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许璐再度打量了一番苏曼。她不似从前那样留着利落的短发,所以许璐一时间竟没认出她来。
“能被许家大小姐记住,苏二三已经很知足了。”苏曼笑了笑,“我知道一个方法,也许可以救黎言的命。但详细的过程我也不清楚,需要这位大人告诉黎家少主。”她塞给许璐一张纸条,“麻烦许璐替我转交少主。但别和黎言说是我给的纸条。”
“为什么?你和她不是朋友嘛。”许璐把纸条塞进口袋,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我们对等的友谊关系。”苏曼低头,“她那个人就是这样的,别人稍微对她好点就要任劳任怨死心塌地。”
许璐目送她离开,兀自笑了,双手插进兜里:“罢了,我就当一回传话筒吧。”
她走进初一一班的教室时,黎言正在咬黎潏的手,黎潏固执地抓着一个银色的吊坠不松手,另一只手去扯黎言的短发,疼得黎言流泪,但她还是不松口。
“够了。”许璐皱了皱眉,初一的班主任还是像从前一样不管事吗?她想起了那个叫蒋钰荣的女老师,她以前就不喜欢这个班主任,好在初中的班主任向来是一年一换。
她把那枚吊坠抢过来。黎言的双眼红肿得像是坏掉的桃子,她终于松开了黎潏的手。黎潏嫌恶地用手帕擦干净手,后退几步,欣赏了一下黎言的这副尊容,接着扭头,眼尾傲慢地上扬:“你是谁,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许璐觉得这个学妹的脑子可能有点毛病,这是把她当作来救驾的了?她刚想嘲笑这学妹两句,却看黎潏自导自演起来:“你也看到了,是她先动口咬的我,我不过是想要看看她的吊坠罢了。我甚至没有动用能力。”
家族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评级高的学生不允许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对比自己评级低的学生动用灵能,但反过来则是完全成立的。
黎言本想开口辩解些什么,可看到许璐,她又闭上了嘴,只留下一脸倔强的神色。许璐想起了小时候去祭祀的山洞前的守山石,也是这样的冷硬。不过也许用驴子来类比更加合适吧,许璐回乡下的时候见过驴子,家里的老人说驴子不愿意走的时候,你拿鞭子抽都没有用。她突然在这个女孩身上找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犯下错事、还拒不承认错误的自己,尽管相似的也只有那份不妥协罢了。
“你叫什么?”她没有理会黎潏的跳脚,问黎言。
“黎言,不可言说的言。我知道你,你是‘恶女’许璐。”
许璐气笑了,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竟然在学生中还有这样一个奇葩的外号,不过那时她正值初中二年级,沉迷动画片的她有些“中二”过头了。黎潏听见许璐的名字,偷偷往看热闹的人群后面躲,想必她也听说了许璐“见义勇为”的光荣事迹。
“没错,我就是极恶之女,璐西法!这是我光荣的部下,黑暗之瞳黎言,你们害怕了吗?”
“害怕你妹!”一个少年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对方用尽全力的一拳。
许璐心道这是谁整天口出狂言,轻松躲过少年的一击,上步,屈膝,击中了少年的小腹。少年狼狈地后退几步,瞪着许璐。
“许璐,你不要打他……”黎言无奈,“这是少主,黎泽秋。”
许璐愣住了,随后她的目光中带了几分不可置信:“这么弱?”
这就是黎家的少主?虽然印象中黎家的少主应该是个女孩子,但是这个人……如果不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许璐几乎要认定黎言在跟自己开玩笑了。
“把黎言的东西还给她,那是她妈妈留给她的东西。”少年勉强站直了,语气却还是不改原先的横冲直撞。“许璐是吗?我记住你了!”
“说这话之前先想想你是不是有这个实力吧。”许璐把外套往背上一搭,这才有机会看看那个无辜的被争抢的吊坠,它虽然是个十字架,雕工却走的苗疆风格;做工颇为精致,但又不像是什么稀罕玩意,应该就是普通人家给小孩保命用的。她把银色吊坠收好,交给黎言,走出教室。围观的人群自动闪开一条路。
向来都是这样,没有人愿意接近她,不仅是因为她不招人喜欢,还有她高贵却位卑的家族。
“离许家的人远点……”
“为什么?”
“他们家先祖作恶太多,被诅咒了!看到那个许家少主了吗,她恶疾缠身,活不久的!”
这些她权当没听见。每天只管摆出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装着无所谓。
可她毕竟骗不了自己,就算再怎么用不相干的事情分散注意力,心里还是会隐约作痛。那个她帮过的女孩子已经是第三次装作不认识她,自她身旁匆匆掠过。她心说何必呢,我帮你又不是图谋什么别的东西。
不过也许大部分人都会畏惧能够读取他们想法的怪物吧。这样想着,她笑了。路过的人不敢看她,经过她时不由自主地都加快了脚步。
只有王梅梅例外。
她们的相遇,还要从一次急性过敏开始说起。
许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晕倒的了。再醒来时,只看见ICU病房的天花板,十分熟悉的场景。她吃力地扭头,却因为身旁的女孩停下了搜寻的目光。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倩丽明眸,青丝飘逸,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你醒了?”女孩见她醒来,淡淡地笑了,“我叫王梅梅,梅花的梅。你突然急性过敏倒在路上,我路过便带你来医院了。”
“你……你好。美女,加微信吗?”许璐激动得结巴了一下,王梅梅愣了楞,笑道:“我还没有账号,你帮我申请一个吧。”
许璐一扫萎靡的状态,精神抖擞地从病床上坐起,接过王梅梅的手机,帮她下载了一个微信。她的手机桌面空荡荡的,除了手机自带的软件和术部自主研发的一些软件,便没有其他的软件了,娱乐软件更是没有。许璐没有多看,小心翼翼的点进刚下好的软件里,帮她申请一个新的账号。
“用户名叫什么好呢?”
“卡比。”
“那个星之卡比吗?”许璐吃了一惊,她没想到王梅梅居然会知道卡比,毕竟她自己也不是很了解任天堂的游戏作品。[注:《星之卡比》(星のカービィ)是HAL和任天堂共同开发的动作电子游戏系列。星之卡比是该系列的主角。游戏初代于1992年发行。]
“对。”她小心地去看王梅梅的表情,没有变化,还是一副对大部分事情都无所谓的样子。
“头像用照片可以吗?”得到王梅梅的笑容鼓励后,她坐在病床上,手持像素不算高的手机,逆光帮王梅梅拍了一张照片。
当那张照片出现在选取框中,她的心脏似乎有一刻停止了跳动,然后便是狂风骤雨般的急速搏动。
午时三刻的阳光洒在少女的发间,黛眉微挑,桃花眼中似有笑意,不知何处来的微风吹起少女胸前的丝带,和她白大褂的领子,同时,也撩动爱慕者的心弦。
“好了。”她把手机还给王梅梅,同时拿出自己的手机:“通过一下认证,哦,就是那个蓝色兔子头像的,别人加你你不要随便点通过。”
王梅梅看见那个蓝色的兔子,一脸流氓的表情,正挖着鼻孔,露出的单眼还是吊梢眼。她少有的抽了抽眼角,然后点击“通过”。
“这样我就是你的第一个好友了。”
许璐笑。虎牙尖尖的,王梅梅想,不自觉地也笑了笑。
“你要回去工作了吧?我听说,术部的工作很多。”
生怕王梅梅误解,许璐赶紧补上后面那句。她原本没想读取王梅梅的想法的,只是一时恍惚,不慎动用了能力罢了。
王梅梅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我们还有好几个课题,比如斐波那契数列和道家思想的关联,以及灵子随机不定数的关系。”许璐哪里听得懂这些,不过她的注意力也没在学术研究上面就是了。王梅梅打算走了,她拿起那本她随身携带的硬壳笔记本,走向病房的门。
“等……等一下。”
王梅梅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向许璐。
许璐咽了咽口水,她有些紧张。
“谢谢你今天送我来医院,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日光中,少女咬了咬下唇,病态苍白的脸不知是不是因为日色,有了几分嫣红。“以后可以来找我玩吗?”
王梅梅的神色有一瞬间变得极其认真:“我会的。”
许璐知道,黎言对黎泽秋的意义,正如王梅梅于她的意义,她们都是他们在开始新生活后的第一个朋友,又或者,浪漫一点,逃离旧日后的第一抹阳光。
正因如此,她才不想让黎言接受黎泽秋的情感,正如她不想让王梅梅接受自己的情感一样。这种带有恩情的不纯的情感,往往最不长久。
人是最不知恩的畜牲,许璐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她从不苛求自己为圣人。自她十二岁那年去山洞祭拜之后,她好像获得了某种旁人难以认同的认知力,也许祭拜为她带来了某种超然。她开始写作,将自己视为某种旁观者,她所做的事情唯有不断地书写她听到的声音,而这些声音她难以分辨是她自己听到的还是她自己的幻想。想象力是一把撒入浓汤的毒药,当你喝下鲜美的汤计时你无法分辨那是美味还是毒药,你只会带着悲伤溺亡其中。
祭拜那天是个夏日,很热,阳光晒在身上便有晕眩的感觉,她午睡刚醒,还跟家里人闹脾气不愿去参加那个大老远的祭拜。最后是母亲劝她去,这是许家的一个传统,家族的继承人要前往市郊的一座叫做成林山的小山祭拜。那个地方很荒,还没有开发过,许璐跟着家里人走着破碎的青石板路,深一脚浅一脚,让她更加头昏脑胀。她最后独自一人进了祭祀的山洞,聆听神的诰言。她永远记得山洞旁边那块巨大的山石,老人叫它守山石。传说家族多年前曾有一位神女,她用一己之力封印了黑色的古兽,并化为这座守山石,防止古兽为祸人间。古兽则是神明到人间历练的小儿子,在多年后破洞而出,化作人形在守山石前流泪。她听不懂这个故事,只是感觉十分悲伤,除了哭泣以外她什么也不想做,好想让时间就此被泪水淹没,最后潮水退去只会剩下空白的过往,她想。可是如果什么也没有,她也会十分难过,于是她只能无助地哭泣,抗拒着不想进入山洞。
也许真是神明的保佑吧,许璐完全不记得她进入山洞后发生的事情。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哭,一直……母亲后来打趣,说她的眼泪是黄河水,不值钱,掉下来跟壶口瀑布似的。
许璐又想起了王梅梅,王梅梅对自己总是很认真,会倾听她说的每一句话,会对她的作品赞美有加,她想也许王梅梅对谁都是这样,总是很有耐心。王梅梅是多么完美的一个人,她长得好看,皮肤是那么雪白,就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一样,她还完全不介意别人的想法,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她给许璐弹过钢琴,贝多芬的月光,她在弹琴的时候也许想起了什么,一向完美无缺的她在许璐面前竟然流泪了,许璐近乎痴迷地被这样的她所吸引。
她又搞不懂自己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想这些是因为什么。等自己反应过来,却发现自己趴在黎言的病床旁哭泣,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一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