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陈辋走上前,汇道:“娘子,噬嗑宫内当前九十名术士,宫城外尚有六百八十二名术士正候受命入宫,皇都外各地数目斗沙难计。”
闻言,寿詙问道:“只留九十个在宫中?”
楚令昭则道:“这九十位都是自各地而来的领头术士,滴水入大漠,自有沙砾拱,太师猜测这一位术士手下拱追的沙砾颗数几何?”
寿詙视线滑过殿侧案席后的医官,“这些医官不是治不好皇帝的病?炼药让他们盯着又有何用。”
“今上皇体为华序上下所忧,炼药有误则国邦有误,医官在侧不过是依制办事。”楚令昭道,而后侧首吩咐:“带术士们进殿。”
钟乾应是,又最后请示了句,“主人,需不需要放下垂纱幕帘遮住秦使?”
“太师认为有必要的话。”楚令昭将选择推向寿詙。
“不必。”寿詙平和回道。
九十名术士头领来到殿内后,重甲将殿门关闭。
阶上正座,楚令昭神色淡漠,望着下面站立的一众蟒袍术士头领,寿詙旁坐于斜侧,面不改色。
待到第一列身着灰色蟒袍的术士上前见礼时,楚令昭问道:“今上讳疾不愿露恙,便须诸位炼出可治百病之丹,不知几位术士偏擅何事?可有备好炼药详计?”
“容禀。”
一名佝偻老术士率先答复,而后向前迈出半步,将一只黑黢黢瞧不出是何等材质的匣子举明,他似是极为喜爱这匣内之物,满是褶皱的老脸挤出一抹痴迷的笑,浑浊的灰色瞳珠中充满异样的神采。
老术士道:“凡求奇丹,皆须奇引,有老朽的引子在这儿,旁余术士绝无用武之地。”
这话着实张狂,殿内接连有术士不忿,催促着老术士打开匣子。
涉及用药用丹,宫中医司的医官在侧,按制随时准备记下帝王用药的详细取材,若出事有疑,则便于后续验照追责。
拘来这些术士主要为处理各地因巫蛊、邪术等异闻带来的丧恐乱象,从术士头领处开刀,并不为真的炼药,只是对外借了为君疗疾的名号,过场到底还是要走。
楚令昭耐着性子,冷眼望着老术士打开手中的黢黑匣子,可看清匣子中的东西时,她目光一瞬转厉。
钟乾守立在她身边,见她态度不对劲,便也去看那老术士的匣中之物,只见这巴掌大的盒中,静静搁着具小巧的骸骨,他眉间起竖痕,“这是胎骨……”
那老术士大笑:“不错,这正是价值万金的胎骨,不过眼前这具骸骨可是有价无市,只因……”
“只因什么?”钟乾问道。
老术士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而又不无意满,“只因这寻常胎骨都是死胎炼化之骨,而这具胎骨,可是用老朽亲自从妇人肚里剖出来的活胎炼化的,刚挖出来时,还热乎着哩!”
“区区生剖也值得意满言语?当初我可是剖过活胎取胎心,这胎骨什么的,瞧都瞧不上!”下方年轻术士不屑一顾。
老术士闻言重重一哼,“老朽剖的可不只是活胎,便是那怀胎的妇人也是剖的活人。”
两人攀比愈生争劲,钟乾沉了面孔,欲挥他们出去,却见楚令昭抬了抬手,容态端庄,语出宽煦:“阿乾急了些。为君王炼药不容轻心,还有何殊异之处,能士可缓缓道来。”
下列术士游走于各地官贵眼前,鲜少能有在皇都卖弄的机会,更休提能于宫廷之内展讲,既得明准,便有了多名术士接连上前。
楚令昭微笑,示意执笔的医官逐项记下。
问话与展讲稳步行进,直到一位中年术士走上前来,他身上蟒袍与众多术士无异,却似是个哑巴,无法开口,他看了眼身后的随从,那随从点了点头,上前介绍道:“这位,便是我青蘅门的少督主,砚甫。”
“姓砚……西京砚家?”楚令昭眼眸眯起。
“回贵人,正是西京砚家。”提及砚家,随从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随从声尽,旁位久坐不语的寿詙突然开口,盯着下立的砚甫,态度刻薄道:“砚氏一族,是秦厦西京的百年钻玄世家,非随伴秦厦皇族不离秦地,如今却独行在此,不知这位少督主是砚家的何人?”
“这是什么意思?”
随从不满,正要继续打抱不平,却见那位中年方士拦住了他,也只得作罢,他重新转向正座处道:“总之,贵人看过我家少督主的本事就知道了。”
他说着,几只巨大红色的木箱被从侧边抬出,刚刚放到地上,一阵浓烈的异香便飘散至大殿各处,殿内侍立众侍闻着那阵太过浓郁异香,强忍着偏开头,钟乾心中无端升起一阵的不协调之感,他走下台阶,站到地上的箱笼前,亲手将箱盖一一打开。
旁立术士凑上前去看,但看那些木箱中,赫然盛放着一具具栩栩如生的美人傀儡子,宫人们则惊叹:“好棒的手艺!”
“能制作的如此精美如生,当真不易!”
在四方赞声中,一道低冷的声音响起:“什么手艺!这是真正的人!”
赞美声渐弱下去,宫人纷纷望向说话的钟乾,钟乾蹲到木箱旁边,伸手抬起傀儡子的头颅,只见其纤细的脖颈上,是一圈圈刺目的缝线。
再细看那傀儡子的手腕脚踝腰胯处,粗糙的铁圈束缚其上,不知以何料浸染的红褐麻绳在铁圈上缠绕着,似是用来操纵傀儡子的动作。
宫人愕然。
周围其余术士见宫人隐有愕态,反生不解,却也顾不得众宫人,只涌上前请教青蘅门的那位随从:“不知贵门少督主是如何做到使这些傀儡子长时间不腐坏的?”
“晚辈也十分好奇,我家师父也制作过几具,可时日最长也撑不过半日便会腐烂变色。”
亦有术士蹲下细细翻了翻傀儡子的肢体:“这些应当制成好一段时日了罢,可看起来却像是鲜活躯体一般,不知能否卖给在下一具,也好回去收藏。”
“铁扣未免过于粗糙,即便只作操纵关节用,但展在人前却不够美观,还是换个半嵌式机关为上。”
术士探讨着言语,砚甫却摇头,随从意味深长地开口:“谁说这些铁扣是作操纵之用了?”
术士们等着下文。
几名随从拆下傀儡子身上的铁扣与绳索,砚甫坐在箱旁拉动胡琴,原本无力蜷缩在箱内任由摆布的躯体被随从扶立后便不再倒下。
侧立的傀儡子模样在众人眼前更加清晰,杨柳木恶容尸相的面具掉转上下反戴在脑后。
穹顶透来天光,将临破晓,终于等来正题。楚令昭指尖轻点,绛色长珠坠自耳垂搭压于玄紫深衣,衬得冷白面庞愈显骨相昳艳,端坐上座锐利垂望,容止威严,犹如审判。
“逆傩。”她声无情。
寿詙将之听入耳,含笑压腕起身,一步步走向下立术士的中心,“取少年骨、青娥皮、耄耋脑、稚儿心。构成形却尚缺一料来成魂,我秦厦的逆傩傀儡子要如何操纵,在华序还未教透诸位呐。”
胡琴声响,傀儡子下颌骤然抬起。
“余下的部分?”楚令昭问道。
“胡琴。”寿詙回答。
“我问太师,余下的部分?”楚令昭似笑非笑,问得不疾不缓。
“原来是问废料的去向。”寿詙笑道,仿佛恍然明白过来,而后又答:“行伍兵众,锅内正缺粮,灶中恰少薪。”
胡琴悠悠传动乐音,傀儡子随音翩然而舞。
女子皮囊,少男弱骨,老者脑髓,稚子嫩心,余下鲜者为营粮,柴者为灶薪。剔其残余隙肉,不遗发间膏脂,生生众庶不却雌雄长幼,沦处于同等境遇,汇聚为啼血的无底之渊,凝成晦色时代洪流裹挟之下的悲哀立场。
傀儡子莲步飞旋,身姿随着胡琴催促越转越快。
殿内华光不消,舞步下影如泥淖,动荡无休无止更甚攀刺住活人的鬼爪,绝望将波及之众拉扯向不可逆转的深陷,堵塞抗拒的生息,苦厄交织大地之外接天映夜的咸水,沧沧难渡,不竭不绝。
长痛长悲长恨,三更逃难分离,日暮已入一锅。
生时凌之如畜,咽气瓜其骸骨。
何分两性?刀兵相向皆为处境,俯仰之间不过阶级。
殿角,暴弓已极,胡琴两弦凄厉崩断,傀儡子疾疾旋转的躯壳再不耐摧残,随戛然而止的崩断之声裂碎而散。
尸块飞滚,腐液横溅。
九十件术士蟒袍均沾。
寿詙无半毫须髯的面上不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