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 回首前行路:前驻俄罗斯使馆公使半个世纪的亲历亲闻
- 李景贤
- 2536字
- 2021-12-16 14:01:22
时光如流,不觉75已过,“奔八”去了。苏联著名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那句人生格言,我这一辈人年轻时就能熟背:“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回望不经意间溜走的岁月,感觉自己成绩平平,乏善可陈,不过,也并非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这一生过得还算可以,然而,时间如能倒流,兴许还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夜静沉思,命运之眷顾,每每似乎触手可及。
11岁那年,正好赶上家乡解放,我入读初中。一年级时,每月领得“助学米”30斤(周总理的入党介绍人张申府,时任北京图书馆馆员,月薪为600斤小米),1年过后,增加一倍,母亲见人就说:儿子才读书,从政府领到的助学米,就够全家吃的了。记得2014年2月10日辞世的秀兰·邓波儿回忆自己的童年时曾这样说过:“我只过了两年懒惰的婴儿生活,之后就挣钱养家了。”这个影迷们盼望一辈子也别长大,将近四个月前永远合上那双亮眼睛的小天使,说出此话时,表情不胜唏嘘,而我每每忆及母亲这句纯朴的话,总是满脸幸福。
读高中时,县城满大街上,“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大标语随处可见,令人深受鼓舞。对苏联的向往,注定自己一辈子从事苏联—俄罗斯方向的工作。
17岁那年,我考入北京俄语学院(今北京外国语大学),读本科和研究生班各四年。55年后一天深夜,李肇星同志在济南山东大厦聊天时对我说:“老学友啊,真羡慕你!你有机会学习伟大的普希金和列夫·托尔斯泰的语言,而且一学就是八年;你还有机会在伟大列宁的故乡工作,而且一干就是12年!老学友,你可真有福!”还说:1960年秋,组织上本来要安排他去苏联留学的,不过,当时中苏分歧已经显露,留苏这一福分便擦肩而过。
24岁那年,我入外交部翻译处俄文组工作。组长王荩卿同志对我说的头两句话,令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前天,在一个招待会上给陈老总口译祝酒辞,总共才不过十几句话,边翻双腿边发抖。廉颇老矣,虽能饭,但已很难往下咽了!”他比我大一些,当时也就34岁,却已成“老矣”的“廉颇”了。再听他往下讲,我很快就明白,这是对我的一份期盼:好好努力,尽快接过他这一辈高翻的班。
50岁那年,部领导让我进入苏欧司领导班子,协助副司长刘广志同志处理对苏联事务。1年半过后,他去驻苏联使馆任公使衔参赞,我接任其职。上任当天,另一位司领导陆济新同志问我:建国之初,咱们司由哪一位领导掌管对苏联事务?我答:伍修权同志,他当年在著名的遵义会议上,为毛泽东同志等人与国际共运代表李德当过翻译。这位长我九岁的前辈语重心长地说:“景贤同志,你肩上这副担子好重啊!”
53岁那年,我出任驻俄罗斯使馆公使。我到莫斯科当天深夜,时任驻俄大使王荩卿同志拉着我的手,脸上闪着信任与期许,轻声说:“使馆这一大摊子,全拜托给你了,我当甩手掌柜!”之后,则微带怒气说:“我向部里要你,都快一年了,可你就是不来,想去乌克兰当什么大使!基辅(使馆)那里才七八条枪,我这里则管着两三百号人,你说一说,这个天地有多大!”从一年前他要我去当公使的时候起,我内心一直就很明白,这位老领导是在有意给我这个后辈压担子——我国驻外数一数二的大馆担子。我在公使任上工作虽不到半年,但得到的锻炼机会,比在某些地方工作几年还要多。
62岁那年,我从国外调回,办了退休手续。退休之后,由我和夫人王佩蒂同志、俄语界后起之秀朴扬帆女士合著的《伏尔加风韵·俄罗斯》,作为“外交官带你看世界”丛书中的一本,由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香港万里书屋分别在上海、香港出版。俄罗斯是一本“大书”,我“读”它,已经读了好几十年,至今仍不怎么读得懂,因而写它,绝非我个人能力之所及。俄罗斯的厚重与宽阔,我们三人这一小点儿笔墨,岂能承载其亿万分之一二?只是在数十位前辈、领导、老师、朋友的热情鼓励、指点、支持和帮助下,我们才鼓起勇气,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主要写一写自己的亲历亲闻,加上少许所感所悟,编一本小册子。
以上所列的,是我人生几个关键节点。我常常思索:如果不是遇上全国解放,如果不到北京俄语学院学习,如果不在翻译处俄文组起步,如果不参与一件件对苏联—俄罗斯方向的工作……我会是什么样的我?如果说自己一生做过一点儿对社会有益工作的话,那么,起作用的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中,何谓主?何谓次?在台湾散文大家林清玄先生家中堂室一副对联中,我找到了颇为贴切的答案:来是偶然,走是必然。据说这是句禅语,它正好道出“你我他”般平凡人生,一个“个体的人”,实在微不足道,在世时与将要西去,都一定得轻看、虚看自己。有一次,我国一位著名演员、导演谈起在国内曾有较高知名度的妻子时,说出这样一句令人感触颇深的话:“对她,我总是仰视的!”是啊,对人,要善于仰望;对己,要惯于让人俯视。
3年前一天中午,李肇星同志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给我讲过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时任外长的他,一次在外交部公众开放日时,遇到一名女中学生突然发问:“李部长,可否提个异想天开的怪问题?”他欣然应允。这位女同学心气甚高地说:“我特别想当中国首位女外长!李部长,我怎样才能圆这个梦,请您给指点指点。”现场立即发出一片“啊”声!李肇星外长接过她的话茬,认真地说:“我这辈子做梦也没有想过当外长。不过,这位女同学有这样一个梦,是件好事!”他一番经验之谈后,祝这位女同学“二三十年后梦想成真!”李肇星同志讲完这个故事后,问我假如当时也在场,会对这位女同学说些什么。年轻人这个梦想,让我感到兴奋和受鼓舞,一时语塞,竟答不上来。现在写这个引子时,倒是琢磨出这样一个答案:根据对一些外交老前辈人生轨迹的观察,感到获得成功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主观努力固然重要,客观条件,即机遇更为关键。当然,机遇总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而这个“准备”亦是多方面的,其中最为要紧的一个是:脚踏实地干好每一件事,不论大与小,也不管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
75年一路走来,可谓顺风顺水。古人称70为“古稀”。每每回望已过古稀的一生前行路,感触颇多,但在内心深处,却始终线条清晰:并非自己有多大能耐,而是因为组织上数十年苦心培养,屡屡得到许多同龄人所得不到的机会,加上总有贵人相助,还有本人胆子小又不敢偷懒,方方面面又容易满足,才得以做了少许工作。福气、运气时刻陪伴着我。
李景贤
2014年6月8日深夜于北京方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