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满楼

1965年初冬。

这一年的寒流来得急迫迅猛,刚交立冬,西北风刮起来已经像群狼似的嗥叫不止了。院里的柿子树叶儿落得精光,几根枯瘦的残枝在寒风中摇摆。西伯利亚刮过来的寒流久久地盘踞在北京上空。好在屋里已经烧上了暖气,和室外俨然是两个天地了。

薛明把贺龙过冬的衣服都翻腾了出来,摆在床上一件件地翻着。她盘算着,该补的补,该拆的拆,该添置的也要添置件把。贺龙的衣服不多,常穿的也就是那么几套军服。整理起来很方便。贺龙坐在沙发上看新来的大参考。

薛明说:“别光顾了看,快过来比比这件毛衣,还是刚进城的时候织的,好像瘦了!”

贺龙转过身去,让薛明举着毛衣在背上比划,眼睛还是没离开那几行铅字。

秘书急匆匆地进来:“首长,刚接到中央通知,立即到上海去开会。”

贺龙抬起头来,问道:“什么内容?”

秘书说:“没有讲。”

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以往通知开会的同时都要一并告知会议内容,让与会者好作些准备。

贺龙又问:“几时开会?”

秘书说:“12月6日。”

贺龙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好,知道了。”

秘书出去了。担任贺龙办公室主任的薛明这才开口道:“要不要再打个电话问问?到底开什么会嘛。”

贺龙说:“他不说,就有他不说的道理。不用问了。前不久中共中央刚发了个通知,是关于加强东南沿海战备的,这事挺急。可能会议还是与此有关。”

薛明说:“你这是瞎猜。”

贺龙皱了皱眉头说:“猜就猜一回嘛。你去跟秘书说一声,把东南沿海的作战地图和有关材料都给装上!”

上海的冬天显得姗姗来迟。贺龙一行下了飞机,便被接到一所独门独院的平房里,这里是兴国路1号。院子里的冬青树剪得齐齐整整,在冬天里看到一抹青绿很让人兴奋,薛明很高兴,觉得这个环境挺静谧。

简单地安顿了一下,秘书便来通知,过一会准备开会。会开的时间很长,已经很晚了,贺龙还没有回来。服务人员来问可不可以开饭摆台子了,薛明说再等一会。稍等了片刻。门外汽车声响,小罗说:“是首长回来了。”便去通知开饭。

贺龙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薛明说:“怎么这么晚?”贺龙的脸色挺难看,一声不吭,薛明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想了一下,此刻要问,一是显得仓促,二是有时会议上的事,贺龙要不愿意说,问了也白搭。于是决定不问,只是催着开饭。

贺龙说:“不想吃!”

这事态就有点严重了。贺龙不是那种遇到点事会憋在心里的人,从前不管打仗、行军、工作怎么难,他总是说:肚子是要吃饱的,吃饱了才有劲干革命。今天居然说不想吃饭,可见遇上的不是一般问题了。

薛明不得不发问了:“怎么回事?去开会前还好好的呢,会上说什么了?”

贺龙犹豫了一下,呼吸都显得粗喘急迫起来,不过声音并不高:“这次开的,是批判罗长子的会。真是没想到哇。”

“没有想到”这句话明显是带有情绪,只能跟薛明说。没有想到或者想不通的事情,以前也有过,等弄明白了或是弄清楚了,问题就算解决了。但这次不一样,批判罗瑞卿,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开始只是说关于军事训练冲击政治,单是这个问题,一年前有过争论,贺龙以为已经平息了,没有想到旧话重提,而且声势还很急重,一上来就准备给罗瑞卿戴上一顶反党的帽子。

当然事情的变化不是一夜之间才有的,回想起来,大约是从1964年,许多事开始显出别扭来了。

1963年12月下旬,叶剑英到南京军区参加推广“郭兴福教学方法”现场会以后,发现了郭兴福的军事教学法很有特点。于是向中共中央报告,建议在全军推广。主持军委日常工作的贺龙同意叶剑英的建议,毛泽东看了报告后大加赞许,林彪看了报告也表示赞许。中央军委在1964年的1月3日指示全军立即行动起来,掀起一个学习郭兴福教学方法的运动。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由于这种教学方法生动活泼,收效显著,很容易为广大指战员接受,所以,这个群众性练兵活动很快就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了。

在那段时间里,贺龙显得年轻许多,以极大的热情投人到了这场练兵活动中去。下了部队,看了军事表演,他回来就对薛明说:“你该去看看,那些战士打的真是精彩。兵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嘛,过去战争时期,我们不也是很重视练兵吗?”薛明瞧他高兴,便故意和他抬杠说:“那得打掉多少子弹哇?那不是浪费吗?”贺龙没听出来薛明的“别有用心”,认真地点着薛明的鼻子说:“你这个同志,观点不对头呀!账不能这么算嘛!如果发100发子弹给一个新兵,就得用50发训练他打枪。表面上看这样做是有点划不来,用100发子弹去打敌人不是更好吗?”薛明说:“对呀!”贺龙笑了起来:“对什么对!告诉你,没有经过训练的战士,100发子弹不一定能打中一个敌人。反过来,一个经过训练的战士,50发子弹可能打中50个敌人。”在贺龙的影响下,薛明也成了军事训练迷。只要有看军事表演的机会,一定不放过。

练兵运动在深入开展,为了进一步掀起练兵热潮,4月中旬,军委决定在全军进行一次全面的军事训练“比武”。北京军区被拔为参加全军“比武”的代表队。由总参谋长罗瑞卿组织实施。“尖子”分队的军事表演相当成功。贺龙觉得应该让中央领导人也来看看。于是,他向周恩来作了汇报,建议中央领导人抽空去看看部队精彩的军事表演。周恩来愉快地接受了贺龙的建议。贺龙又给林彪写了一封信,向他报告了北京军区“尖子”分队表演的情况。但是,仿佛泥牛人海,那封信没有得到回音。也许,这就是一个讯号,但贺龙忽略了,因为更令人兴奋的事向他涌来。当贺龙向毛泽东汇报了推广郭兴福教学方法后掀起的练兵热潮,以及北京军区“尖子”分队的表演情况后,毛泽东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热情,并且以他一贯的幽默在一份反映比武情况的简报上提笔批道:“此等好事,能不能让我也看看?”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6月15日和16日,在贺龙和罗瑞卿等人的周密组织下,北京和济南两个军区的“尖.子”分队和参加表演的民兵,分别在北京西山、阳坊和十三陵,向中央领导人作了汇报表演。在长长的一串到场的显赫的中央领导人的名单里,独独没有林彪。

贺龙又一次忽略了这个非常重要的事实。在这一系列的、被很多人称为“我军的盛举,我国发展史上光辉篇章”的活动中,林彪一直没有露面。

原是不应该忽略这件事的。但确实有一些另外的因素影响了判断。众所周知,林彪有一些比较特别的病症。比如说,怕见风,爱出汗,只要一看见水就拉稀。所以,他在北戴河的别墅盖了好几处,一定要在一个看不到海水、听不到海浪,但又能嗅着有海边新鲜空气的地方。他总是以一个疲倦的病人的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所以,当这样一个病人,没有参加类似军事表演这样比较容易引起劳累疲惫的户外活动时,没有能够引起包括贺龙在内的任何人的注意,也并不奇怪。

不过林彪没有总是闲着。正当贺龙遵照毛泽东的指示,组织全军推广“尖子”经验的时候,林彪派叶群带了一个工作组到广州军区蹲点;假调查研究之名,行搜集大比武“罪证”之实。

叶群是以什么身分去的,谁也没有说,这个工作组在下面蹲了一个来月,先后给总政党委和林彪等军委领导人写了好几份调查报告。夸大而蛊惑人心地列举了“移苗并丘、拼凑‘尖子’;重军事技术,轻政治思想;追求锦标,弄虚作假;歪风邪气,庸俗下流;管理简单粗暴,影响内外团结”等十大问题。报告中有的话说得分量很重,可谓危言耸听:“今年的军事训练不够正常,它打破了正常的生活秩序,四个第一受到冲击,败坏了部队的作风,许多干部战士整天忙于扣眼(射击)、扣米(投弹),扣一、二、三(单双杠)、扣一条线(队列),很少关心世界大事、国家大事、党的大事……”又说:“长此以往,部队培养出来的将是没有政治头脑的‘木头兵’,‘木头官’,而不可能是红色接班人。”

在大比武中,出现一些问题并不奇怪,而且贺龙与罗瑞卿在半年前就已发现并着手纠正了。贺龙三令五申,反复告诫部队必须是练为战,不能练为看,坚决反对拼凑“尖子”和其他种种弄虚作假的现象。这些问题经提出后有的已经纠正,有的正在纠正。叶群这次把它重新提出来,并非是为了改正缺点,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毛泽东支持的练兵运动,公开提出反对是不策略的,但可以换个说法,拿的出手的理由是“政治挂帅”,让群众性的练兵运动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

还有一层意思,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来的。

应该说,林彪和罗瑞卿先前的关系还是比较融洽的。罗瑞卿是四川人,人很能干。在彭德怀被罢官之后,由国防部长林彪提名任总参谋长。

林彪有病,也是为了照顾他,毛泽东告诉过罗瑞卿:林总最近身体不好,可以请贺总多管一下军队的事。罗瑞卿和贺龙还有其他军内领导人一起搞了这个“大比武”运动,搞的这样轰轰烈烈,全军都热火朝天地动了起来,惊动了中央,惊动了毛泽东。观看军事表演,不仅毛泽东亲自去了,还带去了在京的中央首长和全国务省市自治区的负责人。何等的风光热闹,却独独没有林彪。林彪不能容忍了。林彪的愤怒也是理所当然的。

林彪曾经对罗瑞卿说过:“我们的威信不够吧?因为我们不是南昌暴动的领导人。”这里虽然是用了“我们”这样一个显得挺近乎的词,不过实际上这个问题与罗瑞卿本人无关。说到“南昌暴动”,当然是另有所指。林彪有时候对自己缺乏自信。罗瑞卿对林彪这种酸酸的想法没有吭气,这也不是他可以随便议论的问题。

在延安时,有一次兴致所至,毛泽东曾送过罗瑞卿两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毛泽东有敏锐准确的观察力,这是对罗瑞卿突出的个性有感而言,也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引导。.严格的说,罗瑞卿对毛泽东这两句深奥的评语一直是迷惘的,他很不懂得避过锋芒。他坚持认为1964年的军事训练成绩是主要的,大比武始终贯彻了毛泽东的军事思想,调动了广大指战员的积极性。罗瑞卿说了这样一句话:政治也不能乱冲击一气,不能搞空头政洽。林彪听到各总部、各大军区及军兵种领导对他提出的“大比武‘冲击政治”’的说法不赞同时,只是冷冷地说:“向你们传达的电话记录不准确。”大比武的风波算是过去了,但是林彪和罗瑞卿,也许还有别的谁,之间却拉开了距离。

这次上海会议的前十天,林彪在苏州不动声色地接见了罗瑞卿,说了一通关于治牙痛要吃莲子炖鸭子的话题。罗瑞卿觉得谈话的气氛显得比往日还轻松些。自然没有想到,十天后召开的上海会议就把他整了下去。

贺龙的眼睛凝视着窗外,仿佛在注视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轻轻地又说了一句:“只是罗长子一个人么?”薛明答不上来,事情来的太突然了,不由得身上袭来一阵寒气,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初到上海时的轻松心情已经荡然无存。

很沉闷地吃完了晚饭。饭后,李井泉来了。刚刚坐下,刘少奇和王光美夫妇也来了。他们的住处离兴国路1号不远。

薛明很愿意他们来,这会儿,她很想有人来与贺龙说说话,多知道些情况,不然总像闷在鼓里似的。她让秘书去端了一盆苹果出来,自己坐在沙发上,削好一个就递给了王光美。

王光美说:“这苹果真大,是烟台的吧?一个可吃不了,刚刚吃了晚饭,我和少奇分一个吧?”

刘少奇点点头说:“行,分我少一半。”

王光美用水果刀一切两瓣,递了过去:“半壁江山,吃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薛明说:“倒显得我小气了似的,还多着呢,一会儿带点回去。”又削了一个递给李井泉。

李井泉说:“谁跟我分?”

薛明说:“谁也不跟你分,自己消灭!”

李井泉举着苹果找贺龙:“贺老总,咱俩共同解决,怎么样?”贺龙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靠在沙发上,迟迟才说:“吃不下去。”大家都沉闷下来。薛明赶紧打岔说:“井泉,一个苹果算什么,一会儿就消化掉了,能者多劳,能吃多吃!”

刘少奇不抽烟斗,自己点了一支烟,缓缓地问:“老总,你是管军委日常工作的,你知道是开这样的会吗?”

贺龙说:“奇怪,你都不知道,我怎么能够知道呢?我还想问你呢。”

李井泉说:“开会前,我们书记处的几个人都在昆明,原先是想看看三线的建设情况。知道罗瑞卿也要来昆明,后来就打了个电话,说好了在昆明碰个头,然后一起去看看工厂什么的。可罗瑞卿还没到呢,我和小平同志就被叫到上海来开会了。开什么会,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所以一点准备也没有。”

刘少奇吸了一大口烟,说:“这么说,咱们大家事先都不知道哇!”

不知道的情况不只是这一点,罗瑞卿离开苏州后不久,林彪搬到了上海,随即派叶群去了杭州,因为毛泽东在杭州。叶群去究竟说了罗瑞卿一些什么话,谁也不知道。当晚,毛泽东让汪东兴派专车送叶群回了上海。然后就在上海开的会。

上海会议是在非常秘密的状态下召开的,除了毛泽东、周恩来、林彪等人之外,知道真正内容的人很少。另外,参加人员的范围也很怪,既不是政治局的会,也不是书记处的会,更不是军委的会。一些特殊人物,例如无任何职务的叶群却显得异常活跃。

会议开始后的第四天,叶群坐着车到兴国路1号来了。薛明仍旧是拿出大苹果来招待客人。

叶群摆着双手说:“哎呀,苹果我可不敢吃,生冷,对胃不好!”薛明说:“那吃块糖吧,上海的奶糖味道不错的。”

叶群捡了块“大白兔”说:“糖我也不能多吃,对牙齿的腐蚀作用可厉害啦!不过我既然来了,就尝一块。不然你该说我啦!”薛明说:“你喝点热茶吧,这是今年新下来的龙井,一来可以冲冲糖的甜味,二来可以暖暖胃。”

叶群嚼着奶糖问:“有没有炒花生?嚼奶糖吃花生味道很特殊的,你没有尝过?”

薛明歉意地说:“可惜没有花生。”接着问:“孩子们都好吧?”

叶群说:“老虎还好,豆豆这孩子不知怎么搞的,性格上好像有点毛病,跟我话很少。”

薛明说:“你们要求高,管孩子别太紧张了。像我们家那几个,活泼的有时候都显得没大没小了!”

叶群笑了起来,说:“对,赶明儿送老虎和豆豆上你们家去受受影响,现在是严肃有余、活泼不够。”

薛明也笑着说:“好的。贺龙就是喜欢小孩子。在延安那会儿,只要听说谁谁谁牺牲了,他就要把孩子要过来,说‘这个算我的’!”

叶群说:“真是,咱们两家应该经常走动走动才对。过去我不敢来,是因为怕贺老总骂我,我摸不透贺老总的脾气!”

薛明说:“他那人,就那脾气。也说过他,没什么效果。”

叶群放低了声音说:“所以我怕啊!咱俩是多年的老关系了,说些啥不算什么。过去你说过我的那些话,我也不会总记着;是不是?以后你不说了,我也就既往不咎了。”

叶群说的“不会总记着”的“那些话”,可见并没有忘。薛明也没有忘。是指在延安时两人发生争吵的那件事。已经过了几十年的时间了,像是封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现在尘土又被一阵风吹的飞扬起来了。薛明一时不及所料,没想到叶群赤裸裸地把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既大胆又无耻。薛明倒显得一时语塞。叶群的双眼盯着自己,急切地等待着回答。不容思索,一句话脱口而出:

“过去的事你我心里都清楚!”

这句话太不策略,无疑是给了叶群迎头一棒。叶群脸色微微一沉,想发作,知道不是地方,理由也不充足,再加上也有几分心虚。一旦想明白,细长的眉毛挑了一下,脸色转得很快,叶群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

薛明也有点后悔,自己太唐突。一来事情过去已很久了,旧话重提,不必恶狠狠地揭老伤疤,大家都要痛的;二来现在身分也不同以往了,都是元帅夫人,也都是参加革命几十年了,不必让人家说,一点涵养没有。但一时情急仓促,倒想不出新的话题来改变气氛。

倒是叶群应变自如,几秒钟的工夫,脸上已经有笑容了,很亲切地说:“101很关心贺老总,总催着我来看你们,回头见着贺老总,记住代我们问好!”

薛明说:“好的,也代我和贺龙问林总好,请他首先把身体养好!”

叶群说:“你看了今年8月1日的《人民日报》了吗?”

薛明知道她是问那篇“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民主传统”,点点头:

“看了。你是说那篇文章吧?”

叶群拍了拍手说:“对呀,你知道吧,那是101决定用贺老总的名义发表的,问我,我说当然好啦!101总是说,贺老总在群众当中威望高,特别是这几年,101身体不好,军队的工作主要是贺老总在抓,很辛苦呀!是有功之臣嘛!”

这番话有讨好的味道。不过做法有点幼稚,像小孩子似的,“这块糖是我给你的”。另一层意思是做了好事,一定要说出来,让你知恩报恩。薛明说:“谈不上辛苦,贺龙那个脾气呀,你要不让他工作,他才要生病呢。”

总是不太投机,叶群有点讪讪地。该说的话都说了,又扯了些天气冷暖之类不着边际的事,叶群也就告辞了。

等贺龙散会回到住处,薛明帮他脱下夹大衣,一摸两边的口袋都是鼓鼓囊囊的,掏出来一看,是好几本会议文件。贺龙忙说:“别动!这些东西我自己保管!”

薛明说:“不交给秘书?”

贺龙说:“不交,你也不能看!”

薛明叹了一口气,把文件依然给他塞进口袋里。贺龙的这个举动有点一反常态,但现在违反常规的事太多了,这次在上海的许多事都显得古怪,让人不能理解。

吃完饭,在院子里散步。台阶上放着好几盆迟开的菊花,浓紫淡白,团团粉黄,开的正到好处。贺龙驻足欣赏,又招呼薛明道:“你过来看看这朵,像不像个紫爪金龙?这也就是在上海,气候温暖湿润,要在北京早就过了季节了。”

薛明不想打断他这几天来难得的好兴致,敷衍道:“开的是好,真是不多见。”

贺龙浅浅地笑了一声,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扭过脸来看着薛明,问:“怎么搞的嘛?吃饭的时候我就瞧着不对劲。你说说吧!”

薛明知道有事也瞒不过他,只得说:“今天叶群来过了。”于是把叶群的来访经过说了一遍。

贺龙静静地听完,沉吟了很长时间,这才缓缓地说:“叶群很能说,一个人在会上就讲了好几个钟点,别人发言她还不断插话。”叶群在会议上针对罗瑞卿的问题说了很多。概括起来,大约。不外乎三条,一是反对林彪;一是反对突出政治,再就是向党伸手。有的事情是查无旁证的,听得到会的人目瞪口呆,吃惊不小,如坠五里雾中,看着叶群很认真地一直在煞有介事地滔滔不绝,谁也不敢说这些事是子虚乌有。叶群说了这样一件事,已故世的空军司令员刘亚楼在临死之前曾痛哭流涕地对她说,他对不起林总,上了罗瑞卿的当。这个“当”说的是罗瑞卿曾要他向叶群转告四条意见,逼林彪下台。这四条意见是:一、一个人早晚要退出政治舞台,林彪也是要退出政治舞台的,只是时间问题;二、要保护林彪的’身体;三、林彪再不要干涉军队的工作了;四、要放手让罗瑞卿工,作,一切交给他负责。叶群说得很是回事,她听完之后当时就把刘亚楼顶回去了,说罗瑞卿不会这样说。并且安慰刘亚楼好好养病,不要背包袱。养病就是养病,再操心工作上的事不合适,对身体无益,等等。但是没有想到刘亚楼见她没当回事,于是又亲自找林彪谈。这样才使叶群觉得问题严重了。刘亚楼与罗瑞卿有很好的工作关系和私人感情,他说的话分量不同于别人。

还有更严重的事。说罗瑞卿有一次上林彪家去,很嚣张地对林彪说:“病号嘛,就是要休息,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说得林彪当时就出了汗。临走时,在走廊上还把路过的猫踢了一脚,扯大了嗓门说:走开!里屋的林彪听见又出了一身汗。这事有证人,是叶群、林豆豆,还有林彪秘书。

这事显得有点可笑,离奇的有点近似于演义了。但是薛明笑不出来,心里沉甸甸地像是渐渐注满了铅水。罗瑞卿怎么会是这样呢?林彪又怎么会是这样呢?

夜的寒气已经慢慢地侵来,在院子里站立久了,明显地感觉到了上海冬夜的那一份渗入骨髓的湿冷。贺龙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这几天突然发生的许多事,让他一下子不能接受,可又不能不接受,这种痛苦交织着缠绕着他,他努力想要理出个头绪来。他的声音喃喃的,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薛明听:“叶群的话靠得住吗?罗长子真的做得出来?”

薛明伸过手去,紧紧地握住了贺龙的大手,她想要分担点这一份沉重,但又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无能为力。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贺龙的感激之情已经从温暖的手心里有力地传递了过来。没有一句话,两人之间的情感在这沉默的冬夜里延续不断而缠绵地沟通着、交流着。

好一会儿,贺龙才轻轻地说:“往回走吧,外边凉。”

贺龙有更深一层的想法没有说出来,他意识到了叶群的来访也许意味着什么,叶群说,她对以前的事不记恨,如果是真的,还会这样念念不忘吗?这一次的上海会议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不会是批判完了罗瑞卿就算了结了。可是,下面还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