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挟裹寒意,皇都内风雪飘摇。
清晨不倦吹卷的北风冷得刺骨,楚家外庭,几处美丽的金瓣牡丹正于瑟瑟飞雪中盛绽。
“难得这等花儿也会在凛冬盛开。”
娄武携两列典客府官僚捧文册托盘前来呈禀,随引路侍婢于曲廊穿行,其中有人观景说道。
前方引路的侍婢闻言浅笑:“我家娘子一向不爱侍弄这些花儿草儿的,只是冬景寂寥,久观枯枝难免厌倦,便叫府匠按批次越季温养些花木,添层意趣罢了。”
绕过前庭泛着清辉的明湖,穿过层层曲廊,将典客府众官僚送抵外院书房后,侍婢便欠身退下。
秦厦和谈文书核验过半,娄武率僚属初步回禀,禀完已过晌午,辞别后,又有尚书台侍议郎将朝务奏疏文册呈送不断。
稍得空隙之时已近傍晚。
今日公务理尽,众属官幕僚便致礼离开外书房。
楚令昭卷起文册,嘱道:“待再晚些时候,去将秦厦太师请来。”
暗卫应声去办。
整日埋在案牍之中,每至暮色四合才得喘息,瞧着蔺嘉兴致盎然地端来几碟半捣碎成汁的花瓣、桑叶等物,刚托起宽袖,楚令昭便恹恹撤回手、不让她折腾自己的指甲。
“不染蔻丹。”楚令昭拒绝道。
蔺嘉又将这美人的手指牵出来,“朝中上下,太史六旬尚还不懈怠地染甲,裴左仆射、吕议郎等年轻郎君就更不必提,世族旧胄郎君女郎,怎能不染甲?”
“在阿嘉言语里,染甲还成了道理?”楚令昭啼笑皆非,只得由着她拽着自己手指给指甲染色。
蔺嘉拿银夹将碎花瓣厚敷在楚令昭指甲上,道:“嘉言懿行,这是娘子为二蔺赋名之时的雅意,奴既得了嘉言的'嘉'字,自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明明娘子先夸的奴。”
蔺懿领着几名侍婢进来,闻言笑道:“说起赋名,殊吟公子派人送来了六七盒已制成的合香,娘子可要听听公子为这味香择了何名?”
待侍婢们将几方扁匣打开,只见匣子内铺有一层软锦,锦上朱红的香料叠列而置。
楚令昭瞥向蔺懿。
蔺懿走到近处,认真道:“公子为合香赋名,裁云弄。”
侍立在她身旁的蔺嘉听来低诵,“深圃拾得娆叶栽,秉烛细剪弄云裁。春寒难寐忧芳殒,翌日袭帘沁缱来。”
诵尽,蔺嘉含笑,“这不是娘子十岁时作的七绝诗嘛,殊吟公子用娘子的诗作给香料择名,是想讨娘子欢喜呀。”
良久,楚令昭垂眸道:“一首挽留将枯之花的记事诗罢了,哪里值得他这般费心……”
成摞批阅完的竹简堆积于案,日复月,春复冬,数载耗神,楚令昭指节冷白,任由蔺嘉以桑叶包裹住敷染蔻丹的纤甲,望众侍在白玉博山炉内燃起裁云弄,袅袅朱红香烟质气馥郁,龙涎之调甘暖,牡丹金柚对逢。
此间无风,镂空博山炉内的香料燃得渐转浓郁,在文牍间隙弥漫开来,恰在此时钟乾踏进内室,细品后道:“这暖调合香倒是馥郁甘绮,想必出自制香高人之手。”
楚令昭静静品过博山炉内的这一味香,秾艳的容颜在华美香雾之中凛凛似神祇。
书房外暮霭沉沉,庭苑幽静典雅,楚令昭指尖缓慢抚过旁案锦上的朱红合香,离蒙汜之意,合香质气冷调改为暖调……殊吟是希望她能少些忧思,她又如何会不明?
只是这首弄花诗……
深夜,将至子时。
清霜落尽,月色倾城。
楚家深庭一处围苑,黛黑围墙砖石古旧厚重,年岁静淌,满苑彻白的山茶开得丰神凛冽,低处簇簇舒姿优雅映墙,于高树则凌桠尽态奔放。重瓣雪塔,南朝茶花中极致名贵珍稀的品种,将此南花培植于北朝碱壤,犹为不易。
花聚处,一座悬“夙室”金匾的乌木楼阁通体呈玄色,飞檐之下描绘着舞姿绰约的共神图,掩映在雪塔乌寂枝干间,举目四望恍无尽风雅,敛眸凝神却感庄严高华。
两道廊风谡谡长松,振袍袭来。
如私语肃杀,宛天人遥临。
侍从于左右候立,雕门大敞,夙室内,高几表面静置云雷纹四棱提梁卣,楚令昭将浮雕方棋图青铜盖取至一旁,“我予敬者仙逝,与我衅者我弑。往来怨憎频频,沾惹满袖凶戾,我感己身祟意浊重,便多不忍来近……”
她言语轻而低,挹郁鬯于酒樽。
“今夜至子时,难抵委实牵念,终是寻来,望莫怪。”
高几后,大案更上,绢画设色六幅列悬,六幅画作中的人物为同一女子,正中悬挂的绢本已然泛黄,其余五幅则次第愈新,瞧得出皆是在临摹中央最老旧的绢本。
一道牌位独立于画前,樽鬯内杳杳飘散郁金气息,游丝循迹簇聚于牌位外周,典雅宓穆。
甘醴立于外,望向画像前的牌位,但见镌刻:
楚降,字'上神契'。
仅有名讳与字,并无其余表述。
甘醴以细微音量问道:“钟乾统领,这究竟是何人?”
天生恶相的男人扫了甘醴一眼,不满他多问,但毕竟这宦童已被默许今夜跟来,钟乾便低声道:“楚氏族室主脉正支,楚太公的嫡长女,先代家主丞相的大姊,主人的……”
夙室之内,楚令昭于案前拎袍敬跪,左手叠于右手,下压叩首于地。
是九拜中最隆肃的稽首礼。
钟乾敛容止住言语。
月华倾照满苑雪塔山茶,凌辉皎洁华境生。
不爱弄花之人因何悯花观花?不过籍弄花承载深憾牵思,尘寰羁念。
子时夜祀。
外间凛寒之气撩拂,画中影随风绰绰。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于静默祀仪中,似已回应案前人牵念。
夙室外,苑围中,侍者甲卫之众随所奉之主的叩礼而单膝跪地。
案前楚令昭眉宇矜肃压地停留,道:“母亲。”
……
皇都内城街道上,马车穿风行驶。
帘内浓浓药气。
向里寻去,看得寿詙肩上随意披着件外袍,无半毫须髯的面庞上气色稍显萎靡,正歪歪靠坐在软榻上。
旁侧侍从手里捧着碗黑苦的汤药,满面愁容地低声劝说着什么。
许是药汁太过苦涩,男人闻着便蹙了眉,他冷着脸推开侍从递来的汤匙,竟是说什么都不肯喝那碗药。
侍从歪头,“太师不喝药,养不好病,哪来的气力与两王在华序争夺?”
寿詙斜倚着瓷枕,一边拿炭夹拨弄着手炉里的金丝炭,一边慢道:“我这边不顺,东秦西秦两王也未必能摘到果子,华序这盘棋,凶险得很。”
因着病了好些时日,他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乏然。
侍从见男人顾着旁的,赶忙趁他不注意,用汤匙舀起一勺药汁递到他嘴边。
寿詙看也没看便喝下去,直到苦涩之意弥漫开来,才斥了侍从一句。
侍从苦着脸,又舀起一勺药汁。
直至轮毂休住,至楚家,寿詙已姿仪重整妥善,走下马车,在暗卫半监视之下跨进门槛走进外庭。
另外被带来的术士则没什么好待遇,从笼车上被卫兵扯下,两方相遇,见到受押而来的几名术士中有一熟悉面孔,寿詙目光阴鸷,对那名哑口术士道:“默奴,自你随我离秦境起至如今共三月,我都不知你的名字是'砚甫'。哑口之人手还废了不成?写也写不出?”
砚甫向后退避,不与寿詙冲突。
随行的几名术士被寿詙瞧得脊背发寒,嗫嚅着低头,听不分明言语。
寿詙狠狠剜了他们一眼,抬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