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却从未想过他可以率先离席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经过一辆宝蓝色小汽车,忽然听到喇叭响。

车里的女子柔媚的声音唤我:“映映。”

我转头看了一眼,一个明艳的女子从车中出来,穿了一件短款风衣,妩媚的长卷发,脸很熟悉。

我有些疑惑地站在了原地。

她眼中有微微笑意,却故意冷着脸教训我:“越大越没规矩,见到大姐也不会叫一声?”

是林宝荣。

我有些惊讶,但仍是喊了一声:“大姐。”

她这时才露出笑容:“长大了,漂亮了。”

我只好笑笑。

我有些生分地站在离她几步之遥。

林宝荣只好款款走近我:“老二那闷性子,把你当宝藏着,我年初刚刚得知你回来,你却又走了,这次若不是他有事来找我,还不知要把你藏着多久。”

我客客气气地说:“大姐怎么有空过来?”

林宝荣语气很亲切:“我过来接你去医院,本来昨天应该来了,可上头临时有人下来检查工作,总部高层亲自出面接待不说,连带底下的我们都忙得人仰马翻。”

我轻声拒绝:“不用这么麻烦的。”

林宝荣仔细望了望我,而后叹了口气:“映映,我仍当你屋里人(亲人)。”

我低下了头,心里不是没有暖意。

林宝荣问我:“你那个帅气的小男朋友呢?”

看来劳家卓什么都和她说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臂:“让他一起来吧。”

林宝荣和我一起上楼,待到唐乐昌过来,她载着我们去了医院。

我们从停车场走进医院大楼,远远就看到大厅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高大斯文的男子,他驻足等着我们一行人走近,微笑着说:“来了。”

林宝荣大方介绍:“我男朋友马文滔。”

我对他含笑致意,唐乐昌主动和他握手:“马医师。”

马文滔带着我们,直接进入主任办公室。

经过身体检查之后我住进了医院,手术排在后天。

马文滔安慰我:“不用担心,一周后你就活蹦乱跳了。”

林宝荣和唐乐昌在医院陪我做手术。

第二天,我被推入手术室,到麻醉上台,直到在病房清醒过来,心里都非常平静,腹部的伤口包着敷料,有一点点疼痛感。

术后只要三到五天就可出院,医生护士都很专业和气,贵宾区病房里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唐乐昌每天过来陪我,日子也不算难打发。

第三日下午林宝荣过来:“映映,老二夜夜深宵探视,你打算何时见他?”

我低着头慢慢地翻杂志,其实我也不算是刻意不见他,只是他每次来得都很晚,我基本都已经睡着。

林宝荣话语爽利:“老二这人毛病一大堆,最让人讨厌的是什么事情都只会自己死忍着,这么多年他忘不了你,全家上下却没一个人敢跟他提起你,一提到你,他就是要变脸色。我看他就是自己活该找罪受。只是老大现在一点事都不做,老二内外都得照应,白日夜晚两地跑也太累。映映,给大姐一个面子,他不见到你放不下心。”

我抬起头闷闷地说:“跟他说不要再过来了。”

林宝荣马上说:“那你自己跟他说。”

她掏出手机拨电话,电话接通,她听了一句,有些疑惑地问:“梁丰年?”

她马上问:“怎么是你,Boss呢?”

我听到林宝荣说话:“他人在哪里?”

“好,我拨去大宅问问看。”

她又重新拨号,这时护士进来,林宝荣对我比画了一下,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郭叔,是我,宝荣。”

过了一会儿林宝荣走进来,对我说:“映映,他今晚走不开。”

我点了点头,却不多说。

林宝荣有些赞赏地说:“映映,你这样气定神闲,今时大不同往日,连我都看得惊诧。老二如今如此待遇,不知独自神伤多少回。”

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淡淡地问:“他怎么了?”

林宝荣沉默了几秒,洒脱自信的神色也暗了几分:“今天下午在大宅,他疲劳过度心脏受不住,也没瞒得住,让家庭医生发现了他身上的伤,惊动了老太太,护士现在守着他挂水。”

她朝我笑笑,掩盖住一丝忧虑:“劳家何等家世,他又是小儿子,这样的身体本应该好好养着,如今却偏偏是操劳操得最厉害的一个,前几日他还笑着跟我说工作太辛苦让我快些跟他提辞呈,放我及早嫁人。”

林宝荣有些唏嘘:“我大概年纪大了,看他这副模样都有些舍不得。”

我眼里有薄薄的雾气涌上。

林宝荣问:“不过我很好奇,他身上的伤哪儿来的?”

我抬起头平静地告诉她:“唐乐昌打了他。”

林宝荣点点头,只简单说了一句:“自己老婆都守不住,该打。”

安静的夜里,床头上留了一盏台灯。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闭上眼有些心安的感觉。

唐乐昌昨日已经返回比国工作,临走之前他问我:“映映,你还爱他对不对?”

我捂着脸沉默良久,才低声回答他:“我想忘了他。”

唐乐昌望着我,脸上有微微且莫名的黯然,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或许也已经懂得,我可能不会再有爱上一个人的力气。

我独自坐在床头发呆,柜子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我拿起电话,劳家卓的声音传来:“映映。”

我只回答他一个简单的音节:“嗯?”

劳家卓问:“出院了是吗?”

我说:“嗯。”

电话里他的声音有些模糊:“我昨天临时有急事出差,抱歉没有来接你出院。”

我说:“没关系。”

我在医院这期间他还是抽空来看过我一次,只是那时唐乐昌正好在病房里,三个人的气氛说不出的怪异,我干脆不说话,唐乐昌则在旁边专心对着笔记本电脑打游戏,饶是劳家卓如此气度,纵使面上没什么,只怕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他只在里面坐了一会,唐乐昌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要送客。

这几天劳家卓似乎在外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每天打一个电话给我。

我不知道他在地球的哪一端,但每次来电时都是很恰当的时间,不会太晚,一般都是在我睡前。

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有时我半夜还听到他在会议室里开会的声音,旁边的助理低声用英文给他端咖啡,而后背景逐渐安静。

我们的对话也很平淡。

他只我问有没按时吃饭,叮嘱我早些休息,又劝我不要在沙发上,边看书边吸烟。

有一天夜里他有些醉意:“映映,我离婚之后,会不会有机会挽回你?”

我对他说:“劳先生,你醉了。”

他失去一贯的沉着淡然,声音却带着语无伦次的痛楚:“江意映,你是我的,自你六岁开始你就是我的。”

他咬牙切齿地说:“纵然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我劳家卓的人。”

我冷笑一声:“干脆我死了将尸骨赠予你。”

他在那端低低咳嗽一声:“映映……”

我将电话挂了。

他逼得我太紧,闹得不欢而散。

后来的几天劳家卓再没有打给我。

也是,我始终明白,我们之间,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十二月份到来的时候,因为明年这座城市要承办大型运动会,政府要全面整顿城市风貌,我现在居住的小区正位于一号绿化带的旁边,需要改建楼顶和窗户,改装空调的防护栏颜色。

工作人员在街区内宣传了几天,物业处发了文件要求户主签字。

我找不到劳家卓,只好拨电话去劳通总部,秘书台说他出差。

我回国后从不拨他私人电话,只能致电苏见。

苏见说他这段时间非常忙。

我将事情简单和苏见说了。

苏见说:“劳先生明晚上回国,我先问一问他。”

很快苏见便拨回给我:“映映,我需要带一份资料给他,劳先生请你一起来。他后天早上在内地还有工作,只在本埠停留一点点时间,他想见一见你。”

我有些迟疑:“方便吗?”

苏见平和地答:“不要紧,他搭乘自己的飞机。”

第二天傍晚抵达机场,我心不在焉地跟着苏见,在推着行李的行色匆匆的行人中走过,我仰起头看着夜航的飞机从巨大的玻璃窗外起起落落。

我们走进候机厅,梁丰年远远走过来。

苏见朝他略微颔首。

梁丰年侧身站在苏见跟前,直接开口:“劳先生取消了上海的会议,他让你把资料给我,边总已经从香港飞去临时替代他出席。”

苏见有些敏感地问:“怎么了?”

梁丰年看了我一眼。

苏见示意无妨。

梁丰年低声和他说:“他说有些累。”

苏见脸上微微变色:“你跟他这么些年,不是不知道他性子,若不是身体真的受不住,他怎会开口说……”

梁丰年只好说:“现在回来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苏见轻言责备:“你们也不注意点。”

梁丰年无奈地说:“这一个礼拜事务繁多,我们也没有办法。”

这时梁丰年手上的电话响起,他接起来只听了一句,随即脸色骤变对着那端喊:“叫救护车……”

苏见立刻朝着入口飞速地冲了过去。

我拔腿跟着跑过去。

夜色四合中,停机坪地面上隐约闪烁的灯光,跑道上停泊着一架私人商务飞机,机身修长洁白,只在尾翼有一枚劳通菱形的标志。

我跟着苏见飞快跑上舷梯。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需要私人飞机,因为再舒适的头等客舱对他而言都已太困难,他的身体状况实在是太糟糕了。

机舱内灯光柔和明亮,左侧有一张容纳四个人的方型会议办公桌,旁边是一组沙发,后面是一个小餐厅和吧台。

劳家卓坐在办公桌旁,白衬衣外面是一件西装式的银灰马甲,助理正扶着他站起来,他脸色一片煞白,一只手撑着桌面的身体已经是摇摇欲坠。苏见疾步过去搀扶着他在沙发上半躺下来,然后动手利落地解开他衬衣,一只手托着他的头部,头向后仰,让他保持呼吸道通畅。

我凑近劳家卓,他口唇发绀,大汗淋漓,意识似乎已缓缓陷入昏迷。

苏见急道:“映映,给他吸点氧!”

我环视了一圈,看到沙发背后置有简易氧气枕,我迅速动手拔出袋子上连接着的橡皮胶管,撕开一次性鼻导管,打开开关检查氧气通畅度,用棉签沾了一点冷开水润滑,然后托起他的脸庞,将导管小心缓慢地插入他的鼻咽部。

我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并无呛咳和喷嚏现象,这才用胶布将橡皮导管固定在他的上嘴唇。

做完这一切,一切不过是一分多钟的事情,我却发觉全身已经是瑟瑟发抖。

劳家卓胸膛艰难起伏的呼吸稍稍有了好转。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叫他名字:“家卓?”

他反手无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极力平定心神,查看他病发的症状,心悸、胸痛、伴随呼吸困难。剧烈的胸口疼痛会引发病人的濒死感。

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他身体的具体情况。

梁丰年从外面进来,脚步急促:“车开进来了,送他去医院。”

苏见点点头。

机场的车子在跑道上开路,司机已经将劳家卓的车开进来。

苏见和梁丰年撑起他,几乎是半抱着将他扶进了后座。

苏见说:“映映,过来。”

他将我推到劳家卓的身边,然后关上车门大声吩咐:“徐峰,注意安全!”

车子像离弦之箭一般朝外驶了出去,苏见和梁丰年的车紧紧跟随在后。

他极力忍受着苦痛,虚弱地倚在我身上,我挤压氧气袋,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说出来的两个字都在轻轻颤抖:“家卓……”

他气若游丝地说话:“没事……”

车子一路开得风驰电掣,每一分钟都漫长得令人煎熬,大约二十分钟后几辆车急驶入市内医院。

劳家卓神智都还清楚,一直握着我的手。

他被推入急诊室,胸外科的主任已经赶来,正在交代护士请心外科专家会诊,劳家卓在急诊室抢救了一刻钟就即刻被送往手术室。

主刀医生已经洗手准备上台,助理医生过来与我们术前谈话,字是苏见签的,他非常镇定,似乎应付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看着手术室亮着的灯,我遭遇如此生死劫难,从头到脚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冰凉的。

苏见扶住我的肩膀,让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休息,他宽慰我:“别担心,他不会有事。”

我惊魂未定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嘴唇都还在哆嗦。

苏见有些可怜地望着我:“映映,冷静些。”

我坐在椅子上,绞着手指一分一秒地熬过漫长的时间。

一个小时后劳家卓从急诊室出来,推入病房。

他胸膛插了一根管子,有粉红的液体流出来。那是胸部血管破裂流出来的血。

我站在病床前看了一下他的生命体征,麻醉状还算稳定,已经出现了苏醒征兆。

苏见陪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说:“别太担心。”

苏见站起来走出去。

我怔怔守着劳家卓,直到后半夜太困倦,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觉自己睡在床上,套间外的医生正在和苏见谈话,医生建议将病人转回香港治疗。

梁丰年一早已处理好转院的事项,苏见询问我是否要一同过去。

我摇摇头。

梁丰年说:“江小姐,你过去陪陪他。”

我说:“我不是医生护士,跟过去有何用?”

苏见拍了拍梁丰年的肩膀,用眼神制止了他继续说话。

这时护士敲门轻声说:“苏先生,劳先生醒了,要见你。”

我坐在沙发上要起身的一刹那,竟然有些害怕和迟疑。

苏见已经先转身进去病房。

一会儿苏见走出来跟我说:“映映,劳先生说让你回去休息,我派司机送你回家。”

我愣了几秒,才冷冷地答:“我不再是十八岁,容他随便打发,敬请他有何事亲自同我说。”

梁丰年在一旁签单据,抬起头脸色微变。

苏见依然神情沉稳,他温和地说:“你稍等。”

他进去一会,然后出来和我说:“等一会儿,护士正在给他打针。”

十分钟后护士出来:“江小姐,劳先生请你进去。”

我走进去,他半躺在病床上,氧气面罩已经取下,他的脸色苍白,瞳仁眉毛很黑,轮廓消瘦分明,如一幅清韵墨黑的水墨画。

只是整个人在平日里那种强势的奕奕神采已经消逝不见。

我站在他的跟前。

劳家卓抬起手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坐下。

我只好坐到他的身旁。

他气息很低弱:“映映,我过一段时间再回来看你。”微微喘了几口气,皱起眉头道,“房子的事情我已经交代苏见处理。”

我对着他点点头。

劳家卓又说:“好好照顾自己。”

我小声道:“好。”

他忽然低咳一声,强自按着胸口,还想要说话。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好了。”

劳家卓握着我的手,目光中有黯然的深情。

隔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回去吧。”

我深深看他一眼,而后起身朝外面走。

我走出来,掩上房门,才觉得双膝发软,在病房门口摔倒。

苏见正坐在外面沙发上和梁丰年说话,喊了一声:“映映!”

我手掌撑在地面上,挣扎着却没有力气站起来。

苏见急忙上来扶起我。

他压低声音问:“有没有事?”

我手脚软得有些不听使唤,咬着唇摇摇头。

我感到害怕。那种从心底最深处无法遏制的恐惧感,超过了我在异乡漫长的噩梦之中,独自醒来的任何一个黑夜。

那是一种一切失去之后再无可挽回的惊恸之感。

我是有过最恶毒的念头,我愿他过得不好,我愿他和我受一样的苦。

我却从未想过,他会悄然死去。

无论我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我知道他都在,他在这人世间。

即使八十岁,我仍可以惦记想念我曾爱过的那一张脸庞。

我却从未想过他可以率先离席。

或许我再回来,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我有两个多礼拜没见到劳家卓。

他本人自从担任劳通集团的领袖之后,比以前更加低调,几乎不再出席任何公开场合,甚至是劳通集团的大型对外活动,他都很少出现在大众视线范围之内,一般是由苏见或是其他的高层出面应对媒体。

苏见在年前升职至亚洲总裁,因为集团现任总执行官是从亚洲总部迁升上去,苏见作为劳家卓手下重臣,算是不负众望地接手了这一颇有分量的职位。

我没有给劳家卓打过电话,心里有一种冷漠的镇定,他在香港想必会有最好的治疗,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缓慢安静地打发每一个日出和日落。

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再专心做任何事情,只好闲暇时去图书馆消磨时间。

这天,在阅读室,我看到邻桌一个女孩子,穿着白色风衣,扎着马尾,桌前堆了大叠过期的报纸和杂志,大约是传媒系的学生在做功课。

我低头之间,无意看到其中一张摊开的报纸头条,纸张有些暗旧,但巨大的黑色字体写着熟悉的名字,旁边配着触目惊心的车祸现场图片。

我按捺住心头惊跳,对女孩轻声说:“可否借我看看?”

她微笑点头。

我取来了当日以及后面几期的数份报纸和杂志,一页一页地翻过,逐字逐句看过去。

四年前的旧事如浪潮席卷而来,我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在一寸一寸地变凉。

我怎么会忘记那一天,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那一天——阳光穿不过云层的空旷大厅,我万念俱灰地瘫倒在候机厅的椅子,忍着喉中的呕吐感和锥心的疼痛,经历着人生最迷茫混乱的一个午后。

许多年后回到故地,同样是一个阴沉的灰暗午后,我终于有勇气面对当年的那段日子,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在那一日,劳家卓也经历了人生最苦痛的一个难关。

报纸并未拍到伤者的图片,只拍到警方到达之后的事故现场。

纵使是这样,当场残留的血迹和满目刮痕的地面,仍显示出了这场淋漓可怖的交通灾难。

因为路上没有摄像头,报纸上只有专业人士出来分析,说劳家卓驾驶的卡宴,应该是与对向行驶的车辆发生撞击,或与同向行驶的车辆发生追尾。车子撞开防护栏翻下了公路,车头右侧受到了强烈的撞击,悬架损毁轮毂、轮胎爆裂。

整部车子成了一堆豪华的废铜烂铁。

相撞的那辆普锐斯的司机当场死亡,劳家卓受伤被送往医院,另外事故还造成了两起连环追尾,所幸并未造成人员伤亡。

消息一出,全城哗然,且不说这是一起如此重大交通事故,更主要的是牵扯其中的当事人是名流显贵。

大批记者蜂拥至医院。

劳通集团调集来的大批保安人员将住院大楼顶层的贵宾区病房层层包围,防范措施滴水不漏,所有当值的医生均三缄其口。

到了第二天下午,劳通集团迅速召开记者会,警方相关负责人出席现场,交代了事故调查结果——事故主责任在于前面的车辆违规变线,但劳家卓当时的车速超出了最高驾驶时速,应对事故负次要责任;劳通集团亦邀请医院相关人员出席,穿着白袍的主治医师向媒体交代了病情,说劳家卓脊椎挤压受损,但复位手术非常及时,目前已经度过生命最危险的二十四个小时。

同一日某份报刊的副刊,登出一张唐乐昌携我出境的照片,但照片拍得很模糊,并且当时媒体的注意力都被这起交通意外所吸引,所以并无关于此事的过多报道。

随着记者会的召开之后,往后的几份报刊看得出,这个新闻渐渐退出了大众的视线。

我手按在桌面上,深深地吸气、吐气,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我想起来怪不得上次司机说他背痛。

旁边的女孩子凑过头看了一眼,我正翻到到林宝荣应对记者的一张照片。

女孩笑笑说:“劳通集团总是能上演最完美的危机公关处理。”

我略微挑眉望着她。

她娓娓道来:“即使劳家卓先生车祸后,将近三个月才出现在媒体视线中,可他似乎一直在幕后运筹帷幄,因为劳通集团的营运一切正常,甚至还成功完成了业界近年来最大的一起收购案,劳通花七千万收购了国兴银行在深圳和香港的全部资产,劳先生在仕径大道劳通大厦宣布重组计划时——那是劳先生车祸之后首次出现在公众视线范围之内,劳通银行的市值在一夜之间增长了近十个亿。”

年轻的女孩子表情丰富多彩,语气一波三折,最终扼腕发出崇拜的一声长叹。

我只好客气点点头。

女孩子有些好奇地问:“你也学这方面吗?怎么对这个有兴趣?”

我心底仍有余波震荡,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对她勉强笑笑。

我将手中的报纸还给她,低声说:“谢谢。”然后又将手中的书籍放回书架上,起身慢慢地走下楼梯。

一直到过了新年,我才见到劳家卓。

那一日我从公交车下来,天气太冷,我缩着肩膀慢慢地穿过楼层之间的通道。

楼底下停泊着一辆熟悉的车子,一个瘦高的人从车上下来。他穿着宽松的大衣仍看得出明显清瘦的身形,脸上淡得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

我轻声一句:“怎么不到屋里?天气冷。”

他瞬间面色都暖和起来:“嗯,不要紧。”

他来接我一起吃晚饭。

席间我问关于他身体情况的问题,都被他简单的一句没事带过,我知道他不会多说,也就不再多问。

吃完饭后劳家卓开车,车穿过灯火流淌的城市,停在繁华的市区。

他领着我站在奢侈女装店外,我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他。

劳家卓说:“进去看看,总要试试,才知道你喜欢那件。”

我失笑地摇摇头:“我不需要买衣服。”

他略微低头打量我:“我见你总是穿这两件。”

我平平淡淡地说:“够穿了。”

劳家卓坚持着说:“映映,我见你以前……”

我心灰意冷地笑,以前……以前的明亮大屋子,开放式衣橱,少女样式的衣物和配饰,满鞋柜的鞋子,衣服料子稍微硬一点都不要。

旧时算什么。

入冬之后我只有黑灰两件棉布外套,其中一件还是Emma当年在伦敦送给我的,已经穿了好些年,袖口都磨出了襟花。

“劳先生若是觉得寒酸,完全没有必要和我一起外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劳家卓说。

我转身走开。

此事只好作罢。

次日下午劳家卓外出回来,递给我一个纯白色的大袋子,他低声一句:“穿暖一点,好不好?”

我望着他有些神色不快。

他又说:“当作新年礼物,收下吧。”

我只好伸手接过来。

他面上轻轻一动,竟然有几分喜悦的神色。

我随手将衣服搁在了沙发边上。

隔了一周,他再过来,发现袋子原封不动地放在沙发。

我站在厨房接水煮咖啡,他望了望我,神色一点点地暗下去,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若无其事地在家里闲逛,劳家卓也很快收起情绪,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他开车载我去百货超市。

我们外出时,劳家卓一般不用司机,自己开车载我,徐峰会开着另外一台车跟在后面。

那天在百货商场的超市,发生了一个意外。

我跟在劳家卓身后,他穿了一件样式简洁质地精良的暗蓝色外套,我离他身后半步之遥,彼此的动作甚至没有一丝亲密,可当我们提着袋子走下自动扶梯时,迎面而来的一个男子突然举起了相机。

摄影机的咔嚓声和闪光灯的亮度在熙攘人潮中显得分外突兀。

几乎是在一瞬间,劳家卓迅速地拉过我,侧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脸。

徐峰立即走上前去处理。

劳家卓牵起我的手,不动声色地快步走开,进电梯去楼下的停车库。

我的手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他一路疾步拉着我走,一直到了车子跟前。

劳家卓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随即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没事了。”

我还有些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过来,只觉得手中的袋子分外沉重,再也迈不开脚步。

劳家卓拿过我手中的东西放入车内,然后拉开车门,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了进去。

我坐在车内,微微扬起头,再看不到一缕阳光。

我蜷缩起身体,无限疲倦瞬间涌上心头。

劳家卓看我神色不好,有些疼惜地低声一句:“映映……”

他要伸手过来抱我,我直觉地推开他。

他说:“吓到你了?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将头抵在车窗上慢慢地说:“回去吧。”

周三的夜晚,江意浩从学校跑出来,我领着他去荔枝角公园吃饭,江意浩在饭桌上犹犹豫豫地叫我:“大姐……”

我握着筷子漫不经心地答他:“说吧,什么事?”

他讨好地说:“我们乐队期末之前想要做一次校园演出,可是租来的鼓上周被我打坏了,我想买一个质量好点的爵士鼓……”

我瞥了他一眼:“你很喜欢打鼓?”

他看我一眼,斟酌了一下我的表情,仍是点了点头。

我问:“是想认真学的那种?”

他又点点头,这一次很坚定。

我淡淡地说:“那就买一个。”

他眼眸一亮:“真的吗?”

我想了想,接着说:“我找个老师给你看看,如果你真的有潜力天分,我不反对。”

江意浩乐得差点掀翻了手中的杯子。

“等下……”我强硬地转移话题,“我有条件。”

“你去上补习班,把以前落下的功课补回来。”

“还有周末去老师那里练习英文。”

我恶狠狠地下死命令:“你得上大学。考新加坡或者国内的,你自己选。”

江意浩听得神色都怏了,闷闷地说:“好吧。”

我不动声色地夹起一片鱼腩,口气平和:“什么?”

江意浩马上表决心:“好!”

晚饭之后我们姐弟俩去了乐器行,江意浩在那一排亮得耀眼的架子鼓前留恋不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我凑上前看了一下,标签上价格不菲。

江意浩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我微微苦涩地笑,我们曾经有过用三五司机佣人的日子,江家的小一辈自小优渥惯了,又怎会懂得柴米油盐。

可我总不能委屈了爸爸膝下的这么一个长子。

江意浩回去上晚自习,我回到家查看手头账户里的积蓄,我回来以后一直不上心工作,根本没存下什么钱。

给他买个进口的爵士鼓,送他上高考补习班,再专门请个英文老师,一笔一笔算下来都是不小的费用支出。

待到江意浩读完中学离开本埠,我便再无留在本地的理由,我必须断了自己的念头。

我翌日开始翻报纸去找工作。

我应聘了几家公司,最后在一间港资注册的贸易公司做了一名办公室文员。

劳家卓周末过来时问:“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朝九晚五的工作?”

我白天对着电子表格看了太久,此时眼前蒙蒙一片,只懒懒应他一句:“生活所逼。”

我打了个呵欠进去洗澡。

文职工作薪水太微薄,我很快另找了一份兼职,是一个培训机构的英文口语老师,一周上两个晚上的课,学校在南大附近。那一天晚上我下课时,在东门外的长街意外见到韦惠惠。

她穿着冬裙短靴,在一个小店门口买热饮。

韦惠惠也很快看见了我,她朝我招手大声地唤:“映映!”

韦惠惠身边站着一个男子,穿着蓝T恤黑棉衣,闻言马上转过身来。

他打量了我好几秒才大步走过来拍我肩膀:“江意映,真的是你!”

他爽朗地大笑:“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早已认出他来,他倒是胖了一些,圆脸上的笑容可掬跟以前一样。

是我们大学时戏剧社的老大。

那一夜我随着韦惠惠和老大去了南爵,咖啡座里几个人站起来,竟然都是大学里熟悉的一班同学,他们见到我都略有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上前来热情地掐我胳膊。

我许久未见到他们,看得出来他们毕业后经常见面,聊起彼此间的近况都是非常熟稔的样子。

老大大学毕业后回湖南老家待了半年,决定辞职南下,回到母校读完研究生之后,在艺术学院戏剧系当了一名老师。

席间他们谈起老大现在领着一批毕业班的学生排演了一个还不错的话剧。

他们打算在清艺小剧场公演。

他们的热忱笑容和轻快音调,令我想起当年的欢乐时光。

后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几个旧日老友,陪着老大领着他们班的数十个学生,用最直接传统的方法为即将公演的话剧做宣传。

那些容颜姣好的年轻人站在文艺酒吧的街道上,手中捧着票对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诚恳地说:“您对话剧有兴趣吗?您愿意支持一下戏剧吗?”

我一般只要不加班到太晚,都会过来陪他们卖票,韦惠惠也是。

卖完票,我们一群人在深宵的小酒馆消磨时光。

那段生活竟然是我回国之后过得最充实快乐的一段时光。

没有挥之不去的梦魇,没有压抑灰色的情绪,我靠双手劳作,自食其力,清楚分明,虽然拮据,但心底无比踏实。

除去那个人。

那个人过的寻常生活是如何。

他三年前在石澳购入了一幢临海大屋,他在港岛铜锣湾游艇俱乐部上停泊着那艘shineseeker(光芒巡航者号),他斥资千万美金置买的私人商务飞机。这些都成为港媒时尚界热衷的谈资,平日里他随手搁在沙发上的手工衬衣,袖口绣着的一排精致字母,他身份尊贵,他富比王侯,却如此不合时宜地停留在我两室一居的简陋世界。

如今这个人的电话号码显示在我的手机屏幕。

他沉郁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映映,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

我走开了几步,轻轻地应:“嗯。”

那天夜里劳家卓在客厅一直等到我回来,我一身是雨,脚步发虚,可是精神非常满足。

他取来毛巾替我擦头发,我头发衣服都沾染了寒气,他忍不住侧开头低咳了几声。

我从他手里拿起毛巾站到了浴室里面。

他手撑在门边看着我的面容:“难得见你这么高兴。”

其实我回来并没有同他说过什么。

我不了解一个人要有多用心,才能读得懂另一个人最细微的情绪。

两个礼拜之后,《当我在谈论飞翔的时候你在谈论什么》在清艺小剧场首场公演。

那天我下了班赶过来,天空依旧飘着寒冷的绵绵冬雨,剧场外有些老旧的木门口已经有不少观众陆续持票入场。

我进去帮了一会儿忙,半途走出来吸烟。

出票的圆形窗口旁是宣传墙上,上面贴着本场演出的大幅海报,我站在屋檐下,略微眯起眼打量起这张图画的色彩和设计。

标题之下,文案写手用了十年前毕业于南大、如今已是在国内流行乐坛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一支乐队写的歌词。

灰紫背景色调下,我看到雨打湿了那一行诗歌。

“时间的旷野里啊,我不怕孤独,有限的青春里,爱过你,我已经不朽了。”

雨水滴落在我的眉上,我心中涌起无限寂寥。

我凭着直觉缓慢转头,看到剧场对面的街道,一辆进口的宾士车泊在路边。

劳家卓站在那里,他的背后是一堵灰暗的墙壁,车身的色泽微微映亮他的黑色风衣。他一个人站在雨中,徐峰正从车里走出要替他撑开伞。

他挥手让徐峰回车里,就站在路灯下静静地看着我。

我站在对岸,隔着一条街,隔着五颜六色的雨伞,隔着伞下的匆匆行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指间的半截烟都被雨水扑灭,半生过往似一场尤涅斯科的冗长荒诞剧。

不知道站了多久,我听到韦惠惠在身后叫我名字,她走到我身边,见到劳家卓时略有惊异。

她低声一句:“他在等你?”

我对她说:“我马上就回去。”

我踩着雨水走过去,对他说:“你回去吧,我们可能会很晚。”

劳家卓说:“我可否进去看看?”

我领着他从侧边的一个入口进去,将他带到后排的一个座位上。

这时观众基本已经坐满,灯光暗了下来,暖场的乐队在台上伴着吉他低低吟唱一首民谣。

我对他说:“你自便,若是不喜欢可以先走。”

他头发和衣领处染上了雨水的蒙蒙湿气,掩着嘴低咳了几声回答我:“你去忙,不用管我。”

我点点头走下台阶,帮忙给演员换服装、对稿子、维持现场秩序,在后台来回跑动的间隙,经过劳家卓坐着的那个角落,在黑暗中我只看到一个影子。

影子孤身一人坐在昏黄的小剧场里。

劳家卓何许人也,享尽尊荣的天之骄子,车前置物柜里随手抽出的一张卡片,都是一张世界顶级俱乐部的会员年卡,而如今这个出入无不是奢豪场所的矜贵男人,眉目清淡地坐在狭窄逼仄的小剧场,看着一群年轻的大学毕业生的青涩表演。

半场过去,我得空绕到他的位置,拉开椅子坐到了他旁边。

他转头望我,嘴角轻轻露出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照亮细微的尘埃,黑暗中划出一道光芒。

我想起在多年前,他也曾来学校看我的演出,那时我心里如开出的花朵一般甜蜜。

那时我侍仗他的宠爱,天真得恬不知耻以爱他为全世界最大光荣的小女孩;那时他事事以我为重,每天下班回来喝完热汤就心满意足的年轻英俊的男子。那时多好,世界干净纯粹得如同盛夏树荫下的阳光。

多年之后我们坐在黑暗的一角,无动于衷地看着台上的悲欢离合,而自己的故事,再无人会提起。

我们在黑暗中一言不发,直到帷幕合上又拉开,直到热烈掌声响起,演员集体出场谢幕,掌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散场的灯光亮起,我们随着人流往外走,老大班里一个熟识的学生刚好经过我们身边,笑嘻嘻地说:“映映姐,你男朋友哦。”

我摇摇头,脸上似笑非笑,却不知心里是否带着几分淡然。

劳家卓转过脸,默不作声地望着我的眼睛。

半夜我们回到家,我头痛欲裂,推开门立即扑到洗漱台开始呕吐。

劳家卓被吓到了,急忙跟了进来:“映映,怎么了?”

我掬水扑面,含糊着说:“没事,偶尔太累的时候会这样。”

这几天我白天上班,晚上上课,深夜还和他们在剧场里忙碌,睡得太少。

他伸手揽住我的腰撑起我的身体,然后轻轻拍我的背,语气里心疼得不得了:“怎么会累成这样?”

劳家卓待我吐到只剩清水,将我抱回了客厅沙发上。

我捂着脸瘫在沙发上不愿动。

劳家卓掰开我的手指:“映映,你脸色不好,让我看看,有没有生病?”

我将头埋在了膝盖,没头没尾地一句:“我原谅了惠惠,我和她和好了。”

劳家卓伸手将我拉到他的身边:“嗯?”

我闷声说:“我不想再背着过去往前走了,太累了。”

他说:“把它给我。”

我说:“什么?”

劳家卓轻声应我,语气却很坚定:“把你的包袱给我,我带你走。”

我愣愣看着他,心灰意冷地笑了笑。

我说:“劳家卓,你回去香港好不好,不要再来了。”

他沉默,没有接我的话。

我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抬手板过我的脸,手指捏住的我下巴,双眼定定地望进我的目光深处:“映映,告诉我,你还爱不爱我?”

我怔怔地说:“爱你的代价太大了,我爱不起你,我要的不是你能给的。”

劳家卓说:“映映,我会处理好,办理手续还需要一些法律过程,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我说:“我对你离不离婚并不关心,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刻,他有些微微疑惑。

我反反复复地说:“我要走了,我不想再跟你这样下去了。”

劳家卓眉头拧了起来:“如果我不让你走呢,映映,不要逃避你的心。”

我根本无法面对他的逼视:“求求你,让我走吧。”

劳家卓终于受不了,咬着牙强硬地说:“我给你自由,你要我怎么办?”

他脸上浮出无法遏制的痛楚:“江意映,你不可以再那么自私,遇到事情只懂得逃走,你要我该怎样度过下一个四年?”

他的手紧紧捏着我的胳膊,眉宇之间是怜惜和无奈,却又混杂着恨意:“你说啊,你让我怎么办?”

我张开嘴,不知所云地答:“你回香港去,和你太太好好生活,你很快就可以忘记我。”

他仿佛被人当场重重一击,脸色凋零成一片茫然的惨淡。

过了许久,他绝望地松开我,侧过了脸,平静之中是徒劳掩饰的疲乏:“我就知道,仅此一宗罪,够我在你面前死足十次。”

《当我在谈论飞翔的时候你在谈论什么》在清艺剧场公演了一个星期,每场平均上座率大约有百分之六十,相对于如今戏剧大环境和演员名气来说,已算是一个不错的成绩。

演出的最后一场,我提早离席,走出剧院外,张彼德对着我按喇叭。

我惊讶地说:“你怎会在此地?”

他跳下来替我拉开车门:“我过来开会,刚好在这附近,就过来看看你。”

我坐进张彼德的车子,他问:“送你回家还是要吃夜宵?”

我本来就是因为觉得累才提前走,所以对他说:“回家。”

他点点头,发动引擎,打转方向盘,车子顺利地汇入夜晚的闪烁车流里。

张彼德车内放Suede(山羊皮乐队),他手指随着旋律轻敲,侧过头看了看我:“你又同他吵架了?”

我抬抬眼:“他又怎么了?”

张彼德浓眉大眼的脸上泛起一丝戏谑笑意:“小映映,不要这么铁石心肠嘛,以前你多么关心他,他咳嗽两声都要嘘寒问暖半天,看得我们羡慕得要死。”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有些生硬。

张彼德无奈地说:“我都见过好几次了,开会应酬到半夜,他回去洗完澡还硬要开车过来你这里,‘君王夜夜临幸’竟然都没能融化你?”

我冷冷地说:“我消受不起如此深重宠爱。”

张彼德想了想,回答我说:“以前我觉得你太不经世事,尤其看不惯他这么无法无天地宠着你,现在你长大了,我倒有点想念以前的你。”

张彼德忽然放低声音,语气带了略微的恳求:“你就当帮帮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吧,他这段时间身体情况一直反复不好,昨晚上背痛得站都站不起来。今早他撑着身体开会,年度财报发布,总资本充足率是百分之十一点三四,整个亚洲区的不良贷款率低至百分之零点二,每股盈利十三点九五港元……”

张彼德撇撇嘴:“可这些对他又有什么用,会议室大门打开时人人喜笑颜开,只有他一个人郁郁寡欢地坐着,没见过营运收入上百亿仍然这么不高兴的老板。”

我一动不动地听着,忽然开口问他:“彼德,你有钱吗?”

我话题转得太快,他挑眉答:“干吗?”

我说:“借我一点。”

他很自然地接话:“为何不问家卓?”

我转过脸:“不借算了。”

“借。”张彼德拉开车前柜子掏出支票本,“你要多少?”

我想了想,说:“两万?”

他说:“这么一点钱?”

劳家卓周末过来时,也许如张彼德所说,他身体一直没有恢复,我抬眸看了一下他的脸庞,脸色白中带着淡淡的青,气色的确是不好。

我正窝在沙发里看书,身体挪开一点儿把位置给他:“要不要喝水?”

他点点头。

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他伸手过来拿杯子时,我看到他手背上数个细小针孔,一片青紫在白皙皮肤上显得有些惊怵。

我略微皱着眉头问他:“要不要敷一下?”

“什么?”他有些疑惑地问,然后看到我的目光盯着他的手,略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杯子,“不要紧。”

我冷淡地说:“还是敷一下吧,免得人家以为你夜夜过来受我虐待。”

劳家卓愣了一下,已经明白我意有所指。

他抬眸望我:“你需要用钱,为什么不同我说?”

我站在他的身前,有些别扭地说:“我会还给他的。”

劳家卓忽然问:“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再画设计?”

我实在不愿谈论这个话题:“我画不出了。”

我转身欲往房间走。

劳家卓站起来,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口气有些冷然:“用我的钱,让你觉得丢人?”

我瞥了他一眼:“我有什么资格什么身份用你的钱?”

他低咳一声,有些为难地说:“映映,你对我可不可以稍微放下一点点自尊?”

我淡淡地说:“劳先生,我所剩的就是这么一点点自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他微微蹙着眉头,苦涩无比的口气:“可是要我看到你这样……看着你这么受苦,我每次想起来,都……”

我打断他:“我过得很好了,承蒙你的照顾,我已经半年多没有付你房租了。”

他闻言,怔怔望了我几秒,然后松开了我的手,身子却骤然一晃。

我怕他摔倒,直觉地动手扶住他。

他抬手按住了眉头,压抑着的微微怒气:“你少说两句惹我生气的话行不行?”

他身子晕眩不支,连站都站不太稳,只好坐回沙发里,抬手按在胸前,呼吸有些微弱的低喘。

我抬手触摸他的胸口,心跳非常微弱,我转头打电话找医生。

他阻止了我,喘了一会儿气,挣扎着勉强说出一句话来:“不用……只是有点累。”

他躺在沙发上,闭着眼靠进抱枕里不再说话。

他一直握着我的手躺了十几分钟,气息才逐渐平稳下来,他睁开眼看到我守在沙发边,抬起手抚上我的脸。

我静静地说:“家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真的没有必要再管我。”

他喃喃地说:“我怎么舍得,映映,你让我怎么舍得看着你这么辛苦……”

我说:“劳先生素来果断坚毅,何时变得这般儿女情长。”

他睁着幽深的双眸,默默地看着我。

我心平气和地说:“我们那一段感情终究是过去了,各人命数不同,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地位你自己最清楚,重责在身,你为谁都好,但不能再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我不想再卷入你的生活,你也知道,我们之间的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劳家卓听着听着眼底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说:“你当彼德是朋友,有难处愿意问他都不愿找我。可映映,你明知道我多想好好照顾你……”

他又轻声咳嗽起来,脸色愈发的黯淡下去,我真怕他在我面前昏过去。

我停止了这个话题:“好了。”

我伸出手:“你脸色很糟,进房间里躺一下。”

他撑着扶手有些艰难地站起来,背部有明显的僵硬感。

待到他躺入床褥间,我替他松开了衬衣上的两颗扣子,他今天穿一件黑色的衬衣,略微敞开的领口越发显得瘦骨嶙峋,英俊的脸庞白得几乎透明。

我总是忍不住对他心软,放低了声音说:“好好睡一会儿。”

我半夜起来,悄悄推门进去,劳家卓睡得很沉,他睡前服过止痛药,没有发烧,只是昏睡,大约太累了。

第二天是周日,我破天荒没有睡懒觉,早早起来在厨房煮早餐。

劳家卓醒过来,和我一起吃了早餐,我从他的包里翻出了他的药片,倒了水叫他吃了。

早上我在沙发上加班做数据,劳家卓坐在一旁问:“要不要帮忙?”

我一手按错键差点把几份文件全删了,要命,问天借胆我也不敢屈尊劳家卓先生做这种几千块钱一单的小账目,我替他泡了一杯维生素泡腾片,他坐着坐着,又倚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傍晚他醒过来,精神好了许多,提议要带我出去吃饭。

我问:“你不回香港?”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想住几天。”

我问:“不用工作?”

他答:“这个礼拜稍微有空一些。”

这几天,我早晨起来去上班,他替我收拾钥匙、手机塞进包里,送我出门。六点我下班走出公司的大楼,就看到他从驾驶座上下来。

我每天洗手做羹汤。

他吃得不多,但看得出情绪很好。

其间苏见和梁丰年各来过一次,带了呈签文件过来请他批示。

我们在家里其实也并无多大乐趣,我已经习惯了多年的独居生活,也不太爱说话,他有时候也有公事要处理,我们最多就静静坐在一起各忙各的事情,他唯一坚持不懈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走过来在灯下熄灭掉我手上的烟。

我有时候晚上去咖啡馆坐坐,他亦耐心陪伴。

也许旁人看来,我们是一对平凡相恋的烟火男女。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不真实。

周五的夜晚,我在厨房做色拉,听到劳家卓在屋里接电话,声音很模糊,只是简单应对几句,应该是他的妻子。

似乎说的是假日要他回家。

劳家卓次日返回香港。

周末Freddy给我打电话。

因为我之前曾致电他询问有没有合适工作可做,他告知我说之前香港有一家店找过我,可是他觉得不合适我的风格,而且风格偏商业也怕我不答应,所以一直没有应承对方,现在他问我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在Freddy办公室看到商业广告合同上的名字时,有点受宠若惊。

那个品牌在尖沙咀新太阳广场的一大片店铺,囊括了时尚珠宝,奢侈时装和女饰周边产品,在名媛和贵妇的交际圈内销售和口碑都非常好。

Freddy说春款的新装风格华贵,跟我的气质其实不算契合,但据说对方设计师钦点了我的名字,并且开出的酬劳数字足以令人心动。

现在这种的时境下,我还有什么可挑剔。

两日之后我和一班同事正式进驻沙龙的工作室。

拍摄工作进行到第三天,我趁着补妆的空隙,低声问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助理:“那个女孩子是谁?”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神色非常诧异:“你不认识她?”

助理小澄指了指我身上的价格过万的纱裙:“这件……”她手指点向摄影棚旁边挂着的一整排奢侈女装,“这些……还有那些皮包,都是她的。”

我惊了一下:“她是老板?这么年轻,看起来二十岁吧,居然拥有二十四间名店。”

小澄羡慕地笑了笑:“钱小姐夫家财厚,这么几间店铺不过是开来供她消遣的。”

我心头忽然升起不祥预感,“她是……”

小澄继续说:“就凭她嫁了劳家卓这份本事,一半香港人都得对她肃敬三分。”

我脑中的血液倏地往下落,有一瞬间我眼前是黑的。

化妆师在我眼睑上方补眼影。

我顺势闭起了双眼。

其实拍摄的第一天我就在棚内见过她,当时我总感觉有一道视线若有似无地投在我身上,等我看过去发现是一个乖巧平静的女孩子,所以也并没有多加留心。

原来我在明处已供人打量了五百回合尚不自知。

这么措手不及的狭路相逢,我惊慌得好似做贼。

接下来的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拍摄的姿势僵硬,耳边一直“嗡嗡”作响,甚至有好几次撞到了挡光板。

摄影师不断皱眉头,最后只好挥手放工。

钱小姐被创意总监请上楼去看样片,收工时她下来同摄影师和几位模特轻声细语打招呼,态度非常客气。

钱小姐经过我身边时,我看了看,她长得很年轻,黑色齐眉刘海,长长的直发,穿白色毛衣和粉色裙子,仿佛是大学生的打扮,娇俏可人。

完全看不出是……

我转身又仔细看了一下,心底咯噔一声惊跳,仿佛坚冰碎裂的一声脆响。

因为从我的眼角余光望过去的侧影角度,是我四年前在镜子看见的影子。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顿时明白了。

怪不得有一次造型师给我梳刘海,麻花辫子在耳边盘成发髻,他们店里送衣服过来的女孩子笑着对我说:“江小姐这样看起来年轻许多,有点像劳太太。”

语气似乎带着莫大的恭维。

我当时觉得荒唐,轻轻一笑带过。

原来竟是真的,原来她们不是开玩笑。

我如坠冰窟,牙齿打起寒战,整个身体仿佛被冰镇过。

原来竟还会痛。

原来我经过那样的岁月,竟还会觉得灭顶一般的痛楚难当。

他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江意映。

劳家卓真是一世都爱这类芭比娃娃,打碎了一个不要紧,转身又娶了一个更漂亮精致的替代品。

我眼前一阵黑雾,仓促地扶住了墙。

阿卡走过来问:“映映,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我躲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抽了两根烟,镜子里的人失魂落魄,好像个女鬼。

我用力抽了两下自己的脸颊,勉强聚集起了一点点精力,方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提着包走出大楼,看到钱婧站在台阶前,她丝毫没有架子,主动同我打招呼:“江小姐,辛苦了。”

我慌忙堆起客气的假笑:“不会。”

她笑着说:“江小姐现在是要回去?”

我对着她点点头,喉咙好像有火在烧。

她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我先生过来接我,要不要顺路送你一程?”

我已经看到车道上的一辆豪华轿车正在缓缓驶入。

司机下来打开车门,我看到了端坐在后座的清俊男人。

劳家卓穿了件的灰色羊绒毛衫,外套搁在座椅旁边,略微侧了头正在专心讲电话。

仿佛心有感应,他忽然抬头一望。

那一瞬间他历来泰然不动的神情,登时变了颜色,第一个反应是抬手扶住了车门要下车。

只是下一刻,钱婧已经坐入车内,伸手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骤然回神,目光一直望着站在台阶上的我。

我相信我的表情应该非常的漠然克制。

不然钱婧不会毫无察觉,只顾拉着劳家卓絮絮地说着什么。

司机走回前座,然后发动了车子,载着那一对亲密的俊男俏女,从我眼前缓缓驶走。

我去搭地铁回家,连步伐都打着飘,整个人浑浑噩噩。

打开门回到家里,沙发上还留着他的衣服,他的平板电脑搁在沙发上,还有他收拾干净的厨房。

我疯了一般地逃了出去,在街头惶惶然转了一圈,无处可去,拦了一辆车去Lonely(朗俪酒吧)。

我回国之后已经节制许多,几乎不去酒吧,偶尔想喝酒,去的基本都是Lonely。

这是相熟的朋友开的酒吧。

我推门进去,一个男人站在吧台后面擦杯子,修长身形,一双勾魂眼眸未笑,只是看着你就先留情:“映映美人,好久不见。”

我坐到高脚椅子上:“斐斐,给我来一杯。”

斐斐是我入行时的第一个化妆师,在圈子内小有名气,据说是荤素冷热无忌,玩得很开的一个人。

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子。

不知为何我们很投缘,关系如同兄弟姐妹,虽然彼此间若无其事地嬉戏笑闹,但我看得出他似乎有着极重的心事。

他将酒端给我:“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我一抬手将一杯酒系数倒进了喉中,又将杯子推给他。

斐斐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惹得场内几个女客人纷纷回头看他。他又招摇地抛了几个媚眼,才回头一边给我调酒一边问:“阿卡呢?”

我闷声说:“他还有事要做,明天才能回来。”

我捧着杯子缩在角落的丝绒沙发上,很快就半醉。

斐斐过来推了推我:“你手机响了很久。”

我恍惚地看屏幕上的号码,然后伸手按掉,又继续埋头喝酒。

斐斐上来抱住我:“好了,大小姐,你要把我的店喝跨了。”

我喝到最后几乎已经人事不省,隐约记得斐斐将我扛起来,他在店后有一间小房子。

他似乎是将我丢在了沙发上,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窗帘外的光线已经透出熹微的亮光,宿醉过后的剧烈头痛席卷而来。

敲门声持续不断地响起,我闭着眼听到斐斐骂了一句脏话从房间里走出来。

我翻个身继续睡。

斐斐有些轻佻的声音传来:“先生何事?”

一会儿,斐斐绕回客厅,俯下身对我说:“映映,找你的。”

斐斐撩开我耳边的头发,低下头吻我的唇:“亲爱的,你还是清醒的时候比较美,清新得如同花园里沾着露水的百合。”

我的视线绕过他的肩膀后,看到男人阴狠清冽的一束目光,我慌乱地一把推开了斐斐。

斐斐挑了挑眉,转身回房间里去了。

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才发现身上裹着一张毯子,昨天穿着一件外套被脱掉了,里边只剩下一件雪纺吊带裙,还被扯得凌乱不整。

我跳下沙发,一件内衣随着我动作掉落在地板上。

我昨夜到底醉成了什么程度,我看了一圈,外套还不知在何处,我拉了拉肩带裹住胸口,赤着脚走到了门边。

劳家卓站在门前,寒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走近。

他仍穿着昨天下午的那身衣服,灰色羊绒衫外套了一件深灰大衣,眼底泛红,脸色透着青白,整个人非常憔悴。

我脑袋混混沌沌:“找我?”

他看我的眼神透出了一丝嫌恶:“你昨天晚上一夜都在这做什么?”

我犯着困懒懒地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他脸色阴霾,竟带了莫名其妙的痛恨:“分隔不过几个小时,你若是要男人,就不能等我几个小时?”

有时候一个人的话语真是比淬毒的刀子还让人痛苦。

我心头恨意如血溅射般的,简直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我咬着牙根冷冷地说:“劳先生,彼此彼此,就准你坐享妻妾之福,还不允许我偶尔一夜风流?”

劳家卓冷冷的面容上雷霆震怒,手在微微颤抖,忽然朝着我踏了一步。

我害怕地退了一步。

下一刻他的动作却忽然静止,只是喘着粗气狠狠地盯着我,青白着一张脸,眼中带着一束怒火,胸膛剧烈起伏。

我们像仇人一样对峙。

过了半晌,终于他什么也没有说,径自转身,大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