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过中旬。
泗城幕府,孙括将多日围议择定下的谢杨二氏新任家主人选书于信内,交代主簿下派,“分送到颙州孟林、玢州魏闳之手,谢氏私兵于颙州的六位将领同为兰郡谢綦之子,有孟林去交涉,谢綦当不会放着家主之名不要、派其子去与驻留的胤军相抗,那奸猾老匹夫尚不至于为困在皇都不知存亡的谢詧得罪我。至于杨氏,玢州胤军驻军合围溥郡杨昇所在之府,数目远多于杨氏于玢州七郡的私兵总和,魏闳直去传命足够,杨昇会听话。”
孟林魏闳是孙胤于颙、玢两州的驻军将领,胤党要更换谢杨二氏家主,由所留驻军将领去与所在州郡谢杨旁脉交涉。
“将军准备让孙胤彻底与皇都谢杨嫡支切割了。”幕僚与旁座摇首道。
主簿持信退离内室,一名探子与之交错而过,来到孙括身畔轻声禀报,孙括听着耳畔汇报,眉头渐紧,隐有不悦。
他召来名副将,沉声吩咐:“去胤都,给我抽孙钺五十鞭子!”
副将瞧着孙括的面色,也不敢多言,垂首应下。
离开内室,副将却是踟蹰于外廊拐角,见有幕僚亦从内走出,便急急逮住人试问:“打总督……这,是不是不大妥当?”
廊道老木古朴,枯叶半压埋于栏外雪下,栏畔,幕僚端态敛袖,面容更甚枯叶干冷,“父训子天经地义,将军要打总督,你敢不照办?”
副将犹豫,“可将军要我去打,轻重皆不好,若最后出了事儿……”
“自然会被将军怪罪。”幕僚道。
“那若不照办……”副将又试。
“同样会被将军怪罪。”幕僚仍从容。
副将深揖,愁眉不展,“先生,莽撞人脑子钝,求先生赐教。”
幕府内文武意见相左,幕僚正因诸副将主张让皇都谢杨与州郡谢杨切割一事对副将等人不满,闻言重重一哼,冷笑道:“如何拿捏分寸要是能教会,这世上枉屈之人便要再少些。”
幕僚言罢,再不理会副将,甩袖便走。
……
随着盛有延期文书的匣子派往公海岛屿,皇都内众秦厦先使除与典客府核验余下文书外,便敛声避在驿馆内,不再掺问术士之事。
朝堂矛盾则愈发激烈。
楚家外庭,阐峨馆。
黄昏案牍理尽,张姜等心腹幕僚与楚令昭坐于馆内论典对弈。
浮白与齐锟入内回事。
来到桌案前,浮白汇道:“娘子,弘州刺史楚崮派人来报,自冬月五日唐卫将军之众乘船入鄝郡江境,刺史便登船陪同唐卫将军赴往隆州唐氏旁脉州府,隆州刺史唐昱与卫将军已累十数日不快,但楚氏刺史在旁,便并未起大争执。而能否收拢旁脉取得唐氏族室执掌之权,要看卫将军如何做。”
浮白请示,“娘子可要再助卫将军一力?”
“时机未到。”
棋局行进不止,楚令昭视线落在棋盘上说道,又吩咐:“回信给楚崮,让他回弘州等。”
浮白留心问道:“娘子要刺史等何事?”
“等唐临痕收敛脾气,去弘州寻楚崮相求。”楚令昭道。
这是要琢玉于成,磨顽石。
浮白应是,撤离内室。
齐锟候立在旁,待有空缺,他上前禀道:“娘子,谢廷尉与杨国老连日书写檄文批判楚氏与扶苏党党众,其文措辞激烈、字字恳切。”
楚令昭平淡而问:“具陈如何?”
齐锟思索着道:“倒不同于纯臣之众所言祸害当道、恶贯满盈云云,谢杨二人的檄文更着重于明志,大书不惜玉碎毁身亦不投伏于扶苏党,满篇义节之辞。”
楚令昭边落子边道:“不必阻拦,仍严告党内不准对谢杨二氏出手,让廷尉与国老继续。”
齐锟应声去办。
白日案牍虽尽,外间繁务却不断,黄昏棋局间亦不得清静。
齐锟方撤,便有校尉带着几名专兵入内,问及峘云关续策。
楚令昭捻着棋子,尾指血玉戒指色泽鲜明与指尖蔻丹交映靡丽,“命何亭派千名专兵,夜袭泗城,惊动城防后便撤,此后每隔十五日,出津关明攻一回,见孙括露面便立即撤回关台。”
“要重复几回?”
楚令昭将玉子清脆按于棋盘交点,挑眉望向对座,“张姜二幕士料孙括耐性顶数为几?”
张贞捋须,落子悠悠道:“武人性躁,于岭阴禽覆困车,耐性应能撑三回。”
偏后处座上,姜昀捧着茶盏呷茶,旁观二人玉盘上行进的棋局,道:“孙大将军久任孙胤党首,当颇有谋忍,耐性应能撑五回。”
楚令昭姿态雍容,安坐不动又捻一子出棋笥,道:“孙括此人,虽曾行有偏错,然怀宏才伟略,非浅鄙之辈,若我料,他能撑十回不止。”
张姜等幕僚微讶望来。
楚令昭声调风雅,“重复十回,峘云关内驿道沿线三城专兵轮番上阵,也该增练实训,有胤军陪练,一百五十日后当新发于硎,明年夏,我要检阅津关三城军众,亲谢孙大将军。”
校尉应是,带专兵去递信。
时辰于敲棋声中流入晚夜。
棋已过多局,张贞额角沁出一层薄汗,“不下了,不下了,贞赢不下一盘,家主欺负人!”
姜昀笑他,“家主每局少则让公韫八九子,多则让公韫十几子,哪里算欺负人?”
张贞噎住,略显虚脱摆了摆手,起身揖礼辞别,赶回代舍补眠养神。
望着天色不早,姜昀与另几名幕僚亦起身辞离阐峨馆。
众人辞别,楚令昭亦离座,侍从上前为她披上氅衣,她召来钟乾,“夜已深,是时候去听听严刑拷问的结果。”
……
楚家深庭,偏南地牢。
腥气弥漫的地牢内,一路皆有重甲守立廊道两侧,侍从于最深处的牢房内设大椅,楚令昭落座,打量过刑架上昏迷的哑口术士,静听刑吏汇报。
刑吏欠身,道:“娘子,对砚甫的审问已结,此人确是出自西京砚氏,受胄王之命秘监视秦厦太师先使出访,至皇都则可挑明身份,胄王笃定寿詙不会杀砚甫挑衅。”
钟乾来到楚令昭近侧,道:“另外,主人,半月前派去查废料的暗卫星夜兼程一路换马查探,逆傩的废料由岭阴流向北疆,而通过对岐脊山脉几条狭道道口的货卷勘查,并未找到任何废料流向岭阳的痕迹,基本可以确定收揽废料的敌手仅游走于岭阴,不涉岭阳。”
楚令昭抽丝剥茧层层批言,“胤党盘踞岭阳中腹与东南,东南边境毗邻秦厦西秦,孙括向秦厦借力,只能借紧邻的西秦之力,胄王;而寿詙作为秦帝心腹,游走于秦厦东西两王之间,在华序扶持第三位代理人,他将废料流向北疆而不涉岭阳,作外使被砚氏之人监视,看来他这些年与西秦并不和睦,东西两王之中,在秦帝苏醒前寿詙只能倾向与东秦赜王合作。”
她话语一转,“寿詙扶持的第三位代理人在皇都,代寿詙与北疆合作,北疆必然是关联紧密者……”
钟乾凝神,“与皇都代理人关联紧密……如此说来,东秦在北疆的代理人,正是太子。”
“北疆为东秦赜王代理方,南疆孙胤为西秦代理方,皇都这位第三人,为寿詙择定的代理方。秦厦暗敌各踞何处为企图明确,接下来总算能着手处理。”楚令昭整袖起身。
钟乾缓步,与楚令昭一路向外。
踏上层阶,钟乾问道:“太子被困于昌枰城已有将近一个月,主人是否要铲除?”
“提线傀儡子,偏又是个不安分的,存他性命至如今只因疑暗敌未查尽,如今将三方秦厦潜敌查明,留着太子,便没什么必要。”楚令昭言语内厌烦不掩。
钟乾应是,回身欲去办,“卑职这就派人传信命昌枰驻军动手。”
“等等。”
楚令昭唤住钟乾,“把太子秘密带回皇都。”
“主人这是?”钟乾试问。
楚令昭容态懒倦,“楚家的金丝雀暗下闹腾得太过,该施一番惩戒。”
……
自地牢所在围苑走出,行走于汀步青石上,周边浅水已然凝结成冰覆盖霜雪,北风吹拂而过,满园积雪在羊角灯晕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洁白细腻。
钟乾倒步走在前方,托着楚令昭手指,以防汀步霜滑摔了她。
“何至于便摔了?”楚令昭道。
钟乾置若罔闻,坚决要扶着她过汀步。
夜间寒凉覆于额宇,走过几步,钟乾细凝眼前美人远山玄月般的眉弧,“盛会延期一载,欲清外敌安内政,主人便惟有以亲当恶首开端,若成,则逆风澄清,世人终明主人深意。但若失败,主人会背千古骂名。”
男人言语透沉重,楚令昭扫他一眼,倒是明白钟乾为何偏要引她走这段分外当心才能安然走过的滑石汀步了。
她松开钟乾的手,“阿乾,凡存于世必有所承担,立上而居高,既据万万生民之利,则理应对其负责。”
钟乾侧立在汀步上回望,“黎庶大多蒙昧,如何值得主人一番苦心?”
楚令昭停步于菱门前,“高山积雪将崩,无一不为恶。训诂典疏汇于阀阅而不流蓬荜荆栏,黎庶蒙昧,罪魁不正是我们这类存在?”
钟乾仍有担忧不减。
却见所奉之主目色灼灼,无谓千秋功过。
并非洒脱轻描,而是更近孤冷倨傲。
“功过是非,真相黑白,史笔评言皆虚妄,惟有责任为真,尚有天纲须振。”
楚令昭话语休住,迈过阻槛。
暗夜阴沉,黑黢黢的层云遮天蔽月,倾压绵延千万里。
极北冽冽风动,翻卷岭阴云涛,渐掠岐脊山脉,与岭阳风沙对冲,半疆遗侯朽目抬仰空际,但观穹苍与深渊无异。
尸骨惨淡,裹席斑斓,成群食腐鸟肥,俯喙而啄降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