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浒传的诞生:怎样的强盗书
- 孙述宇
- 2526字
- 2021-12-03 15:41:33
新版自序
拙作现在是第四次由不同的机构出版。过去版本的读者曾经有埋怨,说这书讨论了许多问题,但是弄不清讨论的重心或者焦点在哪里。这种埋怨无可厚非,因为书中的若干篇章原本都是独立写出来,送到报刊上发表的。我写了一篇“导言”置于卷首,期望把各篇联系起来,表达全书的主旨;但它显然对一些读者而言并不很成功。我在上一版的序言里曾试图做些解释,现在干脆把这书讨论的整个理路,简单地勾勒一下。
本书之作,目的是说明《水浒传》这本小说是怎么一回事。说明循着两个方向进行,一个是确定它特殊的文学本质,一个是探索书中故事的起源或来历。前者在过去少受到注意。表面看来,《水浒传》的人物和他们的英雄事迹,与一般历史演义以及武侠小说中的人和事差不多,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他们受到读者的赞美和崇拜,因为他们或是武艺高强,或是胆略与见地不凡,或是两者兼而有之,而他们的品德是无可非议的。可是我们若看得足够仔细,会在梁山好汉的真面目上,隐约发现一抹狞恶的颜色。在别的小说里,那些猛将和大侠,长年骑着铁马挥着金戈做开疆建国和锄强扶弱的事,自然杀了许多该死的人,但是他们并不嗜杀,尤其不会伤及无辜;梁山的好汉略为不同,他们个别地和集体地,都偶有嗜杀的表现,且曾一再伤及无告的良民。演义里的功臣名将不住攻城略地,但读者没有看见他们抢劫;侠士如果抢劫,只抢为富不仁的财主去救济贫民;梁山好汉却屡次被读者看见在享用着劫掠的所得。《水浒传》先后讲到不少的好汉,他们的女人红杏出墙,她们眼见就要害死她们的男人了,好汉这时就“先下手为强”,把她们除掉,手法通常都很残忍。这种种特色,显然要把《水浒传》区隔到一般的侠义文学之外。
为什么《水浒传》会与一般的武侠和演义小说不相同,而具有上述种种特色呢?拙作采用英人威廉·燕卜荪(W.Empson)分析古代的田园或放牧文学(pastoral)的方法,在两边作品中的人物、作者和读者的身份上,发现了不同。《水浒传》和其他武侠演义中的人物,都是使枪弄棒在打斗中讨生活的汉子;但是一般武侠演义的作者却不是这样的汉子,他们只擅长伏在案头舞文弄墨;武侠演义的读者也不是真好汉,而只是爱听故事的常人而已。(依照燕卜荪的界说,所有这些武侠演义小说都是可以称为“田牧文学类型” 的作品。)《水浒传》的情形却不一样,在明朝中叶它完整地成书面世之前,许多梁山英雄故事已经创作出来了,流传在官府不容的民间武装之间。这些早期的水浒故事是法外强徒的娱乐,它们不入田牧文学的类型,它们是强徒讲给强徒听的强徒故事,作者、听众和故事中人物是同质的强徒。这时,强徒的作风,包括那些不太光彩和不足为外人道的行径,就不必讳言,不必太着意隐瞒。因此,后世的读者就能在《水浒传》读到一件件杀人、越货、伤及无辜,以及对妇女下毒手等内容的故事。
《水浒传》的文学手法或艺术,也有很多地方让我们大开眼界。强徒讲这些故事的一个重要目的,是教导徒众注意维护自身和队伍的安全。他们教导好汉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互相扶持;又教导他们远离妇女,以免被欺骗和出卖。读者看见梁山英雄多么讲义气,多么急于结拜成为兄弟;同时,那些有姿色的女子原来一个个都是“淫妇”,她们不仅背弃丈夫,还意图加害,终于丧命在丈夫的刀下。明白了这些宣传的伎俩,我们就知道,好汉们的脸上不仅有纯粹的狰狞凶恶,而更有法外之徒的一份欠缺安全感的焦虑。讲水浒故事的另一个用意,是煽动平民百姓入伙来壮大强徒的队伍。强徒们问你想不想和敢不敢做“好汉子”或者“大丈夫”,愿不愿“雄飞”而不“雌伏”?怎么样才算是好汉子或者大丈夫呢?别种英雄故事大概会用武艺、胆量、眼光、胸襟或气节这些概念来回答;创作水浒故事的强徒们未必否定这些概念,但他们特别提出的是钱财和享受。读者看见梁山的好汉们不住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又拿大把银子去援助朋友和周济穷人;强徒最了解的一句下层社会俗话,就是“一文钱憋死英雄汉”,没有钱是没法做人的。强徒们也讲究自身的尊严,或称为“身价”,他们是不能受损害也不能被侮辱的,报仇是好汉对自己的一种道德责任,为了报仇,再荒谬的事情他们都会做。
拙作说明 《水浒传》的另一个方向,是探索书中故事的来历。多年来学者从大量历史文献得知,明清两代许多盗贼萑苻熟悉水浒故事,他们常常效法蓼儿洼好汉们的队伍组织和战术。我们若能探索到故事的始源与来历,就更能知道开头是宋朝的哪些军贼流寇或“忠义人”,又或者元朝的什么叛乱武装最先把这些侠盗故事创作出来。我的研究基本上是跟踵先辈学者的步武而行,特别是陆澹安(何心)与余嘉锡两位渊博的学者。不过,两位先生倾向于把这些故事联系上宋徽宗的宣和与政和年间的时事,我却认为它们主要反映了后来钦宗和高宗两代,以及更晚的事。
《水浒传》里的女将一丈青和她哥哥扈成、托塔天王李成、燕青所映射的梁青(梁兴)、呼延灼所映射的呼延通等人物,都活动在高宗建炎和绍兴年间,而且与岳飞有共事或者敌对的关系。岳飞是汉民族集体记忆中的巨人,本书大胆推测,他是创作水浒故事的最大一股力量。在一百二十回的《水浒全传》里,在忠义堂排座次之后,宋江率领着众好汉一同远征辽国,又先后剿灭方腊、田虎、王庆的叛乱,这与岳飞一方面抗金而另一方面剿平杨么和曹成等事迹,是平行的。岳飞被高宗赐死,罪名是谋反,大逆不道;宋江的结局也是如此。《水浒传》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岳飞,但是宋人悼念岳飞的诗歌经过改头换面出现在小说里。由于岳飞是高宗处死的,为了他的面子,孝宗为岳飞平反起来还是缩手缩脚的,岳飞封王是将近宋末的事。应当就是在这段事情还不能畅所欲言的时期,在宋境和金境满怀悲愤的汉人就利用梁山英雄的故事隐隐约约地表演岳飞。我们早餐吃的油条,有类似的历史:这种把两条面块压在一起放进油锅里炸成的食品,表达的是宋朝汉人对秦桧夫妇的愤恨,大众相信这两个合谋害死了岳飞的坏人,该被放进油锅去。到了明朝,愤恨可以公开表达了,岳王庙前就可以摆出秦桧下跪以及他妻子王氏裸体下跪的铁像。但在言论有禁忌的时代,只能利用油条来表达一下愤恨,而那个不敢使用得太公开的名字“油炸桧”渐渐演变成“油炸鬼”,再后就被忘记了。
我很感谢后浪的编辑林立扬、丛铭和任新亚,是他们的辛勤工作,让这本书绝版之后又有机会与读者见面。
孙述宇
美国加州,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