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庭 无可折返的家园
- 回头我就变了一根浮木(“小说家的散文”系列)
- 潘国灵
- 11557字
- 2021-12-06 15:44:32
我的坚尼地城
小时候,只要说出家中地址,父亲的职业马上便会被猜到。加惠民道坚尼地城警察宿舍。在这里,我度过了十五年岁月。两年前,这地方宣布要清拆了,未来好像将被改建成马路大桥之类的。什么都不重要了。童年地方被夷为平地,我想,这是很多香港人共有的经验吧,不过,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一种黯然的感觉。
十个月前,故地重游,三座宿舍单位依旧存在,只是除C座以外,我住过的A座、B座,已经人去楼空了。附近的摩星岭平房区也封塌了。我像闯入一个空城,偷偷摸摸地,拿着新买的数码相机,为这地方留下最后的影像。平日记忆是一个轮廓,一旦踩在实地,记忆就大把大把地回来,尽管零碎不堪,但到底是生活。
曾经,这里有茶水部、有士多、有合作社,合作社真是合作的,没钱付可以赊账,也不会给你脸色看,小孩子嘛,况且都知道生活艰难;先在账单上盖个图章,不怕你不认账,月底还清就好了。有一个蓝色门的房间,里头有人当值,我们小时候一直叫它作“巴沥”,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此名何来(是barrack吗?),只记得小时候停电了,就到“巴沥”拍门求助,把保险丝接好,这里,就是大厦管理处吧。这时候,街头还是活动的场所,而不仅是赶赴目的地前的过场,有叫卖衣裳竹的、磨铰剪的;有每天早晨卖猪肠粉的;有上门理发的婆婆在走廊一角替小孩“飞发”;有小手工作业在交易,孩子帮助母亲把一袋一袋重甸甸的锁匙扣放在磅上,断斤计,一斤七毫,毫毫皆辛苦(其他小手工作业还有圣诞饰物、录音带等)。有孩子在长廊上打羽毛球,在空地上跳橡筋绳。这些小孩子之中,有我的身影。
我挪移脚步,每一脚步都轻踮着童年记忆。走到B1/5F我曾住过的单位,门虚掩着,竟然没上锁,我一推,灰尘扑鼻,还有前身废置的家私,灯火当然没有,黑漆漆的,关上门,我便由公众空间闯进私人空间了,私密的回忆随之涌上脑海。
这个四方空间曾经住着我们一家七口。父亲管教甚严,我没有太多与同伴出外游玩的机会。经常困在家中一角,可以望到窗外招商局码头蓝蓝的海和焚化炉的三支烟囱,烟囱喷出黑烟犹如我的鼻孔喷出怨气;附近有屠房,有时嗅到动物尸体的腐臭,有时听到惨绝人寰的嘶叫,像向屠宰者做垂死求怜,又像呼喊着自身命运的悲哀。晚上在骑楼举头可以看见大片深蓝天空和点点星宿,寂寞的时候可以望天打卦,数数天上的繁星;月亮时圆时缺、时远时近,近的时候压在头上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到。窗台与骑楼,一端是海水的蓝,一端是天空的蓝,映衬着我成长岁月的灰蓝,包围着我又像被我所占有,向小小心灵透露着生之秘密。这个时候,天空还可被仰望,街景还可被远眺,海景非有钱人豪宅的专利,视线可以伸至很远。囿在一角,心思却可以飘到九霄云外。眈天望地,确实是成长的一部分,对如今孩子来说,或者如玩猜楼梯一跳十级、到垃圾池拾玩具一样不可思议。
故地神游,多情应笑我。只是匆匆一瞥,未许端详。这个城市,以至于生命,有什么是永久的,请告诉我。
二〇〇四年四月二十八日
就在我家后园
呱呱落地甫张开眼睛,垃圾焚化炉三支烟囱便立于海傍,吐出黑烟,那时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二英。三支高矮有别的烟囱像三炷香,祭着隔邻屠房惨被宰割的猪牛,空气中隐隐传来嘶喊。旁边就是维多利亚公众殓房。那不仅是视觉、听觉,还有嗅觉,垃圾的烧焦混同动物的尸臭,蚀入空气。好在一大片天空与无遮无挡的深海视野驱散了许多颓气,龌龊与诗意并存。那时不懂得问,焚化炉、屠房、殓房怎么不在城中其他地方却偏偏在这北岸西边。因为一出生它们就立在这里,好一段日子几乎包围着我,于是变得好像自有永有。到懂得追问,那已经是搬离这片地方之后,开始对身边物事有更热切的知性探求——噢,原来一切事非偶然,跟我城的地区发展史密不可分。
《四环九约》一书说道:“坚尼地城位于石塘咀以西,处于港岛北岸的西端,又称西湾,又因人们常在该处弃置垃圾,又称为‘垃圾湾’。……由于坚尼地城开发较晚,而且位于港岛西陲,地处海滨,因此菜市场、屠房、传染病院都设在这里。此外,这儿还有不少大小工厂和仓库。”其实,垃圾、屠房、疾病,以及招商局码头,每样追寻下去,都是历史。说到传染病院,现时坚尼地城巴士总站小草坪内,仍立着一座东华痘局的拱门和奠基石。天花烟灭,几代人手臂仍留着种牛痘的印记,包括我。兴建于一九六〇年代的加惠民道警察宿舍,没有曾荫权特首住过的荷李活道警察宿舍那么受人注目,空置多年可也接受电影申请作拍摄场地。不远处的摩星岭公民村是最早期的徙置区之一,金字石棉瓦顶砖自成一角,于二〇〇三年全部被拆除,不留一丝记忆。
十多年来,我曾三度重访儿时旧地,看着它一点一点改变,每次都感触良多。加多近街的曾灶财墨宝早被清除,钟声慈善社学校早已停办。道慈佛社等候搬去屯门。二〇〇二年空置至今的警察宿舍仍在,只是人去楼空被铁丝网重重包围。屠房、焚化炉停用多年,建筑物仍空置在那里,一片鬼蜮废墟似的,却是安宁得不能再安宁。外籍学者Laurent Gutierrez、Valérie Portefaix在Mapping Hong Kong一书中曾将香港不同的空间按特性分类,其中一个显要类别,是“软消失”(Soft disappearance),指的是建筑物等待拆卸至重建之间的特异状态,所占据的时间可短可长。没多少人会留恋以上的建筑物,我却暗暗期盼它们的“软消失”状态可以有多长拖多长——不为什么,纯属私人理由,只要成长记忆还找到地方浮标,便不至于抛锚或者搁浅。而我知道,它们终将褪入虚拟,无可复归。
一些不堪但必须存在的建筑物,曾几何时,就在我家后园。那时我不懂得问为什么,邻居也没有问。现在人们说到“别在我家后园”(Not in my backyard,简称NIMBY)——地区利益vs大众利益,有论者认为必须透过公民教育来让市民改变这不好的心态。只是我认为,“别在我家后园”正是公民社会发展到某阶段,市民可以对社区规划多发言的副产物。就在我家后园,可以以此题目书写西环一笔,这不全是为了怀旧。未来随着市区重建及地铁进入西环,现时仍保着一点旧区文化的西环必将失守,这地区很多历史还没来得及记下便将一一湮灭。我多么盼望我可以写,只是单人乏力,来不及了,但愿有更多有心人。
二〇〇九年二月二十八日
成长地化作无有乡
彼得的成长地在这个城市的西端,是一个荒废之地,像一个废墟,就让我们叫这个地方作无有乡。无有乡的底色是深蓝色的,深蓝色的海,深蓝色的天,天空有时被一道黑烟遮掩,来自焚烧城中垃圾的焚化炉,三支焚化炉烟囱直立于天地间,焚烧垃圾时烟雾自烟囱口喷出,看起来像是祭祀无有乡的三炷香,只是这三炷香怎么烧也烧不完,不若彼得家中神龛的黄线香,经不起燃烧未几就化作跌入香炉的烟灰。曾几何时,彼得以为这三支焚化炉烟囱是自有永有的,他不懂得问,这三支不会瓦解的烟囱怎么不在城中其他地方却偏偏在这日落西边,他不懂得问,因为无有乡,在相当一段成长岁月里几乎就是包围着他的世界。
正如他不懂得问,怎么焚化炉右边有一座屠房。屠房之内,牛死得多还是猪死得多?牛叫声和猪叫声,在屠房刽子手的磨刀霍霍之下,都化作垂死挣扎或求怜的惨叫声,有时不易分辨,独是牛,只在赴刑场前眼噙泪水——彼得没亲眼看过,他没闯进过屠房,只是他小时候母亲说的,他都信以为真。如果牲畜也有魂灵,它们被困于屠房的牛栏、猪栏内,会否永不超生?随时间堆叠的魂灵,会否把屠房变成一个超级挤迫的动物集中营?动物集中营中汩汩流着的鲜血,日复一日,若把它们盛载起来,会否深广得如一个鲜血海洋,足以酿成另一片红海?不远处有鸡栏,那只鸡被鸡贩或顾客点中,随即被投进沸水炉,再被拔毛生剖。也有人把生鸡买回家中,由自己在厨房执行割断鸡颈的轰烈仪式。鸡头被割下了,断了头颅的鸡仍在地上走动,生命力之顽强,不逊于它后来被用作祭品奉祀的将军的头。彼得从牲畜的生生死死中,也领会人之异于禽兽者希,而相同居多,相同的是在死亡的镰刀之下一样会表现出本能的惊骇与震颤。只是动物如猫狗比人类更懂得尊严,知道自己临死前会躲起来找洞钻不让你看见。
杀气之重,在母亲的口传故事中,又多添几分。“这里附近一带,以前是乱葬岗。”彼得问什么是乱葬岗,母亲说:“日本仔打香港,三年零八个月,被杀的人太多,就随地找个山岗填埋尸体。”怪不得这里的大榕树如此茁壮,长年累月吸取陈死人的枯肉做养料,有几多的阴魂在大榕树荫下游离,避开碰不得的阳光。生者踩在死者的头颅之上,楼宇地基建在未寒的尸骨之上,风吹不倒,异常稳固。熟睡时有鬼魂相伴,男女老幼,没了下巴、面孔或者双腿的,互不侵犯就相安无事,习惯了就形同空气,虽然淘气的鬼魂偶尔也会捏小孩的鼻子。
不远处有一堵树墙,打横长出几棵树来,树根就扎在斜斜的墙身上,顽强如斯的生命,不落地也可生根。树木以外,树墙上有几个洞子,母亲说是防空洞,彼得问什么是防空洞,母亲说:“日本仔打香港,三年零八个月,从高处投下炸弹,人们就躲进山洞、树洞中,躲避空袭。所以小孩子不要乱钻山窿。”曾经被用作避难所的山洞,如今已被堵塞着,要钻也钻不进去。山洞被堵塞犹如嘴巴被封锁,好比被绑架者嘴巴硬生生被塞进毛巾,多少的历史秘密有口难言。彼得从外打量着洞子,想象着里头是别具洞天还是空空如也,但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他被隔于洞子和历史之外,一切缺失只能靠想象填充。
二〇〇九年
昔日家庭出行记
假日的皇后像广场如今成了外籍佣工休闲之地,有时经过,思绪不禁拐回昨天,想到小时候,假日里父亲带一家大小出行,从西环坚尼地城乘5号蓝色中巴出发,目的地就是皇后像广场。拍拍照片走一会儿,尚有余兴,或走到山上的兵头花园,或溜达到海边的大会堂,也有到卜公码头上盖吹吹海风,印象中这里有一间类似茶水部的平民餐厅。当时很多问题尚未懂得问,譬如卜公码头点解叫卜公,皇后像广场为何无女皇像,昃臣爵士何许人也;不过这样的市区出行,就是一家大小昔日的市区游记,简单而不失欢愉,想这也是几代孩童共有的记忆。
在香港还未全面商场化之前,一家大小专程到商场游逛,也曾是家庭的假日休闲娱乐。中环的置地广场之外,万宜大厦也去,大人告知,这条红皮扶手电梯,是香港第一条扶手电梯呢。如果是对岸,则乘一趟天星小轮到尖沙咀海运大厦,甫落船经过五支旗杆,即见海运大厦门前的梯级和两道扶手电梯,川流不息向游人招引,尚未抵达已经历一回“仪式”。商场的贵价品买不起,但看看大厦内西式而富格调的装潢、摆设、雕塑,感觉也很摩登。事后回想,父母带子女到这些地方,当时也为接触城市新事物吧。海运大厦是全亚洲第一个大型商场兼邮轮码头,无线电视正式启播前在这里试播,贸易发展局最早的总办事处于此设立,商场开幕不久,楚原导演的《我爱紫罗兰》就来到这里取景。这些都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物以罕为贵,商场确曾为城市引来新事物,如家人到沙田新城市广场观赏全城第一个音乐喷泉,只是这时候,我已长大成一名少年,有了自己的朋侪天地了。
是的,以上提及的一些地方,曾几何时是殖民重地,皇后像广场在十九世纪末填海后兴建,于维多利亚城中轴线据点上竖立了多座英国皇家人物铜像,广场本身便是一个权力象征。“兵头花园”这名字也有殖民味道,“兵头”即港督的俗称,公园在开埠初期落成,主要给殖民贵族延续他们在英国老家的庭园生活,后来逐渐向市民开放,“兵头花园”之名,更胜其官方名字“香港动植物公园”。香港公园前身为域多利兵营、遮打花园前身为木球会等,这些例子自不用多说。我有印象的卜公码头属第二代(现在移师赤柱的卜公码头,于我又太陌生了),第一代用作接待达官贵人,至后来的皇后码头启用为止。英女皇来港于皇后码头抵岸,但这里也不是不与平民百姓混同的,中学时第一次参加联校活动游船河,大伙儿就是在皇后码头下船的。说到官民混同,现在列入“保育中环”之下的前政府总部,我清楚记得以前曾多次到西座饭堂进餐,地面为公共休憩空间;一九九七后政府合署外却架起大闸围栏,官民分隔,一闸见端倪,如今独剩活泼葵鼠在围栏上自出自入了。
我来自普通家庭,没有三岁到迪士尼、五岁飞东京大阪,小时候只在城中出行,与今天活在荧幕世界的港孩一代,又判若两个世界。除了以上说到的公共地方、商场,我还记得电影院,特别是就近我家的太平戏院、高升戏院等。父母不特别热衷电影,但像《半斤八两》《毛孩》《投奔怒海》《忌廉沟鲜奶》《边缘人》《表错七日情》等电影,却是小时候随父母全家到戏院观赏的;多年之后,戏院早已不在,影像记忆仍有残留。你能想象今天一家大小的出行活动,会是以看一出沉重的《投奔怒海》作消闲吗?唉,流年暗中偷换,今夕是何年。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为父母守岁
今天,还有谁晓得苏轼的《守岁》:“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你与我,也许都曾经是这样的一个孩童。
团年饭吃过了,稍待消化一下,便来个饭后甜品,不消说,汤圆是也。一顿饭就是一场文字谐音游戏——发菜蚝豉,“发财好市”;鱼当然要有,“年年有余”;汤圆,则是团圆。一年就是为了一个心愿,平平安安,一家团圆。
未懂苏轼前,母亲已告诉我们,除夕夜,儿女不睡,灯火长日通明,可为父母添寿。我不知道这说法有多真确,但如果这是一个祝愿,我多么愿意守在灯旁,到天亮时才合上眼睛。小时候父亲管教甚严,晚上十时就赶我们睡觉(其实我常常在床上瞪着眼),独除夕夜,可以名正言顺地玩到通宵达旦,还可一尽孝顺之道。我总是最晚睡的一个,其实,我从小就不容易入睡。
那长夜漫漫,玩什么呢?包利是、贴春联、预备糖果盒、剥瓜子,还有还有,赶在亥时完结之前用柚子叶冲凉,洗去过去一年的颓气。有趣在洗澡却不洗头,除夕夜不好洗头这习俗,是母亲说的,我却从不知道由来。稍大一点就跟兄弟姊姊搓搓新年麻将,小玩而已,通常不过四圈,但在噼啪碰撞之中,也溜走了一点时光。然后就是父母亲派压岁钱,给父母亲说说祝福话。“恭喜发财!”“身壮力健!”“心想事成!”……
那个年头,很多东西都是亲手做的,我记得小时候油角也是自己包的,我们说“折角仔”,在油角皮上填馅料,然后折合、捏边。下油锅的当然不是我的事宜。这个时候,我一定还是非常年少。因为到后来,一切逐渐从简,亲手做的也转为买现成的。没有再劳师动众为新年添大袄新衣了,慢慢我也不太乐意随父母亲到亲戚家拜年了。岁月悠悠,新年习俗的变化,同时覆叠着时代跟个人的成长。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如今人长大了,体力不济,通宵真成了“强不睡”了。压岁钱接过,添一句“寿比南山”,父母亲都已经是老人家。
二〇〇九年一月
我一直错过的母亲
关于双亲,波兰导演奇斯洛夫斯基传记说过一段话,我记忆犹深:“我们和父母的关系永远都不可能公平。当我们的父母在他们最辉煌的时代、最好、最有精力、最生龙活虎、最充满爱意的时候,我们并不认识他们,因为我们还没出世,否则就是年龄还太小,不懂得欣赏。等到我们慢慢长大,开始了解这些事以后,他们已经老了。他们的精力大不如前,求生意志也不像年轻时那么旺盛。他们遍尝各种希望的幻灭、各种失败的经验,变得满腹苦水。我的父母都很好,真的很好,只是我从来没能及时欣赏他们的好处。”
母亲年少的时候是怎样?二八年华青春少艾的时候是怎样?何时情窦初开?父母亲是如何邂逅的?连忘记都说不上,因为我压根儿错过了,只能凭借一些黑白旧照,做不真实的想象。以及母亲似有还无、断断续续的口述。“你父亲呀……”“你爷爷呀……”“你婆婆呀……”她一个人,勾连着两个跟我血脉相连的家族,成为我认识家族故事的唯一叙事者(相对来说,父亲少有言及自己)。不太刻意的,话语间或夹着生活牢骚,在做着家头细务时,对着子女又像对着空气诉说。又或者在我还会跟她到菜市场买菜时无意间说出。这已经是泛黄的日子。那时候,我一定非常年少,而母亲,仍是一个年轻母亲吧。可恨我记得的太少,也许当时无心装载,太多话语像细沙漏过指缝间,盛不着,一去不返。
然后是一大片沉默。并非不言不语,只是更多是日常家常话,有时聊聊媒体话题,不切身的。有时是关己的,却是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对答”。“最近很忙吗?”“是的。”“身体好吗?”“还好。”说不出累的是她还是我。有情的是一张圆桌,中国人的亲情都离不开食物,一家人可以共聚,就很好了。但这时候,父母家的饭香已经久违了,子女离巢,久已不再共住,除了过年过节,一般聚餐,就交由酒楼代办了。家人成了非常特殊的“酒肉朋友”。其实我仍很想很想听故事,真正属于双亲的故事,只是那些故事似乎不适合在酒楼说。而我也问不出口,我最亲爱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好意思探问其个人故事,中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心之墙。
然后母亲头发蔓生出片片白莲。转眼乘公交车已经享有老人优惠。牙齿又掉了一颗(其实已所余无几)。造成骨质疏松的结果,肯定有我的份儿。皱纹爬上了双手、脸颊、颈脖。不用母亲说,身体变异就在说话。骨头在身体内打鼓。颈椎的骨刺又多了一片。腰椎镶了一枚螺丝。胆子早已没了。石头长到肾上去了。血压成了生命的常态高潮。有时我别过面去,不敢直视母亲的脸庞。“妈妈,我不是不想看你的脸,我是不欲看见,生命的残忍。”一个家庭是一列车卡,集体地驶向年华老去的尽头。母亲的年华老去提醒我的青春不再。
由是我想到,生命从一开始,就无可复圜地离开母体。浸泡于羊水中,完完全全血脉相连水乳交融的状态,成了永远不可折返的原初想望。之后我甩掉了母亲的乳房、母亲的背带。因为要自立,我甚至松开了她的手。我错过了母亲许多许多。不仅是我未出生前来不及认识的那个女子,还有是我眼前熟悉不过却又如此陌生的母亲。如果有谁要我像小学作文时写一篇《我的母亲》(奇怪更多是写《我的父亲》),我怕我会交出一篇白卷。每一片母亲的空白,都写着自身的空白(断了脐带,你如何答得出:“你从哪里来?”)。
或许,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写照。等到我们开始发觉对双亲的过去所知甚微而引以为憾时,我想,我们离懂事又有一段日子了。有感缺失,也许是爱的另一开始。不要老是重播《爱得太迟》,等到玫瑰花蕾都丢落地上。来吧,母亲,我小时候的说故事者,你还有故事想说,我就有心去听。陪上一千零一夜,足够吗?
二〇〇九年四月
病中记父亲
在医院,我第一回这么近距离地听到有人称呼父亲“伯伯”。可能也不是第一回,只是第一回听得这么入心,简直听入心肺。
好像不过一个回头,父亲就突然老了,头发生白,年轻时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生出衰颓的暮意。
六十三岁,原来已被称为“伯伯”。
父亲已经六十三岁了,但我一直不肯承认他已经是一个老伯。记忆中的父亲不是这样的。而拒绝承认父亲之为“伯伯”,又是否跟拒绝承认自己已不再年少有关呢?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父亲渐行渐远的呢?是从第一次大吵大闹后拂袖而去吗?是从第一次有权选择不随父亲去新年团拜吗?是从我第一次拍拖,将心思都花在女孩子身上吗?是从第一次搬离家自住吗?是从快餐店茶餐厅的味精饭开始取代父亲亲手烹调的住家饭吗?
我已经想不起真正的源头来。
记得一次年三十晚回家吃团年饭,像小时候一样,父亲对我说:“国灵,有鸡肝呀!”我心里感到一种难言的伤心。父母对子女的认识,很多时是停留在小时候的。父亲到今天仍然以为我喜欢吃鸡肝,其实我不吃动物内脏,也有十年了。如果连这一点小习惯我也没有让他知道,那精神上的,我心思所念所动的,就更遑论知晓了。我以往常想,他们怎么老是不了解我,我也曾经埋怨,今天想来,如果这条横亘于我与父母之间的鸿沟真大得已无法拉近的话,这当中,一定少不了我的参与。
一场病,将父与子之间带回一个短暂的接近。我们每天都有一段相聚的短暂时光。父亲每天早上,医生未巡房前,便挽着一壶亲手烹调的燕窝粥或田鸡粥或瘦肉粥来到医院。母亲身体不好也隔天来。我让父亲不用天天来了,他就是不听。
父亲每天带粥带汤。每日半小时的共对,有时闲话家常,有时说说自己的近况,有时说说香港的现状。退了火气的父亲变得更可亲,他的愁眉仍是深锁,我知道这趟是为我病的缘故。他的感情就埋在愁眉之间,冷不防突然又宣之于口,杀你一个措手不及:“唉,你真是令人痛心!”“那么年轻就病倒,再叻也没用呀!”
父亲怕闷,周末不爱困在家中,喜欢与母亲四处逛。我一直以为他们两老一起不愁苦闷。但我可能想错了。一次探病的时候,我随便问起父亲的生活点滴,不料他忽发感触地说:“唉,有时两老在家中,你眼望我眼,不知有什么好做,便到处逛喽。唉,也没什么好逛。”
我曾经为一篇“老年期适应障碍”的文章采访过一个专注老年人精神方面研究的精神科医生,他谈到长者中相当普遍的“空巢症候群”(Empty Net Syndrome)——儿女长大自立,搬离家庭,父母留守“空巢”。这篇文章我是为一家长者义工机构而写的。执笔的时候,在芸芸的老人中,我竟然没想到自己的父母,可见观念的认知与实际的关怀,真可以是两码子事。
这十多年来,父亲的火气减退不少。不仅火气,赌性也大为遏抑,虽然也赌赌马仔,但都是小赌怡情了。火气的减退可能是年纪的关系,赌性的遏抑则不知经过了多少惨烈的教训。不过,当火气和赌性都大为遏抑时,我已经飞出了父母的“鸟巢”,自筑自己的世界了。
或者最感欣慰的是母亲,起码有一个安宁的晚年。
我不止一次看过,父亲和母亲行路时握着双手,我曾经觉得老来还会紧握双手的公公婆婆真是受上天眷顾的。多年后,一对受眷顾的老人站在眼前,他们就是我的父母。太阳猛烈的时候,父亲还会为母亲撑伞,那个年轻时温文的男子好像又回来了,只是已经皱纹斑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二〇〇一年
忆述住家饭
我开始理解,父母这一代人可能没听过什么“亲子关系”,亦未必太善于沟通,但无可否认,食物其实也是一种沟通,是家的维系、爱意的传递。
在我心中,父亲是绝顶的烹调高手,他虽是大男人一名,但绝没有“厨房属于女人”的思想,相反,他年轻时已是厨房主人,我们都说他的厨艺了得,比母亲煮的菜更有火候。退休后,他更完全担起家庭大厨的重责了。
自从搬离家后,与父母的见面不多,有时相约也是大伙儿往酒楼吃晚饭,与父母的联系,越来越离不开食了。我一直认为,与父母的关系应该不限于食的,譬如,还可以陪他们看一出大戏,与他们到郊区走走,但这么多年,这些,我一直没有做过。这一定是我做得太少太少。
因为已经不共住,父母亲每天煮饭的日子,已经变得很远很远了。有时在学校读书晚了,让父母留饭的日子,亦已一去不复返,虽然每次想起,便好像嗅到久远的饭香,和蒸笼的热气,仿佛有一个小子,踮着脚走进厨房揭起饭煲盖,时间就在这刻定了格。那个时候,我一定是非常年轻,而父母亲还未到称得上老人的年纪。
现在,父亲一年也会下几次厨,都不是往日的家常便饭,而是非常隆重,在一些大日子,为全家人炮制一桌子琳琅满目的丰富晚宴。
我知道,我全家人也知道,父亲为了炮制这大日子的晚饭,有时会张罗好几天。几天前便开始构思、选菜,到大日子当天很早便开始预备,有时大热天,家人在冷气充盈的客厅等吃,父亲待在厨房里好比“焗桑拿”,豆大的汗珠,在父亲半裸的上身爬行。
饭菜一碟一碟地端出来,十几个人十几碟款式,谁都知道,一顿饭就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一顿饭太过短促,大约吃两小时吧。一场努力不过为了两小时的高潮,好比小时候唱歌咏团,苦练多时最终不过站在台上唱它的五分多钟。至于苦练的过程,听众是不看的。一顿饭吃罢,一曲奏罢,心力作结。我已经尽量填饱肚子至不胜负荷,看着一桌子剩菜,觉得父亲有点枉费心力,我心便难免戚戚然。
为什么不可以抽一次机会随他到街市看看他选菜的经过呢?我知道父亲不会同意我这样做,他会觉得这样的工作与我格格不入。但我也的确没有要求过。我只是等吃的一员。这样,我成了安坐台下的人,对献技者练习的背后,毫不知情,即使当下享受,事后往往想不起来。
而最令我心有戚戚,是一个不能宣之于口,偶尔在脑内浮起的不好念头。父亲今年六十四岁,如果每年父亲做三顿“满汉全席”,父亲可以做到多少岁呢?过年过节,一家人的亲情就全系在父亲的厨艺上,这一顿饭将开枝散叶的家庭聚拢一起,成为家庭最强的亲和力,父亲扮演这个强壮的角色还可以多久呢?
如果父亲可以强壮至八十岁,那么还有十六年,那就是四十八顿,父亲的晚饭。四十八顿,每吃一顿,数字减一。数字是一个可怕的东西。每想及此,心头便不由得抽搐一下。
这样,我来到数算自己,和数算父亲年月的日子。我真是遗传了父亲忧郁的性格,在事情未发生前已开始担忧了。或许是庸人自扰,但肯定的是,因为在乎,才会不动声色地,从未来预支伤感。
犹记得病后初愈的年三十晚团年饭,我吃得百感交集。父亲仍然当我小孩一样地说:“国灵,有鸡肝呀!”这次,我没有一言不发,我开口说:“爸爸,我已戒了吃内脏很多年了!”父亲“呀”了一声,把鸡肝夹进口中,然后浅笑说:“都没听你说过。”
吃过晚饭后,我罕有地在父母家留宿一夜。又想起小时候年三十晚守夜的情景。我拿出一沓沓的相簿,在昏黄的灯光下夜读。不错,是“读”相片,是仔细地读,而不是走马看花地“看”。
一张张照片,由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一直进入褪色发黄的彩色照,由褪色发黄的彩色照一直进入母亲大寿时弟弟拍的数码照片;由祖母的存在翻到祖母的不在,由父亲的青春翻到父亲的皱纹,由我的不存在翻到我的出现,由我的孩提翻到我的今天。我翻着一个家庭延续的故事,又仿佛翻着一页页年代的历史。
我看到父亲年轻时穿着的花哨夏威夷恤衫,我看到父亲年轻时喜欢穿着的猎装,我看到父亲梳了那个年代时髦的“飞机头”,还戴上有型有格的太阳墨镜。
我想到,父亲是我的父亲,但也是一个年代之下的父亲。成长于战火岁月,由贫乏年代走过来,经过艰苦日子,胼手胝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购置了自己的第一层楼,由新市镇搬到杏花邨再搬上罗便臣道,九十年代儿女出生,然后香港九七回归也是六十大寿之年,然后走过千禧,变成一个白发老人。
揭到后来的相片,已出现了姊姊的女儿我的外甥女,时代已准备交棒给下一代了。我仿佛看到父亲朦胧的身影,渐行渐远。
二〇〇二年
成长之必然
外甥女八岁那年,一次从她口中冒出这样的一句话:“男人怕什么透露年龄呀,女人才怕的嘛。”所有人都觉得平常,唯独我听在一角,因如此平凡的一句话而略感惊讶。惊讶正是因为它的平常,如此一句携载着社会大众价值的话,竟出自一个如此稚嫩的生命之口。我顿觉哑口无言。
小外甥女一定不知道这个飘忽无踪的舅父,其实一直察看着她。看着她时,我又像看着千个孩子的身影。
我又记得她喜欢的公仔。她小时候很特别,喜欢马,马的毛公仔、马的玩具、马的模型,她都喜欢。原因倒简单,她的外婆,我的母亲,是肖马的。有时她玩马公仔时,会以外婆来称呼它们,有时也会对它们糟蹋一轮,搓圆压扁。从这些动作中,我看到一个小孩血液里的爱与恨。
后来一天,我发觉马公仔不翼而飞了。一件一件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凯蒂猫(Hello Kitty)、加菲猫、史努比一类的玩物。我没有问过马公仔怎么会给丢弃了,周围的人也没有问。我只是觉得一点说不出的茫然。
后来一天,她的公仔变成真人,杨千嬅、容祖儿等(最新偶像则是杨丞琳)。然后当她念念有词地唱着杨千嬅的《向左走向右走》时,我方才醒起,原来外甥女已很久没手舞足蹈地唱她的幼儿园儿歌了。曾几何时,好像不过不久前(其实已好几年了),我还记得她与她的父亲一起合唱儿歌,现在,却是她独个儿唱起流行歌来。一次她问我懂不懂得唱容祖儿的《骄傲》,我说没听过呀,她的反应是:“啊!《骄傲》你都未听过呀!”
孩童由唱儿歌改为唱流行歌,其实平常不过。只是当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眼前上演这些变化时,你还是不能不为这一变化力量感到震撼。我没有问她:“你懂得歌词内容吗?”向左走,向右走,一个人爱上了两个人,不知如何选择,进退失据,缘分擦肩而过……没谈过恋爱的她,真的明白这些吗?不管如何,语音先于意义,钻入她的脑袋,成了下意识朗朗上口的机械式记忆,可不能不令我惊讶于语言的催眠力量。
然后她刚踏入十一岁,她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一个流行爱情女作家的小说。我猛然惊觉,她一只脚已准备好跨进少女期了。
一切一切都非常平常,平常得有点触目惊心。我惊讶于成长的必然,必然的进程连着必然的社会价值配套,惊讶于价值的社会化是那么不动声息地传播扩散。
现在回想,一切,也许从孩子懂得第一次做“飞吻”的时候便开始了。
“来,囡囡,给××来个飞吻!”(××可以是任何长辈)囡囡最初对这话是没多大反应的,但某一次,当时她只有一两岁,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吧,她真的把手掌放在嘴巴上,然后“啜”的一声,把手掌扬开,在旁大人表现得十分雀跃,囡囡自己也兴奋了,发出咯咯笑声。
我当时看在一旁,并没有如其他大人般拍掌鼓舞。我只是见证了一个生命,一个呱呱落地本来白纸一张的生命,在其白纸上,平平白白写上了一个约定俗成的礼仪。
不错,我把“飞吻”看成是一个社会化的礼仪,不同于吸吮母奶与生俱来的本能。“飞吻”是一种规范,世界的共通语言。所有孩子的第一个“飞吻”,都是大人教的,也是给大人做的。当所有孩子都以同一个动作,来表达自己的伶俐、对大人的友善,这个简单动作,就有了非比寻常的意涵。
成长之必然,一如我自己也无可避免的曾经如是。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