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黄昏,福利院的孩子因为“那个谎话精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对她拳打脚踢,这时候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突然出现,把这群粗鲁的孩子教训了一顿。黎言低头,用被撕破的裙子的碎片偷偷擦干净脸,她不想给这个女孩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怎么被他们打成这样啊?”女孩的眼睛大大的,让她想到了小时候在妈妈梳妆台里见过的琥珀,她低下头,一言不发。
“你是新来的孩子吧,我感觉我以前没见过你,下次他们再欺负你,就来院长办公室,我会在那边写作业。”女孩笑,“我叫奕夏,是院长家里的小孩,今年就上小学六年级了,你呢?”
“……”黎言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最后她选择了说谎:“我叫雯雯,叫我雯雯就好了。”
“你的名字真好听!”奕夏说,“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黎言冷眼看着这个和自己应该是同岁的孩子,她多么幸福,穿着好看的裙子,有着那么美满的家庭,性格这么开朗,应该有很多朋友吧。她很妒忌,她多么希望那个家庭幸福美满的人应该是自己,可惜不是。她在心里默默地冷笑,这个人是多么单纯啊,她居然和一个认为名字好听的人交朋友,可是她连这个人用的是假名都不知道。
“来,我拉你起来。”奕夏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下,抓紧了。奕夏比她高很多,估计有一米七左右了,她只有一米五八,原本她以为自己在女生中算是长得比较高的了,但是今天她遇到奕夏后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你还挺高的嘛,算是同岁里面比较高的了。”奕夏拍拍她的头,她扬起脸,看着女孩的笑脸,“以后有机会一起打篮球吧。我是我们学校女生篮球队的队长,不会的话,我教你。”
“好啊。”她听见自己说。
“不过你现在膝盖受伤了,还是先去包扎一下吧。”奕夏说,“院长办公室现在没人,我上回打球摔伤了那里还有点药。还有一个小冰箱……”她边说边拽着黎言走向操场边上的小办公楼,手劲很大,黎言竟然无法挣脱。
院长办公室内很安静,黎言坐在精致的黑色皮沙发上,心里想着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她看着对面墙上的鱼缸,里面的银龙鱼游来游去,圆睁的眼睛像铜铃一样,黎言想起以前看过一本书上说鱼是没有眼皮的。那么它们该怎么入眠呢?
“好了,你帮忙拿着这个。”奕夏拿着一瓶云南白药和一根棒冰过来,“棒冰,不是给你吃的,用来敷一下手臂上的淤青。那里都肿了。”她想到了什么,又说,“不过敷完之后棒冰化的水可以喝掉的。”
“冰糖水有什么好喝的。”黎言小时候很听爸妈的话,不吃太冰或者太甜的东西。
“当然好喝。”奕夏吐吐舌头,“我超喜欢的,更何况就剩这一根了,还是我最喜欢的可乐味,不能浪费。”
黎言觉得这样的奕夏挺可爱的,忍不住笑出了声。奕夏见黎言笑了,也不禁跟着一起笑了。
“我们现在是最好的朋友了,对吧?”奕夏问她。
这一次黎言没有否认,“嗯。”不管是内心还是外在,她都没有表现出抗拒。
“太好了,我从刚刚开始便一直觉得雯雯很可爱,想要和你交朋友呢!”奕夏笑眯眯地。黎言感觉自己内心有一块常年无法融化的坚冰似乎照到了阳光,她收敛了笑容,继续一言不发。奕夏看到自己这样一定很失望吧,她想。
“元宵节马上到了,真希望能去别的地方逛逛啊,哪怕让我回老家玩也行。”奕夏突然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雯雯你除了这里以外去过别的城市吗?”
“我去过的地方不是很多,香港,BJ,还有成都,我没有回过老家,我妈妈是云南人,我爸爸是浙江人,一个在西一个在东,相隔太远了,所以都不打算回去了。”
“香港?我还没有去过香港呢,雯雯你家里人真好,愿意带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是啊……去年冬天我们一起去的,过年的时候维多利亚港会放烟花……”黎言突然不说话了,奕夏想起了什么,急忙说:“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把你当成了学校里的同学……”
是啊,学校里的同学。那些孩子没有罹受父母离世的苦难,他们只是理所当然地幸福着,就跟奕夏一样。他们如何会懂呢?
还有黎泽秋,至少他曾经体会与你一样的感受,不是吗?
黎言从回忆中惊醒,虽然已经是十二月了,她依旧出了一身冷汗,汗水浸湿了纯棉的睡裙,布料黏在皮肤上,正如那段不堪的回忆如影随形。她坐在床上,宿舍的另一半传来许璐的呼噜声,她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她不能。思绪像是一缸浑水,像胡乱调配的鸡尾酒,像沼泽深处的淤泥。她有点想哭,鼻子一酸眉一蹙,眼泪似乎就要掉落下来。可是她不能。
“黎言,你过去曾经拥有的时候不好好珍惜这一切,现在失去了之后你反而要感到后悔吗?”她听见黎瑾问。
“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她回答。“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想要,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后才知道理所当然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世界上的很多人还不曾拥有你所拥有的一切。看看那些战乱饥荒中的孩子,他们瘦得像饿殍,时刻担心一颗炸弹落在自己身边后便失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们没有灵能,没有幸福,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然而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在思考,你多么自私。”
“人都是这样的。”黎言的声音稍微大了些。
“那,你对黎泽秋究竟是什么态度?”黎瑾问。“你明明知道他喜欢你,可是你不喜欢他,你不应该妨碍他的人生。”
“我没有……”
“那么黎言,看见母亲病故,父亲入狱的张奕夏,你对她是什么想法呢?是幸灾乐祸吗?还是你同情怜悯她呢?无论是什么,你都是在把她和你自己对比,你的怜悯出于对他人不如自己境地的幸灾乐祸,只不过虚伪让你用‘怜悯’变得精致了。”
“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我的想法,我只是把你的想法如实告诉你罢了。黎言,你并不是一个圣人,你只是用虚伪将自己包裹起来,永远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你所谓的真诚,也不过是你的自私和幼稚,你这样的人,真的值得被爱吗?”
“我不知道……”黎言把头埋进被子里,她感觉脸颊处有一些温热的液体流进了被子里。
她当然没做错什么,她只是不知所措。可惜人往往要为自己的不成熟付出一些代价。
真正让黎言在福利院漫无天日的生活出现一些起色的,是黎英葵要收养她的消息。那天她又在陪奕夏练球——说练球其实都是好听的,奕夏打球一开始也许还会让她,之后基本都不想让了,整个篮球场就是她的个人秀。黎言只有仰慕的份,至于篮筐,她也是没心思去摸的。打到一半,奕夏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把球捧在手里,“对了,我刚刚经过爸爸的办公室的时候,听到了有人说要收养你。”
黎言一愣,接住奕夏抛过来的球:“真的吗?”
“那当然,我骗你干什么。”奕夏的表情显然有些不耐烦,不过她很快就露出了笑容:“恭喜你啊,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领养人长什么样子啊?”黎言好奇地追问。
“她好像是个女的,然后看着二十多岁出头,不过化妆和穿衣都挺成熟的。”奕夏回忆着自己看到的景象,“戴着一副玳瑁色的眼镜,头发做了棕色的挑染,感觉不太像我们这种小城市会出现的人。还有她开玛莎拉蒂,我认得那个车,挂了浙江的车牌。”奕夏其实是有些难过的,毕竟她要失去一个朋友了,“你应该会跟着她回浙江吧,那我们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见面了……”
黎言低下头,没有说话。
“要不你记一下我的QQ号吧!这样以后还有机会联系!”奕夏突然想到了这个好办法,她高兴地跑向办公楼,回头冲着黎言大喊:“你等一等,我马上就回来!”
其实黎言并没有太多关于这段往事的回忆,她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都忘记了,不过对于黎英葵把她接走的那一天,她还是印象深刻的。那天的夕阳盛烈,她坐在车上,突然想起自己没有拿奕夏给自己的那张纸条,但是她又不好开口让黎英葵调头回去拿,于是她只能恋恋不舍地从车后窗看着那个少女的小小身影。她确实没有把奕夏当作自己的朋友,她觉得她们的关系并不对等。奕夏究竟把自己当作一个朋友,还是一个需要被她的英雄行为拯救的对象呢?黎言虽然没有明确给自己一个答案,但她的内心却是绝望地倾向后者。不过她还是对自己曾经拥有的联系存有留念的——无论那联系对于她来说是有益还是无益。
“你就这么一点行李吗?你爸妈没给你留下点什么吗?”黎英葵本想让她坐在副驾驶的,她拒绝了,她的年龄不够,按照交通法规她只能坐在后排。
“没有,他们的东西被人收走了,账户里也没剩下什么钱。”黎言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一只野猫趴在墙头,好奇地盯着这辆飞驰而过的高级轿车。黎言很喜欢猫,可惜这些动物都不喜欢跟她亲近。
“那我带你先去购物城买点新衣服吧,你多高多重啊?”
“我大概一米六,43公斤。”
“好瘦,你得多吃点。”黎英葵打方向盘,“Siri,帮我导航到兴安购物中心。”
黎言没去过兴安买衣服,就连这座城市她也是初来乍到,她上完小学四年级后转学到这座城市了,父母安抚她说这是工作原因,并说朋友没了可以再交。对此她反倒无所谓,因为她没有朋友,她只是觉得以后没机会吃到楼下老嬷的绿豆饼,有些遗憾。
“我听说兴安有一家甜品很好吃,属于特色小吃了。刚来这边还没来得及去吃,正好带着你一起去。”红灯的时候,黎英葵回头对黎言笑了笑。黎言紧张地扭开头。
“别那么害怕我,我算是你的家人吧。你的父亲是我的远房表兄,不过别叫我姨或者婶一类的,显老。”黎英葵继续驾驶,黎言很想纠正她,如果自己要叫也是叫姑,而不是姨或者婶,但又觉得不妥,只好缄默不语。
黎英葵径直带她去了一些奢侈品牌的少儿专柜,有一条裙子她看奕夏拉小提琴的时候穿过。黎英葵发现她在看,就问:“你是喜欢那条裙子吗?”
黎言点点头,突然又摇了摇头,“太贵了。”
“没关系,你以后这种衣服只会变多,不会变少。”黎英葵招呼店员:“帮她试一试这条裙子。”店员凑过来,带她去更衣室换好了衣服,再让她在镜子前看看效果如何。黎言的皮肤算不上白皙,不像奕夏那样是健康的白里透红。奕夏穿上这条裙子之后就像是童话书里的公主,而她像是个偷穿公主裙子的灰姑娘。
“头发太短了,应该留长点。”黎英葵看上去并不满意,“这条不适合她穿,有没有那种风格比较成熟一点的,文艺一点。”
“这件您看看……”
整个晚上,黎言像个洋娃娃一样被黎英葵摆弄,最后临近商城关门的时候,黎英葵才想起吃饭的事情,匆匆在那家据说是特色小吃的甜品店买了几个绿豆饼。黎言坐在轿车的后排,小口吃着来之不易的幸福,她其实已经饿到没什么知觉了。绿豆饼的酥脆恰到好处,舌尖上那一点点甜美的绿豆融化在口腔里,醇厚甘甜,黎言吃着绿豆饼,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今晚忙着买衣服,忘记带你吃饭了,下次你记得有什么需求要及时跟我说,我有时候可能会忘记。”黎英葵说,“我还是第一次带孩子,不太清楚怎么照顾人。”
“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黎言说。
“乖孩子,你辛苦了,以后跟着我,我虽然不能给你多少实际的帮助,但是你物质上的需求我都会尽可能满足。”黎英葵叹气,“用主任的话来说,我就是典型的不成熟,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骂我就是了。我算是比较优秀的员工了。”
“葵姐,我这么叫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平时那些小鬼头都叫我大姐大,你要是乐意,也可以这么叫我。”
“葵姐,我们接下来要去干什么?”
“让我想想……”黎英葵用手指敲着方向盘,“你可能得当一段时间的失学儿童,我们得从这里一边找人一边开车去BJ。等找到人了,我们就回浙江,你不用太担心入学的问题,家里的初高中是一流的。”
黎言呆呆地看着窗外,她的注意力被流光溢彩的电子屏幕吸引,车内放着《La Vie En Rose》,她身上穿的是刚刚黎英葵在兴安给她买的裙子,价格十分昂贵。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太真实,比她能够看见一些其他人看不见的幻影这件事还要虚假:突然变得衣食无忧,甚至不用考虑升学的问题,跟一个好看热情的姐姐一起开车去BJ。
“怎么不说话?幸福来的太突然了吗?”黎英葵笑。
“可以这么说。”黎言继续吃着手里的绿豆饼,有点凉了。
黎英葵意识到自己把黎言当作一个孩子的成分更多一些,这不好,黎言表现出的认真和成熟无时不刻在企求别人的尊重,她希望自己被平等地对待。这个孩子的自尊心很强,黎英葵在家族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他们绝大部分都无所谓尊严,正处于泥坑里打滚的年纪。不过也是在这种年纪,他们磨练他们的社交技巧。或许黎言这种人在他们之中会被当作故作清高?黎英葵想起了黎清,他在读书的时候也是像这样不喜欢说话,偶尔说一两句一针见血的话。也许是不喜欢闲聊,也许是觉得不屑。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欢他,因为女生找他的时候他总是很有礼貌。至于男生对他的看法,是黎英葵不知道的。黎清只有秦墨时一个朋友,这在男生中是很少见的,相较于黎英葵平时一起玩的大大咧咧的蠢猴子而言,黎清确实表现出了难得的成熟。
或许是想起了过去,黎英葵有些动容,她试着改变她对黎言的语气,尽可能抛弃自己语气中生硬的温柔。
“黎言你多大了?几号生日啊?”
“我是2月14日出生的,今年十一岁了。”
“我的生日是在9月19日,今年二十四岁,比你大十一岁,你可要好好记清楚了。”黎英葵露出一个孩子气的坏笑:“每年我都是要别人给我送生日祝福的。”
黎言还是有些呆滞:“我知道了。”
“你生日的时候我也会给你送生日礼物的。”
“嗯……”
“黎言你好闷啊,能不能活泼一点?”
“不能。”
黎英葵突然明白了,交流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两个人的问题。或许她不该苛求一个目睹自己父母双亡孩子在一瞬间变得开朗活泼,何况她本就可能因为灵能过高导致情绪变化的匮乏——国外的学者最近在灵能的研究方面有相关的报告,即灵能与人体之间可能存在的生物学联系。黎英葵在审问罪犯的时候都没遇到如此的窘境,但自己目前面对的是一个内心封闭的孩子,她当然成熟,但是成熟之下更多的依然是手足无措,毕竟她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人生经验不足。和她相处,需要的不是别的,只有耐心罢了。可是黎英葵最缺乏的便是耐心。
“英葵,你现在该是什么想法呢?”
好像有个人在似笑非笑地问她,那个人平时总给她一种靠不住的感觉,但是她确实是喜欢他的,喜欢到无法自拔。
可是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黎英葵打开电台,她今晚想换换心情。她很久没有买新的CD了,一直循环播放着那几首歌,听不腻一样。电台里播的是《一路向北》,莫名地契合此情此景。
“我们找家酒店住下吧,明天再接着赶路。”
黎言已经睡着了,她把音量调小了一些,跟着音乐哼着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