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令昭不语,只端起茶托,随手揭开茶盖,氤氲的热气在四周覆上一层迷朦白纱,待茶雾稍散,她才清淡开口,“若胸中志未遂,百年正终亦抱憾。为抒己志而沉浮宦海,老骥伏枥,实是比无所事事厮混于朝堂中的荫官庸闲,更有益于国。”
她将凉透了的盖碗茶重新搁到侧桌上,薄瓷盘底与桌面相接,击声沉闷中掺着脆响。
“兵宰满腔热忱历漫长岁月而不散,何必将己身与这浅薄茶雾同论,自贬为'钻营'?”
兵宰畅怀而笑,面上随自嘲而起的褶皱似乎亦随着这几声大笑舒展开了些,“听祝史一言,倒胜过让我多吃十颗延年丹。”
男人笑罢,负手起身走到窗畔,白灰交杂的须发伴话音而震动,“自古修行者需得其法门,由门而入,方可顺遂证得菩提。反之,不得法门,勤恳参悟终生亦难有片缕进益。”
楚令昭没有接话,安静等着男人继续。
兵宰俯瞰着楼馆外,匿于陋巷内的靡费荒唐之地人流不断,宾客往复熙攘攒动,处处是不亚于正街的喧嚣。他置身于这浮躁之地,心却无比坚硬沉凉。
“不瞒祝史,今日相约于此,正是要请祝史为我引得法门。”
楚令昭凝视着他的背影,眸中流转过耐人寻味的光芒,“我并不知兵宰所参悟之事,又该如何襄助于大人?”
兵宰回过身,偏不肯遂少女心意将想法言明,“前些时日我手下那位侍兵郎回报,百般怨怪我将他派去朱雀神宫讨了个难堪,听他言意,祝史对望帝时局洞若观火,不等兵署出手,便使诸多勋爵家族主动交出了兵权。”
他一哼,老顽童般翘了翘胡子,“大人这般本事过人,难道还料不到我这区区老朽木心中所思何事?”
楚令昭抿唇笑了笑,暗哂这老兵宰顽皮妙趣,少女有心让着他些,于是做出苦思冥想之态。
“我日思夜想潜心思索了整整七日,才隐隐推算出兵宰掌控兵署众多悍将的手段,如今兵宰又要我来猜测潜藏于智慧老者心念中的忧思,这……这般莫测高深之事,却叫我如何是好?”
她从座椅上起身,抬步便要愧疚离去,“本官无颜面对兵宰的殷殷期望,还是待我回去再思索参悟个七天七夜……”
兵宰见她猜不出自己的心思,一把花胡子顺了顺,内心抒怀许多,他喜滋滋地偷偷翘起藏在胡须下的嘴角,面上却慨然近泣,“祝史虽猜不透我这朽木之心,但也不惜殚精竭虑费神思索,真是令我感动不已。”
男人快步流星绕到雅座门边,拦住楚令昭的动作麻利得宛如风火少年郎,张口却倚老卖老顺着藤撑起了辈份,“小友莫走、小友莫走,老朽仔细讲与你便是。”
男人分明是在讲自己的私求,竟还端出一副传道授业的大师模样。
雅座内的侍者看得大为震撼。
楚令昭随着他坐回席间,态度虚怀若谷,“兵宰能亲自讲与我听,自是免除了我困顿烦忧之苦。”
兵宰感慨万千,与少女谦虚推让几个来回后,终于肯说出正事:“祝史心思玲珑,想来多少对兵署内部境况有所察觉,我科举入仕三十余载,兵署理事近十五年,才堪堪压制住兵署诸多桀骜武将。只是,这般日以继夜的搜罗罪证、以胁威逼,于我而言,万万不是能得善终之计。将来,要么老死在这呕心沥血才勉强稳住的兵宰之位上,要么一时不慎跌落,被那些憎恨我拿捏罪证相挟的武将残杀泄愤。”
“所以,兵宰欲救自身于水火,便唯有不断向上攀登。”楚令昭注视着窗外天幕,从容而道。
此类“不进则死”的境况,实勾起少女无数感同身受之意,当初于华序背负祸乱恶名,不断杀戮踏血海而行,纵使君有抽身之心,可一旦放下屠刀,环伺的群狼即刻便会将费心扶持的事物分食殆尽。
前进,是永不会昭雪的罪业深渊;后退,则是己身与家国江山共同沦陷。
楚令昭阖了阖双目,再睁开眼眸时,已然引回游离的神思,她笑问,“欲向上攀缘需先寻正路,青龙白虎玄武三宫,不知兵宰预备投入哪方王储座下?”
二人一演一配暗流几番周折,谈话终归还是回到了男人最初索寻的“法门”之上。
兵宰脊背挺直,褐棕密纱发冠一丝不苟的束尽白了半数的发丝,他正色,将深藏心底的方向宣出于口:“无他,惟青龙王储。”
楚令昭笑意不减,“因何作此选择?”
男人坐的稳如泰山,可见绝非轻易出此决定,他讲述自己的思量,“玄武王储远在西疆,尚且自顾不暇,我所忧之事颇为燃眉,等不及再耗几年观望……”
兵宰的话音在此处戛然而止,剩下的关键之词,他精明的不肯由自己全部承担结党私议的风险,于是望向楚令昭,势要将她也卷进风险之中才能放心。
楚令昭悉察他的疑虑,为使男人安心,她接过话头,续上未说完的思量,“虞侯长女做了白虎王储的王妃,虞氏一族必然倾向于扶持白虎。以虞氏在兵署的重量,大人若投向与白虎相对的青龙,兵署内部难免分裂,届时,大人的处境只会更加微妙麻烦,树敌更多。但,若是投向白虎,虞氏便更没了牵制,兵宰之位也会更快落于虞氏之手。”
兵宰听少女接续上他的话,便信了她不会将今日密谈外泄,内心安定下来。
他拾起象牙筷箸,夹了片清炒的芦笋入口,吃了些菜填腹才继续道,“如今,我退无后路,上前三位王储处虽艰阻重重,却也不得不择一而行。青龙王储,是权衡之下勉强还有点曙光的路了。”
“而约我前来,是因为大人忌惮白虎之威,只能暗地悄然投于青龙神宫。”楚令昭胃口不佳,便只谈正事,不曾动筷。
入夜时分已至,楼馆外的灯火次第点亮,街巷处的车马客人愈发多了起来,各个酒楼商铺的店家都忙着派人出去接待,应接不暇,便显得嘈杂喧嚣。
雅座内,兵宰满桌的菜肴逐个夹了半碟子,腹中都感到撑胀之后,才注意到少女什么都没食用,他怪难为情,好在见楚令昭并不介意,关注点都围绕着正事,他饮了杯酒水润了润喉,将碗碟放下端正了态度。
“祝史与青龙殿下私交不错,对否?”虽是问句,男人却说的笃定,是经过了一番打探后的结果。
楚令昭转了转掌中折扇,“不巧,一个多月前不慎得罪了青龙王储,殿下他应当不会见我,是以无法替兵宰牵线暗传忠心了。”
“以大人的聪颖智谋,怎会不慎得罪王储?”兵宰不解。
楚令昭弯起眼睫,“那时,我问了青龙殿下是否有与另外两位王储一争之心。”
“怪不得……”兵宰了然,而后狡猾一笑,“祝史是刻意为之,对否?”
楚令昭轻笑出声,没有回答。
她拿折扇敲了下桌沿,似有玩乐之意,“兵宰若当真想要暗投青龙神宫,我虽无法出面牵线,却也有些关于此事的建议。”
“哦?烦请祝史详尽叙说。”男人来了兴趣,目光炯炯切盼着她的下文。
夜风卷起几缕青丝散落耳畔,楚令昭欣赏着窗外夜景,“自古掌权之人无不多疑,大人孤直表明心迹,纵无丝毫险恶之意,也难保殿下不存疑猜忌。”
折枝灯盏的光晕下,少女殷红唇瓣艳冶开合,观赏夜色的美眸内蕴深冷,“与其主动投诚,不如按身不动,先替青龙王储处理一二敌手祸患,顺水推舟之际将忠心传递,莫不比暗地拜访更能引起殿下重视而不生疑?”
男人眼角皱纹密布,一丝一道藏尽了筹谋算计,现下他佯装糊涂,“祝史所言的处理祸患,是何意?”
楚令昭沉沉盯他,直看得男人撑不住装模作样的姿态,她才反问道:“兵宰身怀过人之能,捕捉他人把柄屡出奇招手法熟练不已,难道关键之时,竟突然遗忘了要如何运用?”
兵宰讪讪,不好意思与少女多耍心机,他整理过袍裾衣袖,正儿八经地致出谢意,“高山仰止,今我一身老木腐朽成真,蹉跎耽搁许久,祝史还能不愠襄助,真无愧知己高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