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大公鸡

黄天贵拉着小成子的胳膊回家的时候,天色还相当好,离天黑还远着哩。河水在汩汩流淌着,田野一片碧绿。荒滩河边,一群大水牛在静静在吃着青草,数不清的燕子在田野上空翱翔着。当然,在小成子的脑海里,从来都没有黄昏和黑夜,没有雷暴和狂风,在外面的世界里,每一天都是那么美妙的。他有好几次想挣脱父亲逃跑掉,但是都没有成功。来到村边那片叫做万春园的荔枝树林面前时,他又想逃回田野里,然而,他父亲一把将他拽住了。

“看来我要把你绑住了。”黄天贵说。

小成子被抓得很痛,走到一棵荔枝树旁边,他噘起嘴来说:

“你绑住我干什么?难道我是猪鸡狗鸭吗?我有什么错?”

“你还说你没有错?”黄天贵说。“你看你以前的屁股还没有擦干净,今天又弄出这个大头佛,这样下去,我们的身家都给你败光啦!”

“今次我有错?”小成子嚷道,抱住了一根树干。“我只不过是想报复黑鬼子罢了,黑鬼子昨天把我的花舌狗踩死掉,难道我不应该惩罚它吗?”

今年是小年,荔枝树没有结果实,一只都没有,树梢上满是红艳艳的嫩叶,一团团,一簇簇,一只麻雀在树枝里跳跃着,还有两只黑翅蝉在枝头里吱吱叫着。

“还要说你那头小野狗!”黄天贵说,望了一眼那两只吱吱鸣唱的黑翅蝉,他觉得这只黑翅蝉吵得心烦意乱。“你那头野狗咬伤了城管,他的医药费我还没有付清,它被黑鬼子踩死活该!不然,它再咬伤别人,我又得帮你撺屁股了!”

“谁说我的是野狗?那是姑妈那头最温顺的小黑狗!”小成子争辩说,扳掉了父亲的大手。“那天我到姑妈家里,我对姑妈说,姑妈,你把这头花舌狗给我吧,她就给我了。我的花舌狗一路没有咬过人,走到街上,它只是钻到了那个城管的裤档底下,那个城管就用棍子打它的头,打它的脚,还说我的花舌狗是野狗,是疯狗。嘿!那家伙没有被咬死,算他太公葬到地胆骨了!”

洪太师站在树边微微笑着,黄天贵拉起小成子继续往前走,他一边走一边继续说:

“这事算你说得在理,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医药费我也赔定了。但是黄村长的事你又怎么解释,难道你既挖坑又涂牛屎没有错吗?”

“我错在哪里?”

“你涂牛屎是故意损害别人财物,难道老师没有说损害别人财物是犯罪行为吗?你挖坑摔伤别人,是犯了故意伤害罪,你知道吗?”

“难道他没有错吗?”

“你是说黄村长吗?——人家有什么错?”

“他没有错?他一见面就骂我野仔,骂我杂种,骂我没爹生没娘教的狗畜生,你还说他没有错?”

“他有那么骂你吗?我不相信他会说这种话!”

“不信拉倒!他还说我是你在垃圾堆里捡来的,又说我是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有一次,他还说我是你从医院里偷来的。你说他这样说,我那里肯放过他!有好几次我还想用石头砸他哩!”

“是不是真的?”黄天贵还是不相信小成子说的话。

“我骗你干什么?”

黄天贵瞧了瞧小成子那倔强的脸蛋,顿时叹起气来。过了两棵荔枝树,洪太师忽然说道:

“黄吉年这人又是,枉他还是一个村长,没有半点德行,他怎么要造事生非啊!难怪小成子要整蛊他,要是我,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啊!”

黄秋娘那间四扇屋就在万春园旁边。这时候,屋子里冒出着炊烟。从屋子旁边经过时,洪太师停下了脚步,他从院子的大门往屋里瞅着。当他发现黄天贵和小成子就快走到村边那条小巷子里,才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穿过巷子时,他又对小成子说道:

“你不要听黄村长乱说。不错,你出生的第二年,你母亲就去世了,这事我是知道的,不信你问问你姑妈,她是最清楚的。”到了屋子前面,他又对小成子说,“但是,你可不能因为人家说你两句坏话,你就去报复人家,那是不对的。你要知道,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这十多年来,他又做爹又做妈,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会非常伤心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姑妈也时常对我这样说。”小成子想了想答道。“但是姑妈又时常对我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我能放过他们吗?”

走进院子,黄天贵立即把院门关了起来。一进屋厅,他又将大门锁起来。“无论你怎么说,我以后都不准你出去了。”他叫道。

黄天贵把小成子拉到了二楼上,他往日会客谈生意都在这层楼里,他和小成子也是住在这层楼上。

“你的衣服又湿又脏,满身泥污,冲过凉再吃饭吧。”黄天贵把儿子拉进第二个房间里,拉到小成子的房间去。二楼和三楼都是三房一厅,所有的房间都是西式格局,每个房间都有厕所兼冲凉房。小成子关上房门,他哗哗啦啦地冲凉洗澡时,黄天贵在茶几上烧了一壶热茶。边抽烟边喝茶时,黄天贵忽然对洪太师说:

“老朋友,看来有一段时间我要麻烦你了。我跟黄吉年和石乡长承包了一条乡村路,那里要请人挖水沟倒水泥,他们是大爷,他们要不会到那里去的,所以我得到工地去了。我忙得要命,我本来前两天就要去了,我听说你到来,所以就没有去,这回你真的要麻烦你照顾小成子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小成子交给我可以了。”洪太师说,“不过我得住在你家里了。”

“那是当然的,你又不头一回住在我家里。若果你把小成子带到鹅卵村,住在别的地方,他更加难管了。”

“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走?”洪太师吸了一口香烟问道。

“我想过一回就走,吃过晚饭就走。我看过小成子了,他只是皮外伤,问题不大的。”

“但是,大头菜和黄花菜明天来找你,他们要你赔损失,你打算怎么办?”

“那有怎么办?让他们到村公所交给黄吉年处理好了。我过一阵就打电话给他,叫他将这种事尽量往后拖,又没有伤到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拖一拖就没有事了。”黄天贵嘟嘟囊囊地说。“农民都是这样子的,闹上一阵子,他们觉得烦了,没有结果就不会再闹了。黄吉年精过鬼,他懂得如何对付他们的。你想想,又不是我儿子全错,要不是他那头花舌狗被邓老四的黑鬼子踩死掉,他会把刘秀英的黑鬼头赶去打架吗?要怪就要怪那两头大水牛,是它们不懂人性太莽撞了。”

“说起来还真不是小成子的过错,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懂什么?怪他也没有用,要怪就怪他们不好运气撞到邪了。不过,我住在你家里,他们是不敢到这里瞎闹的。”

“所以就得麻烦你了。”

“但是我的事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帮我?”

“你是说你和黄秋娘的事吗?”

“就这事啊?”

“我看这种事急不来的,等我过一两个月回来,我就跟你去说好不好?”

“这样也好,我空闲时就到她家里跟她聊一聊,看看她的意思怎么样。”洪太师想了想说。

“是啊,要是你们有了感情,这事就顺理成单了。”黄天贵顺口答道。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洪太师说。

“但是,你可不能老是把小成子关在屋里啊?我怕你把他关傻了。”黄天贵望向小成子的房间说。“关他几天就可以,不过以后无论他到那里,你都要看住他的啊。”

“我会的,我说过我有办法的。”洪太师拿起拂尘答道。

过一会,黄天贵往楼下走去,他说要煮晚饭了。在吃着晚饭时,黄天贵把要到工地一段时间这件事对小成子说了,小成子听了之后,他却满不在乎。他心里说,我还巴不得你快点走呢,你走了之后我就更加自由自在了。但是,当他听到他父亲接下来又这样说,这一回可不是姑妈或者黄秋娘堂妈来照顾他的时候,他有些不高兴了。虽然,洪太师之前也经常跟他见面,平时也有说有笑,不是什么陌生人,但是,他总是觉得洪太师神神秘秘,特别是他那双瞧人时的眼睛,总是让他觉得非常不自在。他一想到洪太师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不会有姑妈和堂妈那么好说话,就提出要到姑妈或者堂妈家里去,要么让姑妈或者堂妈来照顾他。

“那可不成!就是她们把你怂恿成这样的。过一阵子就放暑假了,现在我把你交给洪太师看管才放心。”黄天贵说。

小成子见到父亲已经铁了心,他不再吭声了。他暗暗地盘算起来,管你是什么太师巫师,明天一早我就溜出去,我跑到姑妈或者堂妈那里去,再也不回来了,看你怎么样?我不信你能得管得往我?

然而,洪太师似乎早就看出小成子的馊主意,黄天贵驾着面包车一离开,他就把院子的大门以及屋子里的前后门都反锁了起来,将钥匙挂到他的裤腰带里。到了晚上,小成子到房里呼呼大睡时,他又在他的房门上加了一把大锁头,让小成子撒屎撒尿都得在房间里,无论他怎么叫怎么喊,都没有让他走出来。到了次日早上,当小成子怎么也打不开房门时,他就想到洪太师已经将自己囚禁了起来。

起先,小成子觉得局促不安,接下来他就开始大发雷霆了。他朝房门又是打又是踢,有两次他还想将凳子砸到房门上,又有三次,他还想用床底下那根松木棒把窗棂撬断掉。可是,即使撬断了窗棂,二楼那么高也跳不下去啊?除非我变成一只鸟儿啊?他瞧着窗外那只小麻雀想道。

终于听到锁头的啷当啷当声,他赶紧藏在房门的背后去。洪太师打开房门走进来,他探头探脑地窥视着,小成子一闪身冲了出去。

“小成子,你不要跑,你是跑不出去的,我已经把前后门都反锁了。”洪太师一瞧见小成子,他立即说道。然而小成子没有停下脚步,他咚咚咚地跑到了楼下,当他发现屋厅后门果然反锁着时,又跑到前门去。当他怎么都打不开前门那把大锁头时,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见到洪太师从楼上走下来,小成子怒气冲天地说:“看来你真的要把我当野狗野猫锁在家里了,但是你看墙上的电子钟,我得到学校去啦。难道你不让我上学吗?”

“上学的事我昨晚就跟林校长说过了。”洪太师抱着那个神秘的拂尘走过来。“你就待在家里写看书写作业,那里都不用去了。”

“难道我到屋外走走不成吗?难道你想我憋出病来吗?”小成子一脚踏到沙发上。

洪太师站在沙发前面眯着眼睛说:

“我看,如果我放你出去,是我急出病来吧?”

“你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难道你想把我好似一只蚊子那样困死掉吗?”小成子又将腿脚放下来说。

“当然不会啦,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洪太师说。“我已经煮好早餐了,是你中意吃的猪肝瘦肉粥,你吃饱了我再跟你说吧。”

“你不说我不吃!饿死都不吃!”小成子倒头躺了下去。他想道,我就是不吃看你怎么样?洪太师拍踢了踢沙发催他起来时,他干脆闭起眼睛来,装作睡熟了。洪太师满脸无奈地在屋厅里踱来踱去。

“那好吧,我告诉你吧。”不一会儿,洪太师从大门边走回来说道。

“快说吧,”小成子翻身坐起来。“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要我放你出去还不容易,但是,你得让我在你身上施上巫术的啊?我要把你变成小动物的啊?相信你也听说过我会把人变成动物,也会把动物变成人吧?”洪太师说。

“这事我早就知道,你是巫师,你曾经把我们村的跛脚张弄成了一头大母猪,后来跛脚张就不敢去赌博了。但是,难道你想把我变成大母猪吗?”小成子问道。

“你又不是跛脚张,当然不会啦。”老巫师咧嘴笑了起来,捋了一下小胡子说。“大母猪是用来对付那些烂赌鬼的,你又不是烂赌鬼,我干吗要把你变成大母猪?传出去我那里还有面子啊?”

一只地老鼠蓦地从沙发底下钻出来,沿着墙边跑进厨房里。小成子盯着那只地老鼠又问道:

“难道你想把我变成一匹地老鼠吗?那我不干,外面那么多人放老鼠药,我不被老鼠药毒死掉才怪。”

“那又不会——我会让你无端端被村民毒死吗?”老巫师坐到沙发上,他瞧着小成子说。

“那你想把我变成什么?”

“我把你变成鸭子怎么样?”洪太师思索了一下说道。

“噢,我明白了,你就是想我就在屋子里面转?这样你就一天到晚看住我,那我不干!”小成子说,姑妈家里那只小鸭子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你想变成什么?”

“我想变成一只小麻雀!这样我想飞到那里就可以到那里去了。”小成子想了一下说,早上那只小麻雀在他的脑海里飞翔着,飞到蓝天白云上。

“那可不成,你不飞回来我到哪里找你啊?我可没有那种那么厉害的巫术啊?”

“那么你把我变成一头老虎吧?等我去吓一吓那些骂我的人。”小成子说,他忽然又想起了动物园里那些环眼圆睁的大老虎了。

“那更不成,你如果成了一头老虎,全世界的人都被你赶跑了,难道你想天下大乱吗?”

“那么我变成一头大水牛吧?我要变成一头比野鬼头还凶猛的大牛牯,这样我就又随时可以去教训一下野鬼子了。”

“那也不成,要是邓老四用刀砍死你怎么办?”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你想打我变成什么?”小成子不耐烦了。

洪太师离开了沙发,他踱到了对面窗边又踱回来。“我把你变成一头大公鸡怎么样?这样我就放心了。”

“大公鸡?”小成子歪着头想了一分钟之后说道,“也好,但是我要变成一只比谁都漂亮的大公鸡的啊!”

“那当然。”洪太师坐回到沙发,拍了拍小成子的肩膀说。

“那么立即吧!”

“不要急,你吃了早餐再说好不好?”洪太师往厨房里瞧去说。

洪太师坐在饭桌对面看着小成子吃早餐时,小成子忽地想到了一个很刁钻的问题,他于是又问道:

“老巫师,我一旦变成公鸡之后还会说话吗?”

“会,当然会啦。”洪太师答道,“但是你的话只有我听得懂,别人是听不明白的。”

“别的公鸡能听懂我的话吗?”

“能,所有动物都能。”

“那太有趣了,我可以跟别的动物说话了!”小成子拍了一下手掌说。刚说完,他忽地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老巫师,我一旦变成了公鸡,日后还可以变回人吗?要是变不回人,我就不干了,我父亲还有我姑妈他们会难过的。”他晃着头望向窗外说。

“肯定会变回成人啦,你也知道我是巫师,我一施巫术就可以了。”老巫师答道。

“那好吧,你把我变成一头大公鸡吧!”小成子放下吃饭碗说。

小成子三下两下填饱肚子,洪太师于是叫他站到沙发上,他自己盘腿坐在沙发前面的那张矮凳子上。接下来,洪太师将拂尘放到怀里,双手合十,闭起眼睛,咕叽咕噜念起咒语来。

小成子听着老巫师喃着咒语,他一边瞧着自己,他想瞧着自己是怎么样变成公鸡的。忽然间,他瞧见自己的双脚渐渐变小了,变短了,跟着又长出了公鸡的爪子来。转眼间,他发觉他的身子又变小了,还长出了一束一束黄澄澄的羽毛来。天哪,我怎么变成怪物了?他于是惊恐万状地想道。

他的心还在嘣嘣乱跳着,他的嘴巴又开始变了,变成了一只大公鸡的嘴喙来。这时候,他更加惊惧了。天哪,我变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了,他悲苦在想道。他正在想着的时候,忽然间,他的脖子也开始慢慢变了,额头也开始变了,眼睛和鼻子也开始变了,变成了一头公鸡的脖子、额头眼睛和鼻子了。他摇动了一下摇双手,刹那间,那双手也变成了公鸡的翅膀了。

不一会,洪太师忽然住了口不再喃咒语了,小成子于是瞧着他仿佛从睡梦里醒过来的眼睛,忐忑不安地问道:

“老巫师,我真的变成大公鸡了吗?”

“不错,你现在就是一头漂漂亮亮的大公鸡了。”老巫师站起来笑着说,将拂提起来怀里,眼光在大公鸡那高高的鸡寇上

大公鸡一拍翅膀跳到地下:

“你打开门让我出去吧!”

老巫师徐徐打开了大门:

“好吧,我让你到外面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