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个中国人Ⅲ
- 萧璇 杨宇菲 杨静 雷建军
- 2177字
- 2021-12-10 16:18:04
花儿与少年
马风山与花儿的故事,得从固原张易红庄乡黎套村三组说起——那是整村搬迁之前的老家,1973年马风山出生的地方。那里有妈妈在炕上唱的花儿,有马风山放羊时的吟唱。
黎套村三组,马风山的老家。这里也即将种上生态林,人类定居的痕迹也将抹平
同治“回乱”年间,马风山的太爷爷兄弟六个一路从甘肃走到固原的黎套,走不动了,见这山大沟深好藏人,六兄弟就地安了家落了户。每一户都在门口种了一株牡丹,红红火火了一百多年。
这株牡丹目睹了马家这一房的跌宕家族史。马风山的爷爷奶奶,生于清末,都是曾骑马打仗的血性儿女。马风山听奶奶讲故事总是特别羡慕,奶奶爱唱花儿,跟爷爷处对象的时候就是骑马唱花儿,带兵器打仗。爷爷先加入反清阵营,当了民兵团团长,后来又成了回族自治队团长,爷爷的大儿子就死在了战场上。自治队被平定后,爷爷又通过关系谋上了一份税务局的公差。奶奶虽三岁就裹了小脚,却骑马射箭样样了得。奶奶娘家村子叫穆家营,据说是穆桂英的村子,每年要比出个武状元。兄弟姐妹们年年参加,体魄了得,八十岁时仍能骑上高头大马。
父亲马廷秀是当地大阿訇。在马风山大姐两岁的时候,父亲因言获罪被抓入大牢坐了十年,直到1968年才回来。母亲姓王,是西吉一位阿訇的女儿,小时候也裹过脚,父亲跟这位阿訇学经时被看重,老阿訇便将自家女儿嫁给他。作为阿訇的父亲是优秀的,在宁夏、贵州、云南各地开学(2),后来当过政协委员、自治区伊斯兰协会会长,1998年作为出使沙特阿拉伯的中国代表团副团长,得到过沙特国王的接见。母亲的一生几乎都在等待和扶老携幼中度过。等了父亲十年牢狱归来,在1969年生下大儿子。家境稍好后盖起房子,从窑洞中搬出。1973年,马风山出生时,住的已是当时村中最好的房子了。
马风山的三爷爷,一辈子生活在黎套村。和老伴儿搬迁到安置点后几个月就去世了
也正是在这个房子里,马风山第一次听到了花儿。母亲坐在炕头,一边唱着《太平年》,一边做着针线活儿。打那时起,马风山便爱上了花儿。母子俩瞒着父亲,偷偷唱花儿。后来母亲又生下两个妹妹。五个孩子、一位老母亲,衣食起居、养牛种地,全由母亲一人照管,母亲再也无暇唱花儿了。等马风山学会写字时,母亲也不记得歌词了。他常常可惜当时没有记下那些花儿词,也总叮嘱母亲,哪天想起来歌词一定要告诉他。
大哥后来随了父亲,也成为一位阿訇,并在北京的社会主义学院学了三年阿拉伯语。当时想出国深造,但囿于经济原因未能成行。而马风山这位爱花儿的少年,从小便叛逆,不爱念经就爱玩。
黎套村的小学,只剩下一些尚未搬迁的人家送孩子来上学
马风山刚到镇上念初中时,跟不上进度,初一念了两年。就这两年里学了花儿、笛子、象棋。当时村里有老人唱花儿,他就跑去学,上初中时基本上把六盘山花儿的各种调学会了。自家背后的大山坡、放牛放羊的坡上都留下他独自唱的花儿。有时也跟放羊的堂哥马克山一起唱。从那时起,听见老人唱花儿,他都要求人家一句句唱,他就一句句地抄写在本子上。有时也自己写词。马风山整理了厚厚一本歌本,后来几次搬家,歌本也遗失了。
高中考到了固原城里,当年他的成绩在班里还能进前三名,按理是能考上大学的。当时家境好起来了,马风山便成天吃喝玩乐,不仅抽烟喝酒全学会了,还跟着一些拜把兄弟混迹在县城。
马风山常常感叹,如果当年不打架,好好学习,也不至于误了自己的前程。原本他的学习成绩还不错,有一次数学考试的最后一道附加题,全年级只有他一个人做对了。最后,老师还让他上讲台给学生们讲题。马风山得意地说,自己就喜欢钻研这些奇怪的、别人不会的东西。
说起这段往事时,马风山穿了一件黑色皮衣,牛仔裤白板鞋。抽一口烟,还留着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息。过去,这也是风云一方的热血少年。
高中快毕业的时候,不学经也不备战高考了,即将步入社会的马风山跑到新疆投奔大姐,去看看社会的模样。这半年的跑西口给马风山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出门在外,只能一路问人借宿。一个大嫂也是哲合忍耶,给了他一块大饼、一杯热茶,让他吃好喝好再接着走。一个人走长路,一路上他就唱花儿,一直走,一直唱,既是壮胆,也是陪伴。
大姐跟姐夫在阿尔泰山区种下了千亩油葵。白天,马风山收油葵,几百斤的麻袋往背上扛。也就是在那时落下了腰伤,以致此后都无法干重活。晚上,他一个人住在木头栅栏搭起的小棚子里。孤单寂寞的夜里,陪着他的无外乎几项——花儿、喝酒、写诗。写的诗集在几次搬家中遗失了,唯有对酒当歌的回忆为马风山津津乐道:“那时候一个人孤独呀,经常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抱着酒瓶子当话筒就唱花儿,大家都不敢靠近我,以为这是个疯子。”那时候他最爱唱起的就是《走西口》:
走(咧)走(咧)走远(咧)
越走(呀)越远了
眼里的花花飘满了
哎嗨的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咧)走(咧)走远(咧)
越走(呀)越远了
褡裢的锅盔(者)轻(吓)了
哎嗨的哟
心里的愁怅(者)重(吓)了
……
当时认识了一位青海的簸箕匠。老汉也会唱花儿,马风山就跟着他学了青海的花儿曲调。老汉有一个闺女,马风山问老汉,是否愿意把闺女给他做媳妇。老汉不愿意,说他是“口里人”(3) ,都跑到关外来逃难的。
到秋天,牧区的羊下山了,狼也跟着来了。夜里,狼在嚎叫,拴在门口的马被吓跑了。只听见狼在木头栅栏上不停地扒拉着,屋顶上也全是。马风山吓得直哆嗦,壮胆的只有一个收音机,放着各民族的歌儿,开到最大音量。
一个人跑的江湖,有歌作陪,终归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