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池内蔓延开怖意,角落乐师手中琴弦倏忽崩断,刺耳的嗡音令众宾心中的惊惧更添一重。
失聪的无上道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宾客们的神色变化,他偏头望向众人目光所投之处,只一眼,他便腿软跌坐在无尽灯腿边,满身铜铃哗动,宴池中的二童彻底呆滞。
“七窍流血……这,这是中毒?”
“上泽大宴上,怎会有人敢下毒?”
“医师,快去请医师!”
宾客们议论纷纷,不乏有机敏者欲寻宫侍去请医师查探。
“不必查了。”旁边席位上的官员碰了碰那名暴毙的吏署小官,“的确是中毒而亡。”
四下静了一瞬。
户署席位处,户宰开口疑问:“这位大人并非医者,又怎能言之凿凿地认定是中毒?”
“自然是因为,毒是我亲手所下。”那官员老神在在道。
此言如一石子投入平湖,众宾瞬间哗然。
只看这位承认毒杀宾客的官员站起身,闲闲走出席位,他推开宴池中心的二童,撩袍朝最上首的青年拜下,神态间的淡定消失,哽咽着泣道:“下官恳请殿下休要再包庇青龙神宫属臣……”
他几欲泣血,上首的百里浔笑而不语。
旁坐左次位,百里诀倒是顺着官员的话出了声:“你既说青龙皇弟包庇属臣,便应当一并指出被包庇之人,这般吞吞吐吐言语模糊,怎好状告王储?”
那官员闻言,用力扯落身上的官袍,露出一身灰麻囚服,面显恸色,“黎州旧案,下官身为太守,仅是与三位郡承在郊外荒僻之地宴饮,竟被险恶之人歪曲了事实,状告成犯上作乱。青龙神宫派判官赴黎州将下官等人定罪,下官于牢狱内求告数月,欲来望帝申辩,殿下却从不提审,任下官羁押在黎州苦牢之内!”
他哀戚,“好容易等来吏署巡查官员考绩,可就是这个吏署巡官!他竟也将下官弃置不顾,不肯为下官上报冤情给吾皇!可怜我身为一州之太守,却被囚于最肮脏的牢狱申辩无门!尚不如一商贾走卒!下官这才明白……这一切……”
官员目光怨毒,恸极嘶吼:“这一切,都是青龙神宫的属臣勾连吏署诸官坑害下官!”
一弯夜月下,宴池众宾被他痛苦的作态震撼,尽皆带着疑惑试探着望向上首的百里浔。
百里浔观赏着宴池内官员歇斯底里的丑态,言语中笑意不改却暗含压迫:
“崔俭,倒是难得你还清楚自己职任太守。身为一州之长,终年行如硕鼠,横征暴敛盘剥黎州百姓。大楚二十七州,黎州尚属小地,州内百姓总数不过二百万,耕田粟、麦连年产达两千万石,足够千万人一年之用,算上州库存粮,供给千万人不耕不种三年亦有余。偏偏你到任不过第三载,州下五郡却接连申报粮食短缺,申赈灾粮千万石……想是太守腹里能撑船,呼风唤雨借来洪水冲压粮库还不够,一人又抵了赈灾粮的五百万肚量,才使得黎州硬生生闹出饥馑状况?”
崔俭谎报灾洪冲粮库贪纳了不少,被点破所作所为,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申辩:“贪敛下官无可争辩,依罪名仅诛九族处斩,杀人不过头点地倒也痛快。可……青龙神宫的判官竟将下官定罪为‘犯上’!不提贪敛半句!‘犯上’虽不累九族,于下官却是一刀一刀折腾人的凌迟处死!这等罪名岂能乱安?!”
男人的样子,倒不像是在计较罪名安的对错与否,而是在乎自己被处以凌迟……他将事情闹出来,是宁愿九族无辜亲缘被他的贪敛罪名累及株连,也要给自己换个痛快的死法。
宾客们面露鄙夷。
众人只顾着唏嘘崔俭暗骂这人卑鄙龌龊,楚令昭却留意到不对劲之处,她凝思不解,轻声向右边的兵宰问询:“青龙神宫司掌审理,为政严谨,怎会作出安错罪名的乱行?”
兵宰欲言又止,憋闷了好一会子,终是半点都不肯谈。
楚令昭挑眉,转头就要问百里浔。
见她要直接向百里浔开口,兵宰在旁边吓得一颤,连忙拦下她,“好祝史、好小友,你少招惹些麻烦行不行?”
楚令昭笑望他,话里暗含威胁,“那不若兵宰来将此事讲清楚?”
少女行事偏执危险的像个疯子,老兵宰历经的岁月漫长到胡子斑白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他有些怵这女孩,可到底已经选择了跟她合作,男人只得压着声回答方才的问题:
“崔俭被以’犯上‘罪名论处,是因为他设宴作乐的地方,太临近谪师台。崔俭触了禁令,势必要被钉在‘犯上’的罪行柱前,为免模糊弱化了禁令的威慑,贪敛的降罪便向后延迟,应会在崔俭被处决后另判。不成想,他竟蠢到拿‘犯上’的罪名叫嚣申辩,还闹到了望帝的宫宴上,也不知他如何混进来的?”
楚令昭心中有猜测分了神,便没有多过问兵宰不愿议论的谪师台,她抬眸凝向宴池对面,“望帝城戒备森严,上下泽与邑三境三重审查,一位关在深牢的官员能越狱逃离,还顺遂进入青龙神宫,堂而皇之地于宴池内下毒……必然,是被位高之人利用,暗中助他通行诸多关卡。”
宴池对面。
虞姬身姿偏向旁侧,怨怪百里诀道:“黎州谪师台的用意,你不会不知。今夜辞临宫宴的宾客皆为朝中高官要员,虞氏许多族亲也在宴上,你将所有人都牵扯进这件事,是想让朝官彻底更替一遍?”
百里诀望向身畔女子,见她面含愠色,男人讽笑,“也唯有涉及到虞氏利益,阿焕才会同我讲话。”
虞姬不再理会他,脸色紧绷。
百里诀收回视线,眼视前方淡声道:“父皇素以江山为重,正是由于这场宫宴参与的朝中要员众多,才会只将罪责对准青龙神宫,对准青龙。”
“任羁押在狱的官员逃出,你也有不小的责任。”虞姬下巴微扬,并不给百里诀脸面。
百里诀也不在意她对自己的冷言冷语,他弯起嘴角,“事情是在青龙神宫闹出的,确保青龙麻烦最大就够了。至于我,劳烦王妃费心,打压劲敌,多少都需损累自身一二,若不沾分毫脏水,身为得利者,反而会难以洗脱嫌疑。”
他咬重“王妃”二字,强调提醒虞姬与自己捆绑着的关系。
虞姬攥紧了衣袖,极力压下不甘恨意。
宴池内的崔俭不知这几方势力的判断交谈,他喋喋不休地泣诉青龙神宫徇私废公,勾连了吏署官员合谋乱安罪名于自己。话里话外,认定自己被判的凌迟都是替九族担了死罪。
崔俭愤然地青筋暴起,愣是气红了脸庞脖颈,大觉自己冤屈,“下官既犯的是贪敛之罪,依律法该诛九族就诛九族!凭什么替换了我痛快的死法,来免他们的株连?”
另一边席位上,吏宰将将被男人气笑,“据吏署巡查所报,崔大人污纳的财粮分明未向亲族分流丝毫,全部一人坐贪。而今获罪,对那些被你带累的无辜族亲居然无半分愧意,迫不及待地想要他们伴你赴死。当真是好一个’大肚‘太守,千万石粟米粮银尚填不满你之欲壑,还需千万族亲尸骨来充饥。”
崔俭理所当然,“我若入地狱,他们必然也要入地狱,同是亲族,怎能他们免了株连,我却死的更痛苦惨烈?照我说,株连九族这律例就极好!我不好过,谁都别好过!赴刑场还能拉一堆人垫背!”
众宾客被男人的理直气壮惊愕到,无不为他的那些可怜族亲惋惜憾喟。敢触犯国法之人,哪里还会在乎亲族是否被连累?连坐这条律例看似威慑十足,实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