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面御史发直声
在中国历史上,赵抃(1008—1084年)以清廉正直的形象,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为当世所重。宋仁宗、宋神宗以及韩琦、司马光、欧阳修、苏轼等均对他有极高赞誉。他一生宦游河北、中州、江南、四川,所到之处都留下清廉政声。他不仅平生不置产业,两袖清风,并且弹劾不法权贵,无论宰相陈执中、宣徽使王拱辰,还是枢密使王德用、参知政事刘沆等,都被他论罢官职,因而有“铁面御史”之誉;另外一方面,他力荐人才、不遗余力维护正义,无论官卑职微,还是草泽野民,均在他的举护之列,吴充、鞠真卿、欧阳修、苏洵、张中理等都由其力荐,或留任于朝,或征辟入仕,大都成为能臣良吏。韩琦感叹道:“世人标表,真不可及。”(《宋史·赵抃传》)苏东坡说他有“东郭顺子之清,孟献子之贤,郑子产之政,晋叔向之言,兼而有之,不几于全乎!”(《苏东坡全集》卷86《赵清献公神道碑》)。他去世以后,谥号“清献”。在以后的岁月里,人们凡到他仕历、居住过的地方,睹物思人,无不感慨万千。
2019年的暮春时节,我来到青白江春游。当日细雨纷纷,静谧的清白江畔,低飞的白鹭扰动薄雾,沿江的报春花和梨花簌簌翻飞,写满了诗意。水清花白,不禁让人想起江名的来历。这条江,就得名于成都历史上四大治蜀名臣之一,有“铁面御史”之称的赵抃。
赵抃是北宋时期与包拯齐名的廉吏,一生四次入蜀。在任成都府知府等职时,他清廉自守,严惩欺压百姓的衙役、重视教育,整治官场馈赠和酒礼之风,深受爱戴,被称为“赵青天”。
据史料记载,赵抃入蜀,路过今天的青白江区境内,目睹一江澄碧、清流潋滟,曾喟然浩叹:“吾志如此江清白,虽万类混淆其中,不少浊也。”后人因此以“清白”二字命名江河(后来写作为“青白”),后来更以此命名一个行政区,是为青白江区。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赵抃留下的“清白”,传承千年。这是老百姓对官员廉洁品质的肯定和赞誉,也包含着一种深深的期许。从赵抃千古不朽的清廉事迹中,折射出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清白之风,“做清白人,行清白事”的“清白文化”,赋予了青白江直逼骨髓的清澈之力。
赵抃与罨画池
赵抃字阅道,号知非子,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在《宋史》中与包拯(包青天)齐名。他一生事迹很多。尤其是他在四川江源县(今崇州江源镇)任县令的两年多期间,离任几年后又再次经过江源,留下很多令人缅怀之迹。
《宋史·赵抃传》载:“赵抃,字阅道,衢州西安(今浙江衢州市)人。进士及第,为武安军节度推官……知崇安、海陵、江原三县,通判泗州……”照此推算,赵抃考中进士为官后,历三任才来到江源县,没有言及任江源的具体时间。苏东坡的《赵清献公神道碑》云:“景祐元年(1034年)乙科进士,为武安军节度推官……阅岁举监潭之粮科,岁满改著作佐郎知建州崇安,徙通判宜州……未几以越国(蒋蓝按:赵抃之继母徐氏封‘越国太夫人’。四川大学王小红教授指出,赵抃生母是魏国太夫人;越国夫人是其继母。二人是姐妹,都称徐氏)丧,庐于墓三年。终丧,起知泰州海陵,复知蜀州江源。还通判泗州。”这一叙述比《宋史》更为详细。崇州文史学者施权新先生认为,若以中进士以后立即得官,再在武安军节度阅岁,则已是景祐二年或三年。潭州监粮科又岁满,则为景祐三年或四年。宋朝制度,知县任期一般是二到三年,以在建州崇安三年计,其时应在宝元、庆历年间,即1040年后了。到宜州不久(姑以一年计算)就丁母忧守孝三年,服除知海陵县再历三年,徙任蜀州时已是皇祐元年(1049年)的事了。
张方平《乐全集》卷三十三《蜀州修天目寺记》有“尚书郎王君略领州,曲台杨君瑜为之倅……越皇祐初年季春”之语,记述了蜀州诸官重修天目寺的过程。“倅”即通判,此即赵抃诗《蜀倅杨瑜邀游罨画池》(《清献集》卷一)里的杨瑜,后来赵送他调任外地时也有赠诗《送蜀倅杨瑜东归》。《蜀倅杨瑜邀游罨画池》全诗如下:
占胜芳菲地,标名罨画池。
水光菱在鉴,岸色锦舒帷。
风碎花千动,烟团柳四垂。
巧才吟不尽,精笔写徒为。
照影摇歌榭,分香上酒卮。
主人邀客赏,和气与春期。
罨画池最为珍贵的所在,当属屹立池畔的“罨画池”碑。在碑的背面,镌刻着赵抃的这首于北宋嘉祐二年(1057年)写就的《蜀倅杨瑜邀游罨画池》诗。正是这首诗作,明确提到“罨画池”三字,证实罨画池水域,早已经存在。“罨画”二字不同于东湖、桂湖、房湖等西蜀名园之名,而颇有文采内涵。罨者,网络也,“罨画”意为色彩艳丽之画卷。罨画池始建于唐朝,初名“东亭”“东阁”,是一座衙署园林,但“罨画”明显高于“东亭”“东阁”之义。值得一说的是,赵抃在江原县兴修水利以引水灌溉农田时,顺便将水引入郡圃并开凿湖池蓄水,作起居观游之用,进一步扩大了后来被誉为“南宋名园”的园林整体面积。
北宋政和年间(1111—1118年),苏元老监崇州郡事,予以重修园池。《元一统志》载:“竹蔓之间,暗泉入焉,为渠为流,其行错综如线,又其落时,则鸣如佩环,其止也澄彻如鉴。又有东湖六咏,曰岁寒亭、涵空亭、扶疏亭、碧鲜亭、壁台、九峰亭。”此时的罨画池山水形态丰富、园林建筑亦颇具规模,加之题咏,使园林具有了浓厚的文人气息,已经从单纯具有游赏性的园林发展成为远近闻名的文人园林。
赵抃的诗歌描写了在一个春暖花开时节游历罨画池,心情伴随满园春光而随波荡漾的愉快心情,因而,此诗几乎没有引用复杂典故,反而是直抒胸臆,触景抒情。也许,天地间的大美均是朴素而直观的,于无声处楚楚动人,洗骨伐髓。紧扣“罨画池”得名于园中的缤纷花木。景致犹如蜀锦一般在缓缓展开之际,“风碎花千动,烟团柳四垂”是全诗的妙句,水面蒸腾而起的水雾与低空的柳枝相互拥抱,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雾中柳”奇观。其实,恰恰也只有在湿度较大的西蜀平原,才能在微寒的春季早晨见到这样的景色。
赵抃在感叹自己无力描绘如此美景之余,由视觉描写转换到了味觉描写,“照影摇歌榭,分香上酒卮”,满园花香已经悄然潜入了酒中,所以举起酒杯,犹如举起罨画池的香,恨不得一饮而尽……
整首诗以几个特写场景渐次组合,由近及远,人与景色合一,一气呵成,展示了赵抃少有的愉悦情怀。
从东湖到罨画池
古崇州曾是蜀国经济、政治、文化中心,也是蜀王杜宇的建都之地。从常璩《华阳国志》“朱堤梁氏女利游江原”这一记载可知,当时的崇阳(古称江原)是吸引游人的胜地。到唐宋时,逐渐形成了著名的“蜀州八景”,又称“江原八景”“唐安八景”“州治八景”“崇庆八景”。后来的州县志均有记载,仅录载的吟咏州“八景”的诗就达上百首。但真正口耳相授、流传至今的还是清代文人晏补之的诗:
惟爱东湖夜月圆,前村牧笛响悠然。
市桥官柳依依绿,东阁红梅朵朵鲜。
天目晓钟声八百,西江晚渡客三千。
岷山晴雪无今古,白塔斜阳照九川。
八景之中至少六处与诗人陆游有关,多姿多彩、跌山宕绿的水景更是“蜀州八景”中的关键词。
“东湖”之名来自陆游《剑南诗稿》。诗人高適曾来到罨画池赏月,特意写有《与薛三韩四东亭玩月》一诗。罨画池赏月,不愧为人生一大快事,但那时叫“东亭”而不是“东湖”。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年)陆游调摄嘉州,他一直怀念蜀州的生活与风物,写《秋日怀东湖》二首,首句即说罨画池,得知东湖即罨画池。他有诗句云:“赖有东湖堪吏隐,春来日日在东湖。”他在东湖的生活是惬意愉快的,尤其在明晃晃的月夜,微醺漫步湖边,荷叶摇曳,莲藕的倩影引人遐想,疏影暗香,令陆游心旷神怡。这样的东湖、这样的月夜,美得令人神驰。此后,无论杨高鹏的“月缺月圆亏更益,分明造化碧波中”,还是“天上冰轮仍皎洁,人间图画竞虚空”等诗句,都有蹈袭陆游“冰轮了无辙”“岂复计圜缺”之嫌。
两任蜀州通判的陆游居住在罨画池,他的诗里多次出现“罨画池”“东湖”“池上”“湖上”以及罨画池畔的众多建筑。
罨画池中有琴鹤堂、暝琴待鹤之轩等与赵抃相关的建筑之名。江原有杜赵祠、琴鹤桥等纪念赵抃的建筑和《双土地》《白鹤仙子》等赞誉赵抃的民俗传说,可见赵抃在江原一带具有根深蒂固的影响。且都以琴、鹤来譬喻赵抃的清廉以及自律。蜀地人士为了纪念曾在此地为官的陆游和赵抃,在罨画池畔修建了赵陆二贤祠,祠门悬“琴鹤梅花”四字匾额,其中“梅花”代表陆游的风骨气节,“琴鹤”代表赵抃的清正廉洁。从此之后罨画池园林便以陆游、赵抃两人为立意,建筑与景点多用陆赵两人的典故或诗文命名,逐步演变成为公共性纪念园林。
关于赵抃的琴鹤逸闻,源于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赵阅道为成都转运使,唯携一琴一鹤一龟,坐则看龟鼓琴。尝过青城山,遇雪,舍于逆旅。逆旅之人不知其使者也,或慢狎之,公颓然鼓琴不顾。”沈括随父亲在四川生活过,他对蜀地这样的逸闻非常留意,因此其笔记具有较高的可信度。
宋朝在四川做官的彭乘在其《墨客挥犀》中也有相同的记载。元人元脱脱、阿鲁图修《宋史·赵抃传》记载说:“神宗立,召为谏院……及谢,帝曰:闻卿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亦称是乎?”与《梦溪笔谈》不同的是,这里并未说为成都转运使时,只言入蜀带琴鹤,没有说龟。
江原有杜赵祠,原址为大庙村大庙(又称土主祠)所在地,明朝史乘认为是赵抃所建。明代嘉靖中崇庆知州谭纯在《土主祠碑记》中说:“后人以清献公并祀焉。”(民国《崇庆县志·宗教》)1987年文物普查在大庙遗址拾得唐砖及宋瓦残片,证明该祠在唐代就有,赵抃为重修或扩修。并祀赵抃在宋代而非明代。
宋代百姓为有影响力的地方官筑生祠,屡见不鲜,何况声誉如此卓著的赵抃!江原有如此多的琴鹤地名和故事并非偶然。赵抃《清献集》卷三有“诗题”《新定获龟,继得梓漕,携之赴官》,记录自己养龟是在第二次入蜀,赴梓漕中途改成都路转运使时,赵抃赴梓漕在任江源后,《赵清献公神道碑》记载很清楚。
对此,北宋末年叶梦得的《石林诗话》就说得非常明白:“赵清献以清德服一世,平生蓄雷氏琴一张,鹤与白龟各一,所向与之俱。”
特别应该注意此处提到的“雷氏琴”。成都的雷琴始于唐代,影响了中国后续的制琴工艺和古琴文化。因为现在能看到的古琴就源于唐代。唐代的琴目前仅存十几张,全部诞生于成都。成都雷氏家族尤其是雷威将制琴工艺予以改革。他在选材上,由以往的桐木、梓木改成了发音效果更佳的“峨眉松”(一说是冷杉木)。制琴师雷威选用木料的方式令人称奇:在风雪交加之夜,一酒一人,立于树下,听风过树叶之声,听大雪压枝丫发出的嘎嘎欲裂之声,如此辨识良材。同时,他改变琴眼大小,让琴声更为悦耳;改进雷琴推广的模式,让蜀派雷琴之声流传在广袤的大地。赵抃选取“雷琴”为钟爱之物,足以看出他对蜀地的喜爱。
施权新先生指出,文中提到的“弹琴旧治俄三政”,显然是语意双关,既用《吕氏春秋·察贤》中“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的典故,又是弹琴这个具体行动的记录,在江原弹琴而治。至于为什么《梦溪笔谈》单单在帅蜀时提到,是因为“蜀风素侈,公单车就道,以琴鹤自随,蜀人安其政,治声甚藉”(《梦溪笔谈·人事一》)。这时琴与鹤已不单是清德的象征,还在向历来奢侈的一部分蜀人宣示简朴的作用,有特殊的意义,沈括在这时写琴鹤是有深意的,并非此时赵抃才携琴鹤来。后来他任杭州知州后,再移知成都时,年纪已老,途经淮水时,决定放鹤投龟,有“马寻旧路知归去,龟送长淮不再来”(转引自叶梦得《石林燕语》)的句子,赵抃最后一次入蜀,已没有龟鹤相随了。
今天崇州文庙所在之地,至迟从唐代开始就是蜀州官署,北宋时期在州衙左侧修建了判官厅,从明代开始州衙迁至今天市政府所在地,判官厅改为崇庆州学署。罨画池自古就是州衙、判官厅、学署等官方机构的后园。民国以前,罨画池正门在州衙、判官厅或学署之后,向南开在今天暝琴待鹤之轩的三合院正中,以此轩为候厅,以假山为屏风,以琴鹤堂为正堂,三进两院层层掩映。在崇州先后担任刺史、知州、通判、学政等职务的历代官员,大多居住在罨画池琴鹤堂院落内。白天他们在官署内处理公务,办完公务后就徜徉在罨画池园林的山水之间……
《宋史·陆游传》载:“范成大帅蜀,游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仅此简单几句,就暗藏陆游入蜀的逍遥和酒色才气。在这样气场与地望当中,诗人岂能不诗情万端?在诗歌之都成都,我们说崇州是拥有诗歌之湖的城市,应该没有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