都不会相信他,因为他知道凡是赌徒的话大多都是信不过的。他想道,黄豆腐之所以说,他借到钱就帮张树贵交他老婆的医药费,自然不是真的,他是忽悠张树贵的。黄豆腐又说,他曾经被警察逼供过,肯定也是恫吓张树贵这个怕死鬼糊涂虫的。黄豆腐或者会把自己转手卖掉,或者会把自己杀掉,或者会把自己用来抵赌债。隔了一会儿,他又悲苦地想道,即便黄豆腐把他交给黄吉年,也是死路一条,话不定,黄吉年还会立即把我一刀杀掉……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小成子听到了黄豆腐和黄吉年的说话声。
“叔叔,一听说你在村公所,我就赶来了。”黄豆腐用沙哑的声音说。
“你找我干什么?你是不是又想借钱?你以前错的还没有还,又想借,你当我懵了是不是?”黄吉年那鸭公一般的声音传进来。
“你的钱一定会还你的,一分都不会少的。”黄豆腐跟着说,“我现在身上确实没有钱,昨晚又输光了,输到我都不敢回家了。你还是再借些钱给我吧?我发誓一翻本就还给你。”
“鬼才会相信你!”
“真的,要不然我又被大耳窿砍手指了。”
“活该——全部被剁掉才好!”
“叔叔,算我求你了,你不帮我没有谁帮我了……”黄豆腐“咚”地一声跪下去。
“我怎么有这个侄子?那好吧,我最后相信你一次吧!”黄吉年咬牙切齿说。“不过,你要记住,赢了钱立即要还我,不还大耳窿也要先还我,否则,你以后就不指望我借钱了。”
“当然,俗话说,有借不还,再借就难,这个道理我是懂的。”
“拿去!我就这么多钱了!”
黄豆腐一扔麻袋,小成子被摔得很痛,他眼冒金星,翅膀仿佛断掉,他怒骂起来:
“烂赌鬼,你想摔死我是不是?我出去你就知到滋味了,我不把鞭炮扔进你房间就不是人!”
小成子还在骂着,黄村长问道:“黄豆腐,麻袋里怎么有鸡叫声?是不是一头大公鸡?”
“噢,我忘记了,确是一头大公鸡,一头很肥的大公鸡。”黄豆腐答道。
“你不说你输光钱了吗?你怎么还有钱买公鸡?——你不是偷来的吧?”
“当然不是,难道我不怕坐牢吗?”黄豆腐清咳了一下说。“是一个烂赌鬼昨晚赌到没有钱,就用这头公鸡做抵押的。我昨天你说过你要请石乡长他们吃饭,我想我没有什么见面礼,所以我就它拿来了。”
“是啊,你以后再也不能偷偷摸摸了,你想想我到底是一个村长,说出去我侄子是一个盗窃犯,你说多难听?如果你输光钱,我继续借给你没有问题,但是叫我一次又一次到派出所为你讲情,面子给你掉光了。”
“放心吧,以后我再也不会在你脸上抹黑了,打死我也不会了。”
“算你识做。”黄村长说,“这才是真正的赌徒。”
“那么,这头大公鸡怎么办?是不是把它拿到‘农家乐’饭店去?石乡长他们来了吗?”
“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没有到?他们已经在喝酒了。”黄村长说,“但是,我要先看一看你那头公鸡是喂饲料还是喂谷糠的,现在的饲料鸡不好吃,我怕石乡长他们不喜欢。”
“那么你看看吧,那个烂赌鬼有饲料给它吃吗?我看过了,它非常结实,鸡距有一寸多长,我想它一定养有两三年了,不然它不会那么大的,它的鸡距不会那么长的。”
黄豆腐打开了袋口,一阵白光射下来,小成子感到头晕目炫。
黄豆腐把大公鸡捉了出去。他捏紧大公鸡的双脚,又抓住了他的翅膀。小成子忽然间瞧见他在村公所的会议厅里,黄吉年站在对面会议桌旁边,他正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朝他瞅着,他于是想道,难道黄吉年把我瞧出来了,他发觉我就是一个人,就是小成子了?黄吉年当时刮光了头,脸颊刨得一根胡须都没有。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脚上踏黄色牛皮鞋,衬衫上还插着一支签字笔,腋窝里挟着一只黑色公文包,嘴里叼着一根高级香烟,俨然一个高级干部或者一个大富豪的模样。
小成子瞧了一会儿黄吉年,他忽地发觉他并没有被绳子绑住,黄豆腐也没有将他的腿脚抓得很紧,一想到自己将要被拿到黄吉年的“农家乐”饭店杀掉,心急起来,于是用力一蹬从黄豆腐的怀里跃了出去。
大公鸡到了地上,他一拍翅膀跃到一张椅子上,又跳过另一张椅子,往侧边那只开着的窗口冲去。他一跳到窗台上,发现有栏杆挡住,慌忙跑回头,又往那洞开着的村公所大门冲去。一个身穿花衬衫、大腹便便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黄吉年大声喊道:“石乡长,快把门关上!”
石乡长转身将大门关牢,大公鸡撞到石乡长的小腿里,他急忙跑回来。
接下来,大公鸡在会议室里飞来飞去,那三个大男人在他后面追赶着。不一会,黄豆腐拿起一张凳子朝大公鸡砸去,黄吉年攥着鸡毛扫边打边追,石乡长边追边大呼小叫。大公鸡很快被他们赶到了角落里。转眼间,小成子发现无路可逃,他立刻钻到了一张桌子底下。
当黄豆腐把大公鸡拖出来时,石乡长咧着嘴大笑起来:
“呵呵,这么大一头公鸡,这回有排吃了!”
“是啊,你看它起码超过十斤,再加上那三只小兔子和那头黑山羊,我们吃到明天早上都不成问题了。”黄吉年说。
“那么,我马上把它拿到饭店去吧。”黄豆腐拿了一根包装绳,将大公鸡捆绑起来。黄豆腐抓住大公鸡往门外走去时,石乡长对他说道:
“你先把它放到厨房里,不要急,我们要吃带着血的新鲜鸡肉的,等我们吃完那头黑山羊和那三只小兔子再杀它都不迟,不然大家就不想吃了,记住啊!”
村公所坐落在牛卵村的最高处,两旁有荔枝树也有村民的房屋。隔着那条横穿而过的公路就是黄吉年的‘农家乐’饭店,饭店两旁有学校、诊所、小卖部、猪肉档、以及豆腐档等等,背后也有荔枝树和村民的房屋,再去就是牛鼻山和鸭头山,还有鹅头山、马蹄山和猪腿山。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小成子再熟悉不过了。小成子忽然感到了一阵阵悲伤。这时候,黄豆腐已经快速地穿过公路,到了饭店里,他立即跑到二楼上,将大公鸡掉在厨房的角落里。
小成子在这湿淋淋、堆满了煤气灌和啤酒瓶的角落里躺着,忧伤了几分钟,烦恼了几分钟,愤怒了几分钟之后,他发现身边有一只大铁笼,笼子里装着黄黑白三只大兔子。那三只兔子蜷伏在那臭不可闻的笼子里,泪水它们的眼睛里转动着,精神萎靡不振。它们边抹鼻子边忧郁地哭泣着。小成子见到黄豆腐走出厨房,到了楼下,于是瞧着伏在笼边那只黑兔子问道:
“黑兔子,你们干吗哭哭啼啼啊?”
黑兔子望了望大公鸡说:
“我们都就快死了——我们难过啊!”
小成子顿时也悲伤了起来,他说道:
“是啊,石乡长说他们把山羊吃完之后就会把我们杀掉,说起来我也是非常难过的。我们大家都不想死,可是我们都不得不得死啊!”
过一会,黄兔子爬过来哽咽着说:
“那帮混蛋昨天就把我母亲吃掉了,今天他们又要把我杀掉,你说我怎么不伤心啊。”
白兔子跟着爬过来抹着眼睛说:
“我女儿昨天就被他们吃掉了,今天又轮到我了,你说我能不悲伤吗?”
黑兔子唉声叹气说:
“唉,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小成子想了想问黑兔子:
“你们是怎么被捉来的?”
“我们不是被他们捉来的,我们是杨五娘养的家兔,是前天黄吉年向杨五娘买的。”黑兔子答道。
“杨五娘本来不想卖掉我们的,但黄吉年说如果不卖给他的话,就不给她孩子写转学证明,她就只好把我们卖了。”黄兔子说。
“石乡长当时也在场,他看见我们长得那么结实,就在旁边劝说杨三娘,他说如果不卖我们的话,连稻种补贴都不给她,后来她就不得不卖掉了我们……”白兔子说。
“要么,我们想办法逃走怎么样?”逃跑的念头又小成子在脑子里冒了出来,他望了一下笼子的四周说。
“公鸡大哥,我们发梦都想着逃跑啊!”黑兔子苦笑了一下说。“但是我们被关在这大铁笼里,能逃得掉吗?”
“能,怎么不能呢?”小成子望着铁笼子上的那扇小铁门说,“你看,笼子上的铁门没有锁头,你们把那根铁丝咬掉,你们不就逃出来了吗?”
“真的吗?”黑兔子将头拱到笼边,望向小铁门的铁丝说。
“但是我们的嘴巴无法伸到外面,我们怎么把那根铁条咬掉啊?”黄兔子侧着头说。
“我有办法把那根铁条拿下来。”大公鸡煽动着翅膀,想了想说,“但是你们一出来就要帮我的呀?你们要把我腿上的绳子咬断的呀?”
“当然,你帮了我们,我们是不会掉下你不管的,我们又不是忘恩负义的东西。”黑兔子说,“你快把那根铁丝拿掉吧。”
“那好,你们准备好,我一拿掉铁丝你们就立即跑出来。”大公鸡抬起头,将嘴喙凑到小铁门上。他一边将那根铁丝叼出来,一边朝厨房尽头那个在煮着山羊肉的单眼大汉瞅着。小成子认得那个圆头肥脑的单眼大汉,他就是黄吉年从鸡卵村请来的厨师大头弟。有一次大头弟硬是说他偷走了饭店里那把大镬铲,他还用石头砸过他。往时,他根本不害怕大头弟这个声色内茬的家伙,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将他放在眼里了。幸运的是,大头弟那只没有瞎的眼睛只是盯着那镬山羊肉,那一大镬山羊肉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一忽儿,那根一公分长小铁条被他拉了出来。
“兔子们,你们快点出来啊。”小成子低声说。
黑兔子拱开门溜了出去,黄兔子和白兔子跟着出来了。
“快把我脚上的绳子咬掉!”小成子说。
兔子们的嘴巴一齐往大公鸡的腿上伸下去,然而,就在它们起劲地咬着那根包装绳时,大头弟发现了它们,只见他用一只眼睛朝它们呆呆瞪着。“咦,你们怎么跑了出来?”大头弟放下大镬铲走过来。
大头弟还有四五步到它们身边,白兔子害怕了,它往大铁笼旁边逃窜,从大头弟的两腿之间跑出了厨房。大头弟又去黄兔子,黄兔子又跳到一瓶煤气灌上,从大头弟的眼皮底下逃走了。大头弟又想把黑兔子捉住,黑兔子又一跳,又从他手上逃跑掉。
大头弟发觉兔子们都逃出了厨房,立刻大叫大嚷起来:
“兔子逃跑啦,兔子逃跑啦!”
三个厨房帮工噔噔噔跑上来,他们分别拿着箩筐和木棒,还有切菜刀。当他们发现那三只兔子还在巷子里,在尽头那间房子前面,立即与大头弟一起弯着身子,张开大手围拢过去。但是兔子们此时此刻那里还会甘心就范,成为他们的刀下之鬼?发现从窗口逃不出去,所有房门又锁着,于是返转身往他们冲去,转眼间,它们就他们的裤档底下钻了过去。跟着,兔子们跑下了楼梯,从一间小卖部旁边逃进了背后那片荔枝树林里。
小成子见到兔子们逃走了,而自己没能逃跑掉,真是懊恼极了。他正在懊恼不堪,大头弟气喘吁吁地回到厨房里。大头弟抓着那把油腻腻的大镬铲用一只眼睛瞧了瞧大公鸡,又瞧了瞧大铁笼上的小铁门,搔着头皮说:
“奇怪,那些家伙是怎么会跑出来的?我明明用铁条插在门上的呀?”
大头弟还在莫明其妙地思索着,黄吉年、石乡长和黄豆腐陆续走进来。
“那三只兔子是怎么逃跑的?”黄吉年问大头弟。
“它们把这根铁条咬掉了。”大头弟拿起那根铁条回答道。
“它们的嘴巴根本伸不出去,怎么把那根铁条咬掉啊?”石乡长满腹疑云说。
“那就邪了,难道你故意放走它们的?”黄吉年瞪着大头弟。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大头弟睁大一只眼睛说,“我怎么会放走它们啊?”
大头弟和黄吉年越争越激愤,越争越激烈了。
“不是你放走,难道是我放的吗?”
“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啊?我……我……你即使打死我,我也不敢啊!”
“大头弟,你还说你不敢?你有什么事不敢做?我上个月迟两天发工钱,你就说要把我饭店一把火烧掉,还说要放老鼠药把客人毒死掉,你有什么不敢?我今个月还没有发工资,你就把它们放走掉是不是?”
“看你说的,那是气话,你何必当真?”
“我说得有错吗?你有一次不就把我那两条五步蛇放走了吗?”
“上次是上次,今次是今次,今次真的不是我!鬼叫你上次扣我工钱?”
“你老是迟到,又经常偷懒,难道我扣你两天工钱不应该吗?”
“但是加班的时候又不见你加工钱?”
眼看他们要打起架来,黄豆腐走到他们中间说:
“依我看是这头大公鸡放走它们的,你们看,他的嘴边还流着血,如果不是它拉走了这根铁条,那铁门会开吗?它的嘴角会出血吗?”
石乡长蹲下去,瞧着大公鸡的嘴巴,说:
“我看一定是它,黄村长你看,它嘴里还有铁屑啊。”
黄村长拱下身子,用手扳开大公鸡的嘴巴。他朝大公鸡的嘴里瞧了一分钟之后,站直身子,往大公鸡踢去一脚说:
“一定是这家伙了!哎呀,那三头兔子花掉我一百多元买来的啊!就这样被这家伙放跑,真是气死我了。”
“我才差点被你冤枉死了呢!”大头弟弯着腰,将大公鸡腿上的包装绳再缠了四五圈,再打了一个死结。
“不如现在就把他杀掉,免得他又趁我们不注意逃跑掉。”黄豆腐问石乡长。
“急什么?那头黑山羊还没有吃完呢。”石乡长说。
大头弟刚站直身子,一个黄头发的时髦女人赤红着脸从一间客房走出来,她站在黄吉年身边,吐着酒气对石乡长嗔怒着说:
“石老板,你还在楞这里干什么?大家都等着你去敬酒啊?”
石乡长拧了一下她的脸皮。“那好吧,我进去吧,不然伙记们就不高兴了。”石乡长搂着时髦女人的腰肢走到客房门边,又回过头来。“黄村长,一起进去吧。算啦,那几只兔子算什么,改天我们找几只真正的野兔再吃过。还有那头大公鸡呢,够我们吃的,快过来吧。”
“我不是说那几只兔子,我是觉得不顺心不顺意。”黄吉年往前走着说,走到了客房前面,当他发现黄豆腐站在自己身边,于是转过身子对黄豆腐说:
“你就不进去了,我第二天再请你过够,里面的尽是乡镇领导,你一个大老粗会丢光了我的面子的,你到厨房里看着那头大公鸡吧,顺便等一等那几个去追兔子的厨房帮工,如果他们把那几只兔子抓回来,你就马上告诉知我。”
黄豆腐憋着满肚子闷气回到厨房里,他从一只大铁盘里抓起一大块羊腿肉,坐在大公鸡面前那张矮凳上,背脊靠着一瓶煤气灌,啧着嘴巴撕咬起来。黄豆腐吃完那快羊腿肉,他又去拿了一大块羊头骨。
黄豆腐正在咬着那个羊头骨,三个厨房工气喘吁吁跑进厨房,他们对大头弟说,三只兔子跑到牛鼻山上去了,他们找不到它们了。大头弟听后,他边捞着山羊肉,边唉声叹气说:
“我估计我们又要被黄吉年这个短命鬼扣钱了。”
那三个厨房帮工垂头丧气地往楼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