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奥斯曼之影:塞利姆的土耳其帝国与现代世界的形成
- (美)阿兰·米哈伊尔
- 7842字
- 2024-10-31 22:10:04
2 帝室手足
巴耶济德与杰姆交战
穆罕默德的死讯一传到阿马西亚,巴耶济德就立刻动身前往伊斯坦布尔,只带了他最信赖的幕僚和军人。他很确信,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杰姆(Cem,但读作“Jem”)也已经起程。通常来讲,谁先抵达皇宫,谁就能保住皇位。在奥斯曼帝国皇位的争夺过程中,距离权力中心的距离一直是重要的因素之一。由于杰姆的总督任地距离伊斯坦布尔更近,他在这场角逐中占据了一点先机。
塞利姆听说过杰姆,但从来没见过他。还是一个孩子的塞利姆感受到了弥漫在整个宫殿和帝国内的不安与恐慌,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残酷的现实。这场危机预演了巴耶济德死后将会出现的危机,到那时,塞利姆将身处其父当前所处的危险处境,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巴耶济德能够成功夺取皇位。否则,塞利姆也就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
事实证明,居尔巴哈作为塞利姆的导师与顾问,在这一刻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只有她能够向塞利姆解释复杂而危险的帝国继承权争夺战,并指导他应当如何投身其中。当巴耶济德试图夺取皇位的时候,居尔巴哈和塞利姆将离开阿马西亚这个唯一让塞利姆觉得是家的地方,去追随巴耶济德。对每一对皇室母子来说,与杰姆结成战略同盟本也是选项之一。在奥斯曼皇族家庭中,儿子往往与父亲是敌人,哥哥则与弟弟势同仇雠。不过,对继承权的争夺可以暂时打乱这些利益关系,通常可以使儿子在这一时期无条件地支持自己的父亲,这种现象在他们的父子关系中并不多见。只有在父亲确保了苏丹大位之后,他的儿子们才会变成他在权力争夺中的主要对手。
奥斯曼帝国境外的人们同样关注着事态的发展。随着地中海地区最大、最强(这要拜穆罕默德之赐)的国家的领袖的崩逝,力量对比的天平开始滑向对欧洲人有利的一侧。每当奥斯曼帝国发生继承权争夺,帝国的敌人们就会燃起夺回一些失地的希望。穆罕默德不仅是君士坦丁堡的征服者,他还征服了意大利和阿尔巴尼亚的部分地区,这足以证明他的作用比之前的任何一位苏丹都更为重大。因此,他的死亡也会带来同样重大的机遇。欧洲人是否能够团结一致,向奥斯曼人发动一场有所收获的战争,甚至发动一场日思夜想了几个世纪之久的远征,夺回耶路撒冷?欧洲人能否重夺宝贵的东方商路的部分控制权?在奥斯曼皇室处理家族内部争端的同时,整个世界正在期待着地缘政治格局的变化。很快,奥斯曼帝国皇室的内部争斗就会波及帝国的疆域之外。
巴耶济德和杰姆二人几乎截然相反。巴耶济德严肃得近乎令人生厌。作为一名虔诚的穆斯林,他热衷于学习伊斯兰哲学,并且热情支持帝国的宗教组织,大力兴修清真寺、医院和学校。威尼斯驻伊斯坦布尔大使说他“十分阴郁,迷信而固执”。大使给出这一评语,可能是因为巴耶济德下令撤掉了他父亲请意大利艺术家为宫廷创作的画作。与之相反,杰姆是一个追求生活享受的人。他英俊而且富于人格魅力,热衷于打猎与竞技、诗歌与美酒。他以迷恋女色闻名,有些添油加醋的故事讲述了少女们如何对他投怀送抱。他最喜欢的大酒杯内侧镌刻着七道纹路,象征着世界上的七大区域。他每喝一口酒,就会有一道纹路显露出来,仿佛让他更接近于据有整个世界。酩酊大醉的杰姆可以看到大地展露在自己面前,让他想象自己已经得到了控制世间一切造物的权力。不过,他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对皇位的渴求也可以让他暂时忘记美酒与女色。
大约就在巴耶济德于15世纪50年代中期成为阿马西亚总督的前后,杰姆也成了另外一座古老的安纳托利亚城镇——科尼亚(Konya)的总督。使徒保罗曾经在科尼亚传播过福音。在文艺复兴时期,科尼亚还将成为举世闻名的织毯中心。今天,这座城市最出名之处在于它是波斯诗人鲁米的家乡和长眠之所。鲁米于1273年辞世之后,他的追随者们创立了梅夫拉维苏非教团(Mevlevi Sufi),践行他博爱与神人合一的教导。该教团利用音乐、晦涩的诗歌、具有催眠色彩的旋转舞甚至美酒来实现神人合一,也因此成了伊斯兰教中最为独特的教团之一。虽然并没有证据表明杰姆曾经参加过苏非教派的组织,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在科尼亚担任总督期间一定曾被宣扬爱与世俗快乐的苏非教派所吸引。
为穆罕默德合上了双眼的大维齐尔卡拉曼尼·穆罕默德帕夏(Karamani Mehmed Pasha)支持杰姆继承皇位,因为在他和其他帝国官员看来,杰姆是两个皇子中更容易摆布和控制的那个。他打算尽可能久地隐瞒穆罕默德的死讯,同时偷偷告知杰姆,让他火速赶往伊斯坦布尔,趁巴耶济德还不明就里之际就登基加冕。但是,这位大维齐尔并不是近卫军(Janissaries)——帝国强有力的精英武装——的对手。一直以来,近卫军都支持巴耶济德,因为他们认为巴耶济德更有可能支持他们心仪的军事冒险和帝国扩张路线。由于穆罕默德驾崩于军中,他的死讯对近卫军来说绝非秘密。他们立刻就派人去通知巴耶济德,并全副武装骑马冲入伊斯坦布尔,控制皇宫,等待巴耶济德的到来。大维齐尔和他的盟友们试图阻止近卫军,但军人轻而易举地就挫败了这些行政官员。他们在街上屠戮了多名官员,控制了城市的大片区域。很快,他们就擒获了大维齐尔本人,并将其处死。帝国失去了苏丹,没有明确的继承人,现在又失去了大维齐尔。整个帝国陷入了脆弱而动荡的乱局之中。
作为奥斯曼帝国最强有力的组成部分之一,近卫军是近代世界一支独一无二的武装力量。奥斯曼帝国的职业军队随时可以投入战争,在这一点上远超欧洲的任何军队。在欧洲,各国只能在参加战争的时候临时召集雇佣军和非常备军。这种方式不仅麻烦而且迟缓,召集来的军队也非常不可靠。他们训练水平十分低下,往往不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而战,而只是为了个人能够在战争中有所收获。因此,难怪尼科洛·马基雅维利会说,奥斯曼人在地中海地区处于支配地位。马基雅维利看到了奥斯曼军队在对付欧洲军队时的优势,却忽略了十分重要的一点:常备军的战斗力在给一个帝国带来优势的同时,也可能给它带来一些问题。理论上,近卫军应当恭顺地服从苏丹,但现实情况要复杂得多。近卫军会在政治斗争中选边站队,就像他们在巴耶济德与杰姆的较量中表现出来的那样;为了榨取钱财、资源和权势,他们会用暴力来威胁国家机构,有时候甚至会威胁广大民众;为了在战争中获得战利品,捞到劫掠的机会,他们几乎总是主动求战。因此,为了让近卫军满意,苏丹不得不与他们谈判,给他们恩赏,并且用新抓来的兵员保证他们的实力。与杰姆浮夸纨绔的生活方式相比,巴耶济德严肃坚忍的性格更能赢得近卫军的支持。
在巴耶济德和杰姆从安纳托利亚赶往伊斯坦布尔的近三个星期的时间里,奥斯曼帝国都处于国中无君的状态。1481年5月21日,巴耶济德率先抵达了伊斯坦布尔城郊。在杀死了大维齐尔之后,近卫军一直严密控制着这座城市。他们实行宵禁,在街上巡逻,搜捕煽动闹事者,将城市中的各个广场控制在自己手中。平时,这座拥有50万人口的城市是十分喧闹的,有着喋喋不休的蔬果贩子、叫卖商品的商人、聚在街角聊天的男子;现在,一切都被怪异的静谧取代了。巴耶济德在预先约定好的一座城门与近卫军的一队人马会合,这些士兵随即簇拥着他火速穿过大街小巷,直奔皇宫。
在安全进入皇宫之后,巴耶济德接受了近卫军指挥官和执掌帝国事务的精英统治阶层的效忠。帝国的宗教领袖大穆夫提(grand mufti)宣布他为一切造物的苏丹、世间所有区域的永恒统治者。巴耶济德在皇宫花园完成了简单的仪式,随即在全副武装的士兵的陪伴下前往他父亲在征服君士坦丁堡后下令修建的艾郁普清真寺(Mosque of Eyüp)——这座清真寺环绕着先知穆罕默德的同伴艾郁普的陵墓。在这里,帝国的精英集团将巴耶济德13世纪的先祖、帝国第一位苏丹奥斯曼的宝剑交给了他。这两场简单的仪式象征着帝国、真主与家族(当然,其中不包括杰姆)对巴耶济德承继大统的认可。1481年5月22日,在抵达都城后的第二天,巴耶济德正式成为帝国的第八位苏丹。
与此同时,杰姆还在安纳托利亚艰难跋涉。杰姆刚刚抵达距离奥斯曼帝国第一座都城布尔萨不远、坐落在一座碗形山谷中的城镇伊内格尔(İnegöl),就得到了他的同父异母兄长入主皇宫的消息。他闻讯勃然大怒。
巴耶济德明白,要想稳固自己的统治,就必须除掉杰姆。于是,在刚刚坐上皇位的第一个星期,他就发动了作为苏丹的第一场军事冒险,命令一支军队前往伊内格尔。5月28日,新苏丹的大军抵达了这座山城,遇上了士气高昂、作战狂热的敌军。杰姆的军队将主人的怒火倾泻到敌人身上,击败了巴耶济德派来的军队。凭借此战的胜利,杰姆控制了帝国最早的首都、国际丝绸贸易的中心之一——布尔萨。杰姆占据了布尔萨的宫殿,自称安纳托利亚苏丹,明确宣示了继续作战、拒不屈服的决心。他铸造了上面印有自己肖像的货币,布尔萨的清真寺也在星期五的祈祷词中诵念杰姆的名字。现在,奥斯曼帝国有了两座皇宫、两个首都和两位苏丹。内战即将爆发,帝国的存续正面临威胁。
杰姆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于是试图与巴耶济德谈判。他提出将帝国领土一分为二,自己统治安纳托利亚,巴耶济德则统治博斯普鲁斯海峡以西的所有地区。巴耶济德拒绝了他的提议。巴耶济德认为,自己是帝国的合法苏丹,杰姆则是叛国的反贼。对于杰姆的“提议”,巴耶济德回应的方式是派出另一支军队。双方军队再次在布尔萨城外相遇,但这一次,巴耶济德的军队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他们不仅将杰姆逐出了布尔萨,更迫使他一路逃到了奥斯曼帝国版图之外的叙利亚。不过,令巴耶济德深感失望的是,他的部队未能杀死或擒获杰姆。
在赶跑了同父异母的弟弟、确保了皇位的稳固之后,巴耶济德决定将他的妻妾子女从阿马西亚召唤来。除了在将近两年前参加自己的割礼庆典之外,11岁的塞利姆从来没有离开过阿马西亚。现在,他从那座位于内陆地区的外省城镇来到了帝国的心脏,他的父亲成了苏丹,他的新家则是帝国权力的核心。
苏丹的后宫大得超乎想象:一条条走廊连接起数不清的具有高耸拱形屋顶的房间,再加上几十座其他建筑物,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建筑群。伊斯坦布尔著名的七丘俯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花园与亭台遍布的皇宫就雄踞在其中一座山丘之上,蔚为壮观。在完成了每天的语言、历史和宗教课程之后,塞利姆就会在一处处观景胜地眺望欧亚两洲,享受海风吹拂。他欣喜地望着众多小船穿梭往返于两洲之间,听着从黑海向南迁徙的猛禽发出阵阵尖啸。作为皇子,塞利姆生活的地方与宫墙外的城市有着一定的距离,但他仍然不可避免地会听到城市传来的嘈杂声响,嗅到城市飘来的强烈气味。
巴耶济德与包括科尔库特在内的幕僚们交谈
作为新任苏丹的儿子,塞利姆获得了持续不断的关注,但他也能感受到周遭紧张的气氛。他的父亲依旧担忧杰姆的威胁,始终处于戒备状态,特别是在统治的早期。塞利姆很早就懂得,他脚下的帝国大地将永远处于不稳固的状态之下。
始终对东部战线保持关注的欧洲各国,认为奥斯曼帝国正处于衰弱期,因而企图好好利用这一时机。1481年6月4日,也就是巴耶济德夺取苏丹宝座短短两个星期之后,教皇西斯克特四世(Sixtus Ⅳ)就写信给欧洲各地的基督教国家领袖,希望组织一次针对奥斯曼人和其他穆斯林的新的十字军东征。一个月之后,教皇的海军与来自那不勒斯的一支舰队一道,向奥斯曼帝国孤悬意大利长靴状半岛的领地奥特朗托发动了进攻。战斗于1481年7月打响,一直持续到了9月。最终,奥斯曼军队投降,结束了他们在此地短短13个月的统治。受到此次胜利的鼓舞,基督教世界开始希图将奥斯曼人逐出地中海。在得到从葡萄牙赶来的25艘船只的增援之后,教皇计划从奥特朗托出发,横渡亚得里亚海,前往阿尔巴尼亚沿海的发罗拉(Valona,今天写作Vlorë)。如果能够在那里取得胜利,基督徒就可以在亚得里亚海的两岸都取得战略要地,并以此地为落脚点,尝试收复穆罕默德在此前几十年间征服的阿尔巴尼亚和希腊的诸多地区。然而,阿尔巴尼亚暴发的一场瘟疫和一些船长的不满情绪导致这些方案最终流产。尽管自身并没有什么动作,但新任苏丹至少暂时保住了亚得里亚海的东岸。
巴耶济德躲过一次暗杀
在东方,奥斯曼帝国在伊斯兰世界的主要对手马穆鲁克帝国也利用奥斯曼这段权力真空期,增强了自身在中东和整个地中海东部地区的军事和经济影响力。对于马穆鲁克帝国来说,奥斯曼家族的分裂状态维持得越长越好。因此,他们将杰姆作为客人请到了自己的首都开罗,从而将奥斯曼帝国的内乱变成了一场显著影响全球政治格局的国际阴谋。
这是杰姆所能得到的最强有力的武器——靠着一个帝国的帮助去赢得另一个帝国。他在富有的马穆鲁克宫廷享受着人们的尊敬与舒适豪奢的生活,过得十分惬意。不过,宫墙之外的开罗则是另外一个世界。当他于1481年9月30日第一次抵达开罗的时候,这座城市的陌生感和庞大规模让他感到十分惊异。作为地中海地区最大的两座城市,伊斯坦布尔要比开罗更大,但开罗并未经历过伊斯坦布尔在1453年前后的那种人口锐减。成年后从未在伊斯坦布尔生活过的杰姆惊异于开罗庞大的规模、喧嚣的街道和稠密到令人发狂的房屋。开罗的宫廷中讲的不是土耳其语或波斯语,而是阿拉伯语;杰姆在后宫中学习过一些阿拉伯语,但仍然不容易适应这种环境。总体来说,开罗比奥斯曼帝国的任何地方都更具阿拉伯色彩和伊斯兰色彩,毕竟奥斯曼帝国的大部分人口还是基督徒。在马穆鲁克帝国的这座都城里,呼唤人们礼拜的声音响彻城中的一条条窄巷,其声势之浩大是杰姆从未见识过的。
在杰姆抵达埃及几个星期之后,斋月开始了。作为马穆鲁克苏丹盖特贝伊(Qaitbay)的贵宾,杰姆在圣月中陪同这位马穆鲁克君主参加了每天夜里的宴会。每天日落后举行的开斋晚宴十分盛大,有诗人和乐师现场助兴。杰姆一边享用着麦片、羊肉,以及像藏红花牛奶和杏干这样的甜点,一边引出了由马穆鲁克帝国支持自己推翻同父异母兄长的话题。生着长长的胡须和长眉毛的盖特贝伊一面耐心地倾听,一面却迟迟不明确做出支持杰姆的承诺。他要么说自己需要先咨询自己的臣僚,要么说需要等到斋月结束,或者干脆再搬出别的什么借口。实际上,盖特贝伊希望让奥斯曼帝国兄弟阋墙的局面维持得越久越好,以便让马穆鲁克王朝在东西方贸易控制权的争夺中占得上风。
杰姆对盖特贝伊的拖延深感失望,决定离开开罗,于1481年12月动身前往麦加和麦地那朝觐圣地。先知穆罕默德于570年出生于麦加,于632年在麦地那去世。他在麦加得到启示,并以此为基础写下了《古兰经》;无论身在何方,全世界的穆斯林每天都要面朝麦加的方向祈祷五次。朝觐是伊斯兰教的“五功”之一,所有有能力的穆斯林都应当进行朝觐。然而,杰姆实际上是奥斯曼帝国超过600年的历史中唯一一位遵奉这一重要信条的苏丹或皇子;而他前去朝觐的主要动机似乎也不是出于宗教上的诉求,而是出于政治上的目的。每年一度的朝觐是伊斯兰世界最大规模的集会,充分体现了伊斯兰信仰的世界性——西至摩洛哥,东至中国,操着从俄语到孟加拉语等各种语言的信徒都前来朝觐。在杰姆看来,这是他树立自己作为所有穆斯林的哈里发和圣城的保护者形象的大好机会,他可以利用朝觐活动来证明自己适合统治奥斯曼帝国。
杰姆随车队从开罗出发,抵达麦加,在那里引发了轰动。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他的朝圣之旅仿佛成了今天的巡回宣传。无论他走到哪里,从天房到麦地那的先知陵墓,人群都会如影随形,祈求他赐下祝福和至理名言。在他抵达麦地那之前几个月,闪电击中了先知清真寺的宣礼塔,雷击引发的大火随即吞没了清真寺。杰姆鼓励麦地那的居民,让他们振作起来,重建先知清真寺。在后来的几个世纪里,这座清真寺的重建都被归功于杰姆这次极具影响力的到访。
1482年3月11日,杰姆随开罗的车队回到了马穆鲁克帝国的首都。受到这次朝觐的激励与鼓舞,杰姆写下了如下诗句来挑战他同父异母的兄长:
尔睡玫瑰榻,
我何卧炉灰?
虔诚朝圣者,
理应天垂青。
收到这封信的巴耶济德冷笑一声,也回复了一首诗,斥责杰姆惺惺作态的虚假信仰和对帝国的不尊重:
我朝立国久,
尔何逆天命?
自诩甚虔诚,
何复求俗物?
那年春天,杰姆在开罗筹划着卷土重来。马穆鲁克王朝提供的支持十分有限,仅限于维持他们兄弟相争的状态。因此,杰姆知道自己需要在奥斯曼帝国内部寻求支持。他开始通过各种特使和联络人向安纳托利亚各地伸出触角。在安纳托利亚,不乏想要与一位奥斯曼皇子结盟的权力掮客和地方豪强。那里的政治格局依然纷繁复杂,到处是实力稍逊的地方势力、残余的拜占庭军阀和世家大族。对于像奥斯曼帝国这样的近代国家来说,将境内这些近乎自治的势力全部消灭掉并不是必须完成的任务,它只需要迫使它们合作、屈服,或是用其他方式控制它们。杰姆很了解这种建立在谈判和合作基础上的政治模式。因此,他深信自己可以争取到足够的支持,向巴耶济德发起真正的挑战。
杰姆迈出的第一步,是与安纳托利亚一个强大的部族邦国卡西姆(Kasım)的首领建立联盟关系。从罗马人的时代开始,一直到拜占庭帝国和如今奥斯曼帝国的时代,许多古老的游牧民家族在安纳托利亚的一些主要城镇附近拥有自己的利益和影响力,并设法与当时支配该地区的大帝国达成某种协议。卡西姆的据点都在杰姆曾经担任总督的科尼亚附近。虽然这座城镇目前至少在名义上处于其兄长巴耶济德的控制之下,但杰姆与卡西姆的统治集团早有交情,知道他们可以找到共同的目标。双方可谓一拍即合。通过与杰姆结盟,卡西姆可以让自己从为数众多的地方权力掮客之一摇身一变,成为对奥斯曼王朝构成实际威胁的一股力量。就在一年之前,为了从帝国手中夺取更多的领土,卡西姆曾经试图与狭小的罗得岛的统治者圣约翰医院骑士团(The Knights Hospitaller of St. John)结盟。不过,医院骑士团拒绝了他们,以免破坏三年前被迫与奥斯曼帝国签署的和约。显然,卡西姆人想要结成一个国际性的联盟,而他们在杰姆身上看到了机会。反过来,对于杰姆来说,这一盟约可以让他获得用来对付自己同父异母兄长的武装力量。
在达成这一密谋之后,杰姆不顾马穆鲁克苏丹盖特贝伊的反对,秘密回到了安纳托利亚,以便与卡西姆人最终敲定进攻科尼亚的计划。他把自己的母亲、姬妾和几个孩子都留在了埃及(杰姆有四个孩子,他在这一时期将一个女儿嫁给了盖特贝伊的儿子)。至此,杰姆先是由陆路经叙利亚到达了开罗,再从开罗去圣城,现在又回到了安纳托利亚;他在马穆鲁克帝国内部所走的路线,恰好就是他的侄子塞利姆在34年后征服马穆鲁克帝国时所走的路线。
在抵达科尼亚郊外乱石嶙峋的山区之后,杰姆找到了卡西姆军队的营地。像亚历山大大帝、塞尔柱人、十字军和以前多支准备入侵科尼亚的军队一样,杰姆和卡西姆人在该城前方的平原上集中了军队、武器和其他资源。杰姆希望此战可以成为他夺回皇位的第一战。1482年5月下旬,战斗打响了。事与愿违,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后,杰姆的部队就被科尼亚的新任总督阿卜杜拉——巴耶济德的长子、塞利姆同父异母的兄长、杰姆的侄子——击退了。
在科尼亚受挫之后,杰姆和卡西姆决定把安卡拉(Ankara)当作下一个目标。就在向北进发的时候,他们得到消息称,已经得知杰姆回到了安纳托利亚的巴耶济德率领一支大军离开了伊斯坦布尔,打算用一座新掘好的坟墓来欢迎他的弟弟归来。杰姆不无道理地担心自己性命难保,于是终止了向安卡拉的进军,开始向南方撤退。巴耶济德随即派出一名士兵追上杰姆和卡西姆人一伙,向他们开出条件,要求他们投降:只要杰姆愿意放弃对皇位的主张并承认巴耶济德为唯一的合法苏丹,巴耶济德就保证让杰姆在远离伊斯坦布尔的耶路撒冷过上安全的隐退生活,并且每年为他提供一笔金钱。杰姆断然拒绝了这一提议。杰姆认为,让自己放弃成为苏丹的希望是完全无法接受的,而且巴耶济德的提议可能只是一个谋害他的阴谋。
为了夺取苏丹宝座,杰姆已经在开罗和阿拉伯半岛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在这场继承权争夺战彻底结束之前,杰姆还会把这一争端带到法国、意大利和罗得岛的宫廷上,将奥斯曼帝国继承权争端变成一场对近代欧洲乃至近代世界都产生影响的政治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