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突然一片浮软!
陶忘机暗叫一声“糟糕”,脚下竟是一片沼泽!
双足无法借地发力,大片乌黑的烂泥如同怪物的大口将他的身子死死地吸住。可怜陶忘机一身本领,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沼泽地里也成了“屠龙之技”——他无法脱身。
他四下看了看,这里是人迹罕至的荒郊,毒蛇豺狼经常出没,即使大声叫喊,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这片黑沼泽和周遭的陆地浑然一色,上面有一些枯枝败叶,看起来和寻常陆地无异,所以在追赶红面具的时候,他见红面具从高处跃下,便毫不犹豫地跟着跃下。
谁知,半空中,一条飞索突然扑向红面具,红面具抓住飞索攀向十数丈之外的地上了,而他却落在沼泽中,双足深陷淤泥、不能自拔,眼睁睁地看着红面具远去。
红面具显然早有预谋,故意引诱他掉进这片黑沼泽,让他慢慢地沉入淤泥之中,一点一点地感受死亡来临的恐惧。
这种情况下,不管你是武功盖世的练家子,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脱身只有一个的法子……
“救命啊!救命啊!”
陶忘机不顾身份,拼命地叫喊,盼望有一两个打猎的人出现,将他救出来。
“这里不会有人来的,省省力气吧,你最多还能活两个时辰。”在离陶忘机不远的地方,有人在说话。
陶忘机心中大喜,只当来了救星。这地方只要还有人,那就容易脱身了。可是待看清楚具体情况后,他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原来在离他三丈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像他一样陷入沼泽的人!这人脸上沾满黑泥,眼珠乌黑,和那污泥混在一起,实在很难区分。如果那个人不出声,陶忘机很难发现他。
“你越是挣扎,就越快沉入泽底。不动不叫,身子保持静止,反而沉得没那么快。”那人继续道。
陶忘机知他所言不假,但他没想到会葬身在这种地方,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任由身体一点一点地下沉。尽管下沉的速度很慢,可是陶忘机却十分焦急,他感受到沼泽下面仿佛有无数冤魂厉鬼在抓着他的脚,慢慢地将他拉进地狱。
沉默了片刻,陶忘机明白不能这样等死。他想了想,便和那人寒暄起来,问道:“在下陶忘机,敢问这位兄弟尊姓大名?”
那人听了他的名字没什么反应,回道:“我不认识你,你叫我小柯吧!”
陶忘机是江湖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誉满天下,二十岁在鼎湖山扫荡群魔,自此群雄低首,尊他为“大侠”。二十五岁,陶忘机娶了朝中名将郭南之女为妻,一年后郭南被刺,他顿觉江湖事乏味无趣,便效法晋士修竹养菊,隐居世外。“陶忘机”三个字在江湖中用“如雷贯耳”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这人居然没听过他的名字,看来是个初出江湖的雏儿。
陶忘机微微一笑,道:“阁下习武否?”
小柯道:“老子八岁习武,才刚出来,还没扬名立万,为了追赶那只该死的野兔,一个飞身跌进这个鬼地方!”一会儿他又埋怨起来,破口大骂:“病老天,贼老天!”他越骂越气,禁不住骂起爹娘来,直骂得口干舌燥。小柯忽然低声哭泣,陶忘机隐隐听到他又在说“还没喝过最醇的酒,吃过最香的肉,一点价值也没有”之类的话。
陶忘机毕竟是老江湖,此时他心中已酝酿出一个脱身的法子,但他默不作声。等到小柯灰心丧气,彻底绝望之时,才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道:“小柯兄弟,你看这是什么?”
小柯抬眼一看,心怦然一跳,眼里闪着异样的光。陶忘机的银票是九省通行的大通钱庄的银票,每张五百两,他一辈子都挣不到那么多银子。然而不过片刻,小柯眼里再次暗淡无光,苦笑道:“现在我们都无法脱身,你给什么我都无福消受了!”
陶忘机不觉莞尔,道:“是啊,咱们现在这处境,多少银子也没法儿花!”说罢他一扬手,手里的银票如蝴蝶飞舞,散落在沼泽各处。
小柯眼睁睁看着那些可以为自己带来无穷快乐的东西,此刻却如同垃圾般被丢弃,更觉处境凄凉、欲哭无泪。
陶忘机道:“小柯兄弟,这世间的银子有的是,要是你配合我逃出这个鬼地方,我保证你以后要多少银子就有多少!”
“你有办法?”小柯忍不住问道。
陶忘机点点头,反问:“你会轻功吗?”
“从小就学。”
“很好,”陶忘机又问,“你现在运气上浮,能跳多高?”
小柯面有愧色,道:“我学艺未精,若是跳的话,只能跳高而不能跳远,所以我只能跳离沼泽表面,却跳不到陆地上。唉,最终我还是会掉下来,到时候陷得更深。”
“好极了!这已经足够了!”陶忘机拍手叫好,弄得小柯一头雾水。
陶忘机正色道:“小柯兄弟,我这儿有个法子可以让你脱身。我修炼内家掌力十五年,一手排云掌劲力如潮,能够隔空打物。我与你相隔不过三丈,我如果在你跳离沼泽表面的一瞬间,以排云掌打向你的背心,凌厉的掌风定能将你平安送到陆地上!”
小柯喜出望外,知道这回来了救星,恭敬的语气里带有几分狂喜:“兄长如果能救我,便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这辈子为你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陶忘机微笑道:“我不会委屈你,相反我还会给你许多银子,让你喝最醇的酒、吃最香的肉!”
“你真有这么好?”小柯有点怀疑地问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柯兄弟,我这样对你,自然是有所图的。”陶忘机开门见山地道,“我用排云掌送你上了陆地,必然会产生一股向后推的劲力,这样我的身子就会迅速沉入沼泽。所以你一上陆地,必须马上折断沼泽边那棵树木的树枝伸给我,拉我上去!”
小柯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陶忘机和他萍水相逢,没有一点关系,便故意承诺重金酬谢,以利相诱,使自己脱离沼泽后回来救他。于情于理,小柯都没有拒绝回救陶忘机的理由。他求生心切,叫道:“你如果用排云掌送我上了陆地,我不回来救你,那真连畜生都不如了!”
陶忘机见他言辞恳切,心中欢喜,但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毕竟这个方法太冒险。他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个陌生人身上,若是这小子上了陆地一走了之,那他就会马上沉入沼泽而死,又窝囊又受气,一点保障都没有。
“小柯兄弟,一万两,这是你回来救我的报酬!”
小柯听后倒急了,马上指天为誓,叫道:“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还信不过我吗?我发誓,我若是不救你,他日便会被雷劈、被火烧,死后跌入十八层地狱!”
陶忘机听他发如此的毒誓,心里踏实了许多。突然,陶忘机看到了小柯那根高擎的手指,身体一震。
“这位大哥,你准备好了吗?”小柯笑嘻嘻地看着他,“事不宜迟,你数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我便往上跳,一离开这沼泽表面,你就马上用掌劲送我上陆地!”
陶忘机点点头,道:“好,准备!”他伸出双掌,做出发掌的姿势。
小柯也不犹豫,将背露给陶忘机,鼓起两腮,目视前方陆地,气运丹田,做好上跳的准备。
“一!”陶忘机开始数。
“二!”陶忘机再数。小柯闻言立刻鼓动全身劲力。
“三!”陶忘机一声大喝。小柯随之大喊道:“起!”他提气上冲,如一条大鱼般跃起,顿时双脚离地,整个身子露出沼泽表面。这凌空的刹那,小柯的心跳加速,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次绝处逢生真要谢天谢地了!
然而,背后一点动静都没有,那股凌厉的掌劲竟然没有打出!
“啊!”小柯惨叫一声。“啪”的一声,身体直插入沼泽。由于下落之势极快,身体一下子便陷至胸膛。他拼命挣扎,却阻止不了那股下沉的势头,口里被灌了不少淤泥。
陶忘机冷冷地道:“你越是挣扎,就死得越快!”
陶忘机一语惊醒梦中人。小柯赶紧恢复冷静,全身静止不动,只鼓腮提气,抑制下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减缓了身体下沉的速度。
惊魂稍定,小柯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忍不住破口大骂:“陶忘机,你暗算你爷爷,你禽兽不如!”
小柯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遭陶忘机陷害,所受的委屈比他一辈子加起来还要多。他顿时怨愤冲天,臭骂不绝,几乎把世间所有的坏事都往陶忘机身上推。
陶忘机只是冷冷地笑,也不生气,任由他骂。
“笑笑笑,你只会笑吗?”小柯大骂道,但心里还是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陶忘机会这样做,他这样煞费苦心地害他,最终不也是等于害了自己吗?
“知道我为什么不发掌吗?”陶忘机问。
“天晓得你这个老王八蛋!”
“你不说,那我来说!”陶忘机的表情忽然变得凶狠,“因为你在撒谎,你根本不是什么初出江湖的雏儿!我以为我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掉进同一个沼泽里,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可事实上你认识我!”
小柯听他突然揭破真相,表情僵硬,但很快脸上便露出严肃的神情,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不似先前那般粗鄙,冷冷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陶忘机道:“你如果是初出江湖的雏儿,不认得我,我说用排云掌送你上陆地,那是难度极大的事情,你怎么会没有一点怀疑?你离陆地有三四丈远,只有绝顶高手才有能力将你送到那里,显然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有那个能力,才这么相信我!”
小柯道:“我不过是求生心切,不假思索罢了。”
陶忘机一声冷笑,随后说道:“你现在举起你刚才发誓的手!”
小柯一怔,慢慢将手伸了出来,只见那只手的食指极为修长,比常人要长许多。小柯立刻明白了,知道陶忘机此举是何用意,他的确看破了自己的伪装。
陶忘机叱道:“你是窃影门的传人!窃影门是小偷的帮派,小偷最大的本领就在手指上,窃影门的人手指与常人不同,他们从小就受过特殊训练,他们的手指不像常人那样有三个指节,而是有四个指节!”
在江湖上,既然有人雇杀手去杀人,当然也会有人雇小偷去偷东西。窃影门就是这么一个专门为了报酬去偷东西的帮派。他们无影无踪,无名无姓,外界对他们的了解几乎是一片空白,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的手指极长。
小柯呵呵一笑,展示他灵活的手指:“不错,我确实是窃影门的传人,也是那晚到你庄上行窃的人!”他知道这手指会暴露他的身份,所以一直隐藏着,刚才一时情急指天发誓,手指沾满污泥,不易认出,不想陶忘机心思细密,还是认了出来。
陶忘机当然记得小柯说的“那晚”的事情。他在青竹林的隐贤山庄向来清静,但那晚居然来了一个小偷,盗走了他一封重要的信件,让他气恼不已。
那封书信混在一些书籍里面,藏在墙壁的暗格中,其间布满机关,手段不是十分高明的人是取不走的。江湖上能有这种本事的人,只有窃影门的高手。
“你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小柯冷笑道,“你表面是个极有声望的侠士,暗地里却是个冷血残忍的杀手。嘿嘿,大家都是为了银子,背后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彼此彼此。”
陶忘机脸色微变,知道这小子已看过那封书信。那封书信是他和他的牙人之间的秘密,记载着部分雇主、目标的名字。陶忘机心想这小子已然知晓自己的秘密,留他不得。
“谁让你来偷我的信的?”陶忘机喝道。
小柯不屑地道:“作为杀手,你不会向别人道出雇主的名字。同样,我也不会出卖我的雇主。”
行有行规,小柯说的是实话。两人互相怒目而视,沉默不语。
忽然,空中传来一阵声响,只见两只信鸽一先一后,分别扑向二人。二人伸手抓住信鸽,解下信鸽脚上绑着的纸条。
陶忘机的纸条上面写着:“杀死小偷。”纸条里还藏着一枚金针。他们掉在这里只有红面具知晓,所以这纸条一定是红面具传给他们的。陶忘机将金针悄悄夹在指缝里,见小柯在看字条,他不知小柯的字条上面写着什么,小柯看完后马上就把字条塞在耳鬓之间。
二人露出奇怪的笑容。
陶忘机首先打破沉默,问道:“小柯,说实话,你是怎么掉进这片沼泽里的?”
“和你一样,都是被红面具引诱至此。”
陶忘机咬牙切齿,心想这家伙明明看见红面具要引他入沼泽,却默不作声,竟然希望自己陪他一起死,可见这人心肠歹毒。陶忘机忍着怒气,不动声色地继续追问:“知道红面具为什么要引你过来吗?”
小柯摇头,道:“我本约了雇主,要将你的书信给他,岂料那红面具突然从我身旁冲出来,将书信抢走。那封信的酬劳是一万两银子,我岂能让他拿去?于是我拼命追赶,结果中了他的奸计,掉进了这个鬼地方。”
陶忘机的遭遇和他一样,一大早发现院子里有人影闪过,还以为是盗取他书信的小偷,便一路追赶,结果就掉进这里了。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急忙问道:“小柯,我再问一次,雇你偷我信的人是谁?”
“我已经说了,我是不会出卖雇主的。”小柯强调。
陶忘机怒道:“死到临头了,还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小柯还在犹豫,此事关系到雇主的机密,也事关门派的声誉。
陶忘机骂道:“你难道不想知道红面具是谁吗?”
小柯诧异地说:“你的意思是,红面具就是我的雇主?”忽然又摇头,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
陶忘机道:“怎么不可能?他和那个雇主一样,知道你手上有我的重要书信!”
“我问你,”小柯冷笑一声说道,“你杀了那么多人,你有后悔过杀了不该杀的人吗?”
“没有。”陶忘机回答得很肯定,“一个也没有。”
“也就是说,你为了银子可以杀任何人?”
“是的。”陶忘机回答得很坦然,“任何人都可以。”
“包括你岳父郭南?”小柯带有几分讥讽的语气。
“嘿嘿!”陶忘机冷笑着说道,“小柯,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有什么不妨直说!”显然小柯已经看过他那封信了,知道他杀害了郭南。的确,曾经有人出价十万两,让他杀了郭南。他费尽心机,先成了郭南的女婿,将郭南的住处、生活习惯等了解清楚后,然后在出其不意间割下了郭南的首级。
小柯什么也没有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陶忘机不知他笑什么,但他何等聪明,马上便想通了,不禁全身一震,惊讶道:“什么?难道雇你的是……是凤娥?”
凤娥是陶忘机的妻子,郭南的女儿。陶忘机本以为杀掉郭南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知妻子是何时产生了怀疑。他现在明白小柯为什么说他的雇主不可能是红面具了,他的妻子出身名门,自小知书识礼,手无缚鸡之力,可从红面具的身形来看他必是男人,绝不会是个弱女子。
他心里蓦地产生一个念头,凤娥既然知道自己杀手的身份,她活在世上对自己就是一个威胁了。他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那红面具到底是谁?
半天过去了,二人的多半个身子已沉入沼泽。逐渐接近死亡,二人心里有些焦急。
“小柯,”陶忘机道,“不管怎样,现在脱身对我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我们再继续僵持下去,那真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是啊!我们也算相识一场,应该摒弃前嫌,共同进退!”
“还是老办法。小柯,我相信你,我用排云掌送你上陆地!”
小柯感激地道:“我上了陆地,也一定回来救你!”
“好,那你现在转身背对我!”
小柯按他说的转过了身。陶忘机大喜,将指缝间的一枚金针向前推出些许,嘴里却道:“小柯你准备好了吧?我马上就要发掌了!”
“准备好了!”小柯说完,陶忘机手一挥,金针便射向了小柯脑后的风府穴!
眼看金针即将射中小柯,陶忘机心中大喜,可忽然间,小柯迅速转身,张口一咬,竟然正好咬中金针尖端!
陶忘机脸色大变,小看这家伙了!他刚才收到飞鸽传书,纸条上说让他杀死小偷,杀了小柯后红面具便会放过他。所以他故意引开小柯的注意力,然后突然出手,岂料这家伙装蠢卖傻,其实早已暗暗提防。
“不用奇怪!”小柯手一抛,将他耳鬓间的纸条抛给陶忘机,只见上面写着:“杀手杀你。”陶忘机心中大怒,那红面具一方面叫他杀小柯,另一方面又叫小柯小心提防,简直就是在操纵着一场猴子戏来玩耍他们。
“我不像你功力深厚,但是轻功和暗器是我窃影门两大绝技,你是暗算不了我的!”小柯冷嘲热讽道。
就在这时,又有两只信鸽扑向二人。陶忘机解开信鸽脚上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小偷杀你。”陶忘机不禁大吃一惊,一股厉风扑向他的额头。
陶忘机连忙缩头,一根金针插入了他的发髻。他这个闪避没有小柯口咬金针那般精彩,甚至有些狼狈。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连忙把金针拔出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
小柯手里现在拿着的是陶忘机偷袭他的那根金针,二人各有一根金针捏在手里,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小柯将刚刚看的飞鸽传书扔在一边,陶忘机不用看也知道上面肯定写着:“杀死杀手。”
“这个红面具,到底想怎样?”陶忘机暗骂,现在看来无论他和小柯谁死,对于红面具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不过是在玩一场游戏,让两个已在死亡边缘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两人看着对方,手里均拿着一枚金针。双方只有一次机会杀死对方。
“忘机兄,你在想什么?”小柯斜睨着眼睛问。
“想些事情。”陶忘机回答道,语气平淡,一点也不像处在生死边缘。
“我知道,你也在想红面具的来历。”小柯道。现在他们对红面具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能够解开红面具身上的谜团,那么对于逃出险境多少都会有些帮助。
“小柯,”陶忘机道,“红面具为什么要将你我二人一同引到这个沼泽里?我和你素不相识,我想,我们之间肯定有一些共通点,正是这些共通点将我们联系到一起。如果我们把这些共通点找出来,肯定可以猜出红面具是什么人。”
“嗯。”小柯点点头,想了一下,提醒他道,“郭凤娥,目前是我们的第一个共通点。”郭凤娥是陶忘机的妻子,又是小柯的雇主,自然是一个共通点。
“你最好说说你和郭凤娥的事情。这样我们或许可以推断出第二个共通点。”小柯再次提醒道,“然后发现真相。”
陶忘机考虑了一下,道:“我娶她,其实是为了杀郭南。我收重金替人刺杀郭南,郭南这人武功甚高,交游甚广,暗杀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郭南这人心中只有家国大事,对女儿的终身大事毫不在意,我托人向他提亲,他很快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我一直潜伏在他们父女身边,了解了他们的饮食起居,这是我成功暗杀他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杀郭南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别人还当是金国派来的刺客做的,所以很难查出凶手是谁。我装成心灰意懒的样子,带着凤娥归隐。凤娥温柔善良,心无城府,我一直让她留在我身边,正好替我掩饰身份。”
“你的妻子不会想到你是杀她父亲的凶手,这一定是别人告诉她的,并教她请我去查你。这个人……嘿嘿!”
“红面具!”陶忘机倒吸一口冷气,这世上最可怕的人,莫过于你对他一无所知的人。
陶忘机思绪万千,继续道:“郭南本是韩世忠麾下大将。韩世忠所带领的军队在一次进攻中,由于有人泄露军情,所以遭遇金兵埋伏,几乎全军覆没。皇上欲降罪于韩世忠。韩世忠是当时抗金的一面旗帜,若他倒下便会冷了无数抗金义士的心,而且也会正中金人下怀。这时,郭南挺身而出,替主帅扛下罪责,佯称这次行动是其贪功草率所致,并伪造了十七份证据。皇上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将郭南贬为庶民,而没有处罚韩世忠。郭南这老家伙忠勇过人,战功赫赫,一直都是金国人的心腹大患。被贬为庶民后,郭南也不闲着,四处游说各方豪杰举旗抗金,同时也在追查那次战败究竟是何人向金人泄露了军情。他怀疑军队里面有细作,但直到被我斩下首级,他也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们。”
小柯蓦地脸色一变,道:“我已经推断出第二个共通点了!”
陶忘机连忙问:“是什么?”
“郭南!”
“郭南?”陶忘机一脸诧异,反问道,“难不成你早就认识他?”
“那倒不是。”小柯道,“告诉你,韩世忠他们那次出征之所以失败,并不是因为有细作,而是有人请我探听那次出征的机密!当时金国有一大将花重金请我为他们刺探军情,我正愁没钱享乐,于是便把韩世忠这次作战的机密卖出去了!嘿嘿,为了盗取机密,我将自己埋地三尺,用龟息之法藏身在那军中大营下方,韩世忠和将领们的一言一策,我统统听在耳中。”
“呵呵!”陶忘机冷笑道,“你为了这笔银子,使得大宋数千军马几乎全军覆没,让金兵的铁蹄长驱直入践踏中原大地,让无数本就凄苦的老百姓雪上加霜。小柯,你此举不仁不义!”
“郭南一人可当数千雄兵,是金国的大患、宋国的‘长城’,你还不是一刀杀了他?更何况他还是你的岳父。不仁不义?嘿嘿,你我彼此彼此!”小柯讽刺地回道。
两人看着对方嘿嘿地笑,仿佛在看另一个真实的自己。
风静静地吹着,两人心里蠢蠢欲动,似酝酿着什么。
“慢着,”小柯忽然问道,“聘你杀郭南的是什么人?”
陶忘机回答:“是一个金国人。”
“啊?”小柯问道,“他的名字是不是叫朵思毛?”
陶忘机恍然大悟,叫道:“聘你盗取韩世忠情报的难道也是他?”
小柯不说话了。
陶忘机接着说:“想不到你我素不相识,原来却为同一人做过事。我们的第三个共通点也算找到了!”
朵思毛是金帅兀术最宠信的谋士之一,常年四处奔走为兀术出谋划策。
半空中一声鹰啸传来,两人只觉头顶降下一片阴影,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老鹰爪间落下,正好落在二人中间。二人仔细查看后发现那是一个人头,那人头张开大口,两眼圆瞪,死时显然充满恐惧和惊讶。
“朵思毛!”
二人不约而同叫出声来。朵思毛是兀术身边的红人,出入都有武功高强的护卫相随,刺杀他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红面具到底是什么人?他把朵思毛的首级扔到这里是什么意思?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红面具和朵思毛是敌对关系。陶忘机和小柯面面相觑,将郭凤娥、郭南、朵思毛三个共通点串联成线,隐隐约约有了一些思路:
宋金交战,韩世忠带领的军队具有绝对优势。这时候,金国谋士朵思毛花了十万两银子聘请窃影门高手小柯深入宋军,盗取情报。金兵经过精密部署,一举击败韩世忠的军队,部将郭南替主帅顶罪。朵思毛怕郭南东山再起,又用十万两银子请杀手陶忘机刺杀郭南。陶忘机以娶郭南之女郭凤娥为便,潜伏在郭南身边一年之久,然后无声无息将其杀害……
陶忘机忽然万分惊恐:“他们好像在查一件血案!”
如醍醐灌顶,小柯全身一震,难道红面具正在清理当年和“郭南案”有关的人?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陶忘机脸色青黄,眼神闪烁不定,一连说了好几句“我知道了”,显示他内心极大的恐惧。
小柯被他的恐惧感染,冷不防打了个寒战,不禁怒道:“你是不是知道红面具是什么人了?少啰唆,快说!”
陶忘机忽然瞪大双眼看着他:“你听说过‘满江红’吗?”
小柯道:“自然听过这首词。”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少保一篇《满江红》,豪气干云,激发处铿然犹如金石崩裂之声,曾经鼓舞了多少英雄侠士英勇杀敌?虽然他已为昏君奸相所害,但他那犹自铿锵的字句直冲云霄,依然回荡在赤子心头。其时,但凡稍谙政事的人,无不晓该词,无不读之而动容。
“但是,我说的‘满江红’并不是一首词,而是一个组织。”陶忘机说。
“我怎么没有听过?”小柯愕然,他窃影门的人以江湖大小事情作为情报,可是“满江红”这个组织他却一无所知,实在不敢想象这个组织究竟有多神秘。
“我也是无意中听到的。太巧合了!想当初,宋金两国议和,大宋年年进贡。心中最为愤恨的,就是那些追随岳飞将军、韩世忠将军的抗金之士。他们不能痛饮黄龙,驱除胡虏,完成北伐大业,议和之后更被束之高阁,不甘寂寞的他们便自发组成一个组织,名字就叫‘满江红’。他们对北伐失败耿耿于怀,誓要将一切阻碍北伐的乱臣贼子除掉。小柯兄弟,你倒卖军情,我行凶暗杀,不正是他们要除掉的对象吗?”说到这里,陶忘机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柯更是冷汗涔涔,颤抖着说:“红面具……满江红!”
陶忘机和小柯生活在世间最阴暗的角落,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然而冥冥中仿佛有一双眼睛监视着一切。
“我曾经在郭南那里听过这个组织,郭南与各种抗金义士有过交往。他只是不经意提起,说有人想建立这么一个组织。我起初没有留意,后来更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这个组织早就有了,而且他们的手段非常高明,做事不留任何痕迹。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突然到来,把人悄无声息地带走。他们就像一群从地狱里来的魔鬼!”
陶忘机越说越恐怖,整个沼泽顿时充满阴森的气息。
“不!”小柯大叫,“你说谎!你少在这里吓唬人!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组织,根本就没有这个组织,而且韩世忠一案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会这么无聊去追查它?你肯定疯了!”
陶忘机大声号叫:“是啊,疯了,我们都疯了!”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陶忘机二人的身体一直在不断地下沉。二人的心情起伏不定。然而他们心里都明白,红面具在此设伏,是在和他们玩一场自我救赎的游戏,恐怕只有游戏的胜利者才能被拯救。
但怎样才算是胜利者呢?
或许用手上的金针射死对方,红面具就会出现并饶胜利者一命。但其实最好的办法是陶忘机用排云掌把小柯送上陆地,然后小柯再回来救陶忘机。可两人交流得越多,彼此越熟悉,就越不敢相信对方。
小柯现在脑海里思绪万千,他想把背露给陶忘机,让他用排云掌送自己上陆地,可是他更怕陶忘机发出的不是排云掌,而是暗藏在手心的那根金针。他若是跳了起来,便无法去接陶忘机的金针!
陶忘机心里何尝不是矛盾重重?他想送小柯上陆地,可若是小柯上了陆地,他则处于十分被动的状态,到时他的生死操纵在小柯手里,那家伙甚至会看着自己沉入沼泽。要命的是,小柯还有可能在他发掌的瞬间,用金针偷袭他!
如果红面具没有飞鸽传书、纸中藏针的话,他们或许还会合力一拼。可是这件事把他们原有的可能都打碎了!
为了一沓银票,他们一个通敌卖国、倒卖军情,一个欺瞒妻子、戕害忠良。他们自己都未必相信自己,又如何能让对方相信自己?
小柯用几乎痛哭的声音叫道:“陶忘机,你保证,你的确是想送我上陆地吗?”
“我保证。你能保证回来救我吗?”陶忘机的心几乎碎了,真想放声大哭。
“我保证。”
两人越是口口声声说“保证”,越是不敢行动,眼巴巴地看着对方慢慢下沉,无言以对——对方是怎样一个人,又如何信得过?
“啊!”小柯忽然一声惨叫,拼命地挪动着身体,此时淤泥已没过他的肩膀,他双手高高伸向天空。他现在便是提气上跃,也不能跳离沼泽表面了。
机会来了!陶忘机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金针射向小柯。既然已经无法合力逃生,那就只有一针射死他,祈求得到红面具的宽恕。
小柯无法再做动作去躲避这一针,但他不会让陶忘机美梦成真,他硬是移了移几乎无法控制的脑袋,金针直插入他的左眼。
“糟糕!”陶忘机大叫。
只差一点。
小柯左眼瞎了,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反而哈哈大笑!
陶忘机急忙大叫:“小柯,快用你的金针射死我,红面具就会出来饶恕你!既然我射不死你,那就你射死我吧!”
小柯大笑:“算了吧,你这老狐狸,你心里的盘算我还不清楚?我才不会射你!我现在的身体已经不受我自己控制了,我根本没能力射死你。这根金针射出去只会落到你手里,让你再有机会射我!哈哈,我不会给你的,一起死吧!”说完将手里的金针轻轻扔到淤泥里。
陶忘机被他说穿了,他的确是想骗回那根金针。现在小柯无法动弹,正是杀他的最佳时机,奈何手中没有金针啊!他后悔莫及,刚才这一针射急了,现在眼睁睁看着完全无法反抗的小柯,却无可奈何!
漆黑的淤泥很快淹到小柯的脖子,越淹越快,一会儿便到了下巴,然后口、鼻、眼、耳、头顶,最后是那双仍伸向空中的手。小柯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一点点地沉下去,直到没过全身。
陶忘机仿佛看见自己悲惨的命运,疯了似的长声惨叫。这个厄运离他已经不远了,淤泥已经淹过他的肩膀。仿佛有一股强大吸力吸附着他的身体,使他无法动弹,逐渐沉向泽底。
“红面具,你出来!我给你银子……你出来……你出……”陶忘机声嘶力竭地狂叫,然而四野茫茫,那红面具仿佛一去不复返,直到陶忘机向天空呼出最后一口气都没有出现。
弥留之际,陶忘机脑海里闪过一连串问题:到底有没有“满江红”?红面具是不是“满江红”的人?他们的推断对不对?
当然,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尽管他非常渴望得到答案,可是残忍的主宰者似乎有意要让他们带着死得不明不白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这世间有许多见不得光的渣滓,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也许真的需要在污秽的无底地狱中悄然沉淀、过滤、净化,不留一点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一面血红的面具忽然飘在漆黑的沼泽上,红与黑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沼泽边一棵巨大的榕树上,蓦地出现一个黑衣人。他默然而立,望着两人沉没的地方淡淡地道:“我们‘满江红’从不杀无辜之人,也从不用严刑逼供,既然你们亲口承认了所做的恶行,就接受上天的惩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