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壹肆玖』镜中花疑察镜旁凶

大楚国域东境,望帝城。

下泽山间园林内,虞姬跪坐于山亭中烫酒,她手持半雕迦陵频伽纹半髹漆长挹斗,盛出一斗烫好的热酒浆倾入耳杯,不时瞧一眼亭外凌空步道栏杆前的祝𬩽与楚令昭。

左右侍从已被屏退,此山间明着观来不过三人,纵秋风席卷萧瑟,园林华景亦依旧不显凄凉。

楚国律法森严,礼教肃雅却并不迂腐,异性之间往来处于白昼,即便会于闭室亦不受非议限制,若有人起谰言,亦会被他人批判一句狭隘朽骨。

贵胄私下里,风气便更潇洒,无论男女,任诞者不在少数。

“嫂嫂这座园林内的半山亭,确是个煮酒论道的适宜去处,却不知是否还有视野更佳的他处亭台可待?”祝𬩽察觉虞姬的视线,回首似笑非笑道。

闻弦歌而知雅意,三方聪明人,怎会不明潜言?

楚令昭静观半山秋色,不甚在意。

虞姬饮下一杯热酒,亦不避开。

祝𬩽与楚令昭走得太近,楚皇不理贵族杂事,但却是容不得皇室子嗣之间暗中滋生什么荒唐事的,辞临宴后对二人之间的限制便增添了许多。

或出于美人严苛多疑防有暗谋,或出于美人最看重这两位后嗣不容有失,总之专对二人增了私下往来限制。

眼下两人借在虞姬的园林才得私谈,见虞姬偏要留下听,这位王妃本就知晓不少秘辛,祝𬩽便忽视虞姬,从容与身侧道:“宓水两岸明珠长曜不灭,可似太祖两支血脉各治南北?秦厦异族窃踞陆东,大楚一代不收远东之土,便一代赍恨,吾皇将太祖分离之脉重合,是为连大楚与华序两国南北旧胄之意,皇妹兼具分离之血,不必令北朝与大楚为敌。”

楚令昭神态平和,南北两朝旧胄皆对陆东异族仇视甚深,在复整陆地疆土的进程中,南北关系,应是一场非零和博弈。

太祖将嫡系血脉秘分之时,或正因预见此况,压藏千年的苦心孤诣,然……

楚令昭心间掠过冷意,随即收敛神思,启言道:“南朝景致壮丽,我却更爱北朝故地山峦之峥嵘。祝𬩽,我以使君名义入楚地,因与贵国皇帝议邦交之务未完而累月盘桓,你如何能唤我为皇妹?”

一紫一苍之色袍袖随风牵连,谈言却不似二人衣袖般和睦。

“即便身份未宣明,可使君容貌与吾皇七分相似共韵、三分雌雄之别,凡觐见过吾皇之人,谁再看到使君这张面容,会猜不到使君与大楚皇室的牵系?这世间有几人,能生得一副与大楚千秋绝色的帝王如此相近的容颜?”

祝𬩽轻佻垂目,侧手抬起身畔美人的下颌,“你不喜我唤你皇妹,那称呼使君亦无妨。南朝是你血脉的故地,你生为四储之一,使君否认亦无用。”

楚令昭谑然轻笑,多情潋滟之目,无尽风流华璀,与旁立青年相望而近之间———

一柄匕首倏刺入祝𬩽右腹。

“若作为使君,殿下为友国皇子,往来无妨。而若作为四储之一,那么皇兄这位王储,着实碍事了些。你唤我两声皇妹,我回赠你作为皇兄应得之礼,皇兄可欢喜?”她声调雅如冰垂玉坠。

殷红漫溢,楚令昭握着匕首银柄,将刀刃抽离,而后再次重重刺入祝𬩽伤处。

两刀刻意避开要害,不至死,但足够剧痛重伤,感一番摧残。

“分外欢喜。”

祝𬩽笑着将身姿倾向楚令昭,作失撑之态,负在身后的手却同样握着柄短刀,骤然刺进眼前美人之腹。

亦是避开要害。

两位青年男女繁复华服洇透鲜血,皆不肯将对方致死,偏要活着残虐,生生折磨。

虞姬坐在亭中斟好新一杯酒,听着不对,方搁下半髹漆挹斗转头望去,见此情形诧异至深,久未顾得上作出反应。

“仅仅为此便刀刃相见?”虞姬脸色转寒。

在她的园林内闹出皇室子嗣手足相残之事,必会将她也扯进麻烦里。

“彼此凌虐可是大楚皇室子嗣之间的传统?皇脉没半个神志清醒的东西,一群疯子!”

虞姬言语中怨怼之意浓烈,起身便欲丢下二人离去。走出几步,到底脱不开牵扯,她拎着袍裾不愿染上漫延满地的殷红之色,折返来到昏倒在雕栏旁的二人身前,将楚令昭扶进亭中,与亭外祝𬩽以栏杆分隔开。

“祝鈌尚未身败名裂而死,你还未兑现让我缟素的承诺。”

……

迦楠沉香缭萦,甘宁烟气拢绕。

“依照王妃所言,是青龙王储与华序使君分别于山亭内外自戕,恰被王妃所遇,便及时将二人带回上泽救治?”

上泽皇宫,庚辰宫偏殿,楚皇于外殿沉抑而问,语内威慑不掩。

殿内宫侍默立两畔,隔着十二扇式雕星宿围屏,虞姬着觐见章服,深深拜礼,咬死不讲二人相残,仍然道:“回禀陛下,妾身不敢欺瞒。”

屏风之后,瑰姿艳逸的帝王面容略显阴冷,示意虞姬退下。

逾半个时辰。

密探来到殿内,将事情的本末如实禀告。

“互刺?”宦侍暗惊。

听密探报来最后一句虞姬关于祝鈌的言语,楚皇面色无分悦怒,“虞氏作阿鈌的王妃,倒是作得不情不愿。”

美人极少论及上泽四宫宫眷,将宫中嫔妃散尽后,上泽中心皇宫较四宫行政意蕴更深,往来宫廷女官亦为司正职,大节正宴男女同席,其余常日皇宫更不涉妃嫔命妇等女眷专设飨宴。

神皇重礼,对外眷多有肃避。

今日若非祝𬩽与楚令昭之事,断不会召虞姬于常日入皇宫。

宦侍侍立在旁,聆方才楚皇之言,下意识便道:“能为皇室四储之妃,皆大楚室女之幸,奴想,虞姬许是仍难走出两年前的丧婴之痛。”

“丧婴,之于女子是痛么?”

楚皇眯了眯眼眸,掠过一丝困惑。

神思一瞬偏离。

十七年前那名女子得知鼎镬之旨后,悲绝自缢之态尚在眼目,虽被宫人阻拦下自缢举动,却不过几年便病逝而去。

庚辰宫这位美艳的君主自谓除南北合脉的政治考量之外,亦心爱于昔年那女子。

然旁观处,应试问,何会玉殿凭阑人?

回首恍惚痴缠,到底从来薄情。

世间锦簇群花,哪里及得镜中美人?艳容如妖绮,华骨胜神祇,般般入画无限玉质风仪。被誉为千秋绝色的大楚帝王,所倾慕的,从来都是镜中己身映影。

如此傲慢,如此迷惘。

不惜服药来定驻二十一岁的姿貌。

只是世间何能存在真正的长生不老?效用极致的丹药,亦是最极致的剧毒,保留了青年姿貌,却折了寿数,终有猝殒之日……

“陛下恕罪!是奴失言了!”宦侍自察多嘴,已惶恐跪地。

楚皇回过神,摆手揭过方才所言之事。

宦侍起身,又谨慎问道:“陛下……两位王储之事要如何处理?”

重议回持刀互捅的二人,楚皇却是蹙眉。

“青龙虽贯作荒诞,却实为极冷静之人。而令昭,更是步步算尽、不允事态脱离掌控的性情。皆为克制之类,怎会为几句言辞作出鲁莽互刺之事?”

半握着的绿迦楠流珠愈衬得美人指节修长冷白,楚皇卷流珠的指尖动作不疾不徐,一下下轻点着身侧乌木榻面,“……朕是否,遗察了什么?”

“陛下是觉此事蹊跷?”宦侍轻声。

楚皇思忖片刻,吩咐道:“将吏宰召来。”

……

朱雀神宫,衡朔殿。

时为子夜。

寝殿深处,楚令昭斜倚在榻上,手肘压着引枕,点漆瞳眸内目色幽深,一室静谧难知思绪。

蔺懿蔺嘉半跪在榻前近畔,收拾着药瓶与裹伤余下的白绢,蔺懿望向榻上因受伤而唇瓣发青的女子,“娘子当真不让医官来处理伤处?”

殿角燃香盈来,龙涎与牡丹定调的合香之息馥郁稍压血腥,楚令昭视线扫过伤口已不再外渗的腰腹,随手合拢玄色寝袍的襟衽,态度疏淡如常,“阿懿医术精湛,由你来处理足够,上泽四宫医司的医官,我信不过。”

将染血的白绢堆叠进银盆,蔺嘉眼眶微湿发红,“娘子常年易遇刺杀,昏迷都不过半道便又警惕醒来,怎会突兀被青龙王储伤到?”

楚令昭唇畔弯起一丝挑弧,明珠与灯烛共同照映,纵使面色苍白,却仍靡艳动魄。

美人玉质,骨相本昳丽。

山岚浮雕乌木隔屏外,甘醴带着几名宦侍行步而来,持册禀道:“娘子,本季从华序运送而来的物品到了,其中有新制的一批裁云弄熏香,仍为殊吟公子亲自调配。以及出自岭阳胤都十城的烈酒、颙州歙郡的凝霜纸、岭阴隆州的风物志、鄢州的术数典籍、皇都的宫廷画卷、旃城的缀霞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