峘云关隔澜江对岸,泗城。
幕府之内,湖畔暖阁里,孙括跪坐在案后不言,一众副将耐不住压抑,暗中着人将孙靳请来。
孙靳撩开漆帘,适时开口,“将军,秦厦胄王摄政西秦,现今亲至胤都,欲与将军深谈,孙氏早年借了西秦的力,若频频避而不见,会惹恼胄王。”
“将军,不可再拖延。”校尉紧随提醒。
孙括展开案上的舆图,清晰可见峘云关扼澜江咽喉,是欲争皇都的岭阴江防要塞。
何甘弃?何能弃?
“要争峘云关,我不能离开泗城。”孙括握拳。
“将军!”
几名副将出言,欲再劝。
侧案众僚属与诸多副将意见不合,“将军若返回岭阳,楚家再出手,诸位谁能担保守得住泗城?更休提争津关。”
“岭阴之地,锦州水路枢纽与中地遗侯城已被楚家逐步掠夺,峘云关尚未争到手,若又丢了泗城,胤党便再无法涉足岭阴,不出半年,华序岭阴余下三十座遗侯城就会被楚家吞下!”幕僚严声。
旁有主簿附言:“岭阳内,五州十城虽为我党掌控、谢杨世族所在二州留有胤军驻军,但西南边境,被楚家和皇帝联手借黑甲军归属一戏握住了闫城等众西南边城,酆城侯与其余三十多座遗侯城侯主关联紧密,亦盘踞在岭阳西南内陆,众多死敌占着岭阳西南角,岭阴却无太多我党利地,叫将军如何能放心撂下泗城据点?”
幕僚批辞激烈,久坐的孙靳出言道:“言及谢杨二氏,谢廷尉与杨国老受困皇都,他们身居嫡支且作为家主,对谢杨世族籍地两处州郡的号召之力不容忽视,一旦被扶苏党收割叛离胤党,命颙州与玢州的谢杨私兵与胤军驻军相抗,岭阳我党难保不滑向劣势。”
两党之争,双方咬得太紧,一处地点的归属权发生变动,秤杆便会歪倾。
更何况经峘云关一役失利,秤杆已倾向扶苏党。
暖阁中论声不断,参将入阁来报:“将军,顾傃屡屡不成事,妄图连夜跑回皇都寻求扶苏党庇护,幸好被泗城司夜的巡守逮住,现下就押在幕府外,将军要……”
孙括正烦躁,直接打断道:“按阵前逃兵论处,就地处死。”
参将拱手应是,撤出暖阁。
隐忧渐显,另有副将出言:“峘云关在敌手不通,绕行则地势险峻难以挥军,皇都内胤党党众难出,照此下去,谢詧杨崆早晚如顾傃一般投于扶苏党以求自保,只是顾傃捏在手里能立即处置,谢詧杨崆却在皇都内如今我党鞭不及腹,着实叫标下悬心。”
孙括拇指摩过岭阳玢州颙州两地,决意刚毅,“那便先下手为强。”
幕府内景致大气宏阔,暖阁之外,北风割过湖面如扇波纹,远处天际雪白的海东青翱翔而过,正是冬景隆肃时。
“将军的意思是?”
孙括道:“胤都之内,有钺儿应付胄王暂无大碍。当前,该确保谢杨二氏所在州地稳固捏在胤党手里,局势紧迫,要尽快让颙州玢州与皇都谢杨二氏嫡支切割。”
孙钺为孙括长子,任胤都十城总督,在孙括忙于岭阴争斗期间,一直代为掌管岭阳胤党核心事务。
“父亲要弃皇都?”孙琰问及意向。
“若弃皇都,我又何必亲留于泗城?我要弃的,是皇都内的胤党世族。”孙括摆手。
“将军要先行此招吗?可……”
见幕僚有犹豫,旁立副将冷声,驳斥幕僚未进之言:“不早弃他们,难道要等他们先背叛将军?颙州玢州胤军驻军数目不小,从谢杨世族分支里重扶位家主,谢杨二氏分支还能放着名位不要、不识好歹让私兵相抗不成?难不成要为了派兵前往皇都从扶苏党手里救嫡支而与胤党相抗?得罪扶苏党又得罪胤党,唐太保将两党全得罪后的境况,足够谢杨世族的分支引以为戒。”
岐脊山脉之阳。
胤都一带,郊外的园林内,阵阵清越的笑声从园林深处一座楼阁中传出。
楼阁内光影交错,室内飘散着杳杳然旖旎香气,昭示着方才的一场巫山云雨。
屏风前的垂栏下,并排列着六架晶莹翡绿的玉编钟,六名乐师手持金锤逐一敲裂悬挂的乐器,碎玉顷刻四散坠落。
敲击的声音极是清脆悦耳,不同厚度的玉质扁圆钟被敲碎,接连发出轻重不一的响声,构成一段段奇异而独特的韵律,引得屏风后的女子笑音连连。
她醉眼朦胧听了会,又感到无趣,喟叹道:
“玉碎之音固雅,却应再添秦厦丝帛的撕裂之声才显繁美。”
嗓音自屏风后传来,只见这半露雪肩的婀娜女子侧卧于软榻之上,五官妩媚妆色妍丽,左腮一枚朱砂泪痣与眼眸同醉。
软榻旁,六位衣衫不整的粉面男子歪斜在地陪卧,力道轻柔为榻上人按揉双肩,面庞上,尚有着未褪尽的云雨蒸腾之色。
此等景致,与满室若有似无的旖旎气息融合,燃尽昏香,极乐无边,即便神话中云霄仙府之上的长青胜景现于人间,恐亦不抵眼前画面漾人心魄。
也难怪话本子上的诸仙远赴茫茫尘寰后,便醉心迟迟不肯归。
楼阁外传来轻重一致的脚步声,紧接着,青年男人的声音响起,“公主在里面?”
“是。”门外侍婢应道。
听到外面来人声音,屏后女子抬手,示意众人停下手中的动作。
下一刻,青年男人推开槅门踏进楼阁,闻到满室飘散的旖旎香气,他微不可察地蹙眉。
众人抬眼看去,但见青年一身紫袍,左耳的软骨上戴着枚黑松石金钉,手臂两侧臂环上是皇族特有的西牟鸟图纹,容貌与屏后女子生得三分共韵。
他径直踏过满地碎玉绕到屏风后,望见四处零落的衣衫和那几位面泛潮红的男子,终是变了脸色,“都下去。”
几位男子见状赶忙起身对青年行过礼,左推右攘退出内室。
望见他们那落荒而逃的模样,女子笑骂一声,不以为意地坐起来,歪头瞥向青年,嗔道:“皇兄未免专横了些,搅扰他人好兴致。”
那青年在她对面的大椅上坐了,闻言,他面色愈转难看,呵斥道:“阿罂,莫要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萧罂冷哼,将滑落肩侧的衣衫拢好,“罢罢罢,今晚我便先行去趟皇都就是,一来见见我那位挚友,二来也省得碍皇兄的眼!”
二人皆为秦厦皇族,此次作为秦厦正使赴公海三国盛会。
萧靥与萧罂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许是着实不愿再见她这幅模样,便也允准她的意思,“孙括困在岭阴难归,胤都十城由他那长子总督,我有要事与他相谈,无暇处理你的烂摊子。公海盛会已近,你抵达华序皇都停留几日便须南返公海,寿詙当前正在皇都作先使,切要当心于他,有要事便去寻沈四。”
萧罂对这位皇兄亦颇为不满,见他应允,她敛了神色,也不再言语,起身便走。
内室,侍卫来到萧靥身边,禀道:“主子,宴席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入座,车马已经齐备。”
萧靥颔首,望过窗外景致,眸中暗芒微动。
……
胤都城门外,楚国先使的骑行队列出现在层林之中,前方一名先使视线投于不远处,紧盯着一队腰佩长刀的卫兵,那些人身着暗红色劲装,左右两侧的大臂上戴着雕满图纹的老银臂环,腰间束着本黑色嵌黑松石腰带,左耳的软骨上皆戴着一枚精巧的金钉,于胤都城门处进出无阻。
这名楚国先使收回视线,望向旁侧马匹上姿仪如芝兰的青年男子。
“王储,这是……”
祝漪道:“胤都作为华序胤党手中的南方十城之首、多方势力并行的兵都,是华序岭阳最为要紧的城池,此次却出现秦厦卫队,其内宾客出自何方,不必多思。”
“会不会是秦厦派往华序皇都的先使?”右侧先使试问。
“秦厦先使已抵皇都,且,这是王卫。”祝漪道。
见袁则不解,先使颜度道:“袁大人,他们身上皆佩戴雕纹臂环,左耳软骨镶钉,腰带上的黑松石是秦厦特有的矿产,秦厦之人将其视为远古部落的祝福,作护身符之用。前言属秦厦的寻常装束习惯,唯独佩刀处有异,那刀鞘上的图纹,是秦厦两王亲卫的形制,狸奴。秦厦图腾,皇族用西牟鸟,高官用藏象,御卫、亲王卫、皇裔宗室卫及其余官贵卫分别用六首蛇、狸奴、卷角、蝎尾。秦厦此番先使为高官,除自身用藏象纹之外,少量随护的近卫佩刀刀鞘纹饰也应为蝎尾。”
袁则眉头紧锁,“异族便是异族,偏用各类邪性诡纹,何如大楚以天地四灵为图腾之正统?”
祝漪握着缰绳轻抬,示意鞍下马儿退后几步,“孤没什么兴致理会秦厦人的怪诞习俗,但胤都的这批,应出现在公海岛屿之上,而不是在华序岭南走动。”
“殿下是担忧他们引起华序波荡?”颜度低声而问。
“孤此行专为传递父皇用意,本不必插手华序内政,可秦厦两王搅进来……”
祝漪神色凉薄,调马带队向一处园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