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伍拾叁』尚书台文卿叹卓识

华序皇都。

天地晦暝,长定殿纯臣与宫城外胤党皇都残余世族如何檄文怒斥不断,并不能扰动扶苏党要员。

宫城之内,文德殿。

主殿内外重甲守卫森严,宫殿深处侍议官往来呈送文册,游走繁务。

外殿,尚书台中层众官吏分坐殿内列案之后,细审需焚毁的被列为歪邪的书册书目。

内殿,左右仆射与五曹尚书仍理各地与朝廷关联政务,楚令昭近日皆在文德殿批阅奏章,为除歪风行进而作应案预备。

裴措跽坐斜案后,持笔迟迟未落字。

许久,他将狼毫停于笔山,低声发出一道叹息,那双朦胧如雨雾的眸子里透出浓浓复杂之意。

顺着他的目光而去,只见桌案上摊开着卷空竹简,而空竹简上方展开的文册内,涉岭阳颙州手中煤矿与岭阴交易奏请。

旁案座处低叹迭出,相邻太近,楚令昭忽视不掉他,荀靖虽隔一案,却亦是从手中奏章内移出视线,瞧向裴措。

楚令昭摆手,侍议官察意,拿过裴措面前那卷涉颙州的文册呈到主案上。

浏览过文册内的奏请,楚令昭搁下文册,齐整串在拧线上的竹片放置于案圆哗响动,她问:“岭阴与颙州谢氏的煤炭交易,何使得左仆射连声叹息?”

斜案后,裴措道出所虑:“岭阴靠东的州地煤矿产额足够供给我党各地,再则谢氏颙州地处岭阳与胤党密切,我们是否不再考虑继续购入颙州的煤炭?”

立场相悖的党派之间的贸易,在愈进紧张的局势下是否还要继续,是个复杂的议题。

楚令昭笑了笑,却道:“齐桓公依管仲之计鼓绨衣之风,许百金诱鲁梁商贾以贵价购鲁梁二国绨布,鲁梁国民趋重利而专事纺织弃躬耕,渐至大兴织造,齐又弃购绨衣,贵价不复,绨布从云至泥,鲁梁绨布滞溢难售,粮贮因久怠空乏,民生维艰,遂受制于齐,可即便鲁梁之君早察齐计,大抵亦是难阻颓败生。”

裴措荀靖为敏慧异常之人,明白所言未尽,正待续听。

却见屯田尚书好奇道:“若鲁梁二国亦以高价购粮勖勉耕种,只要官府收购粮价高于齐国收购绨布价,不就可破齐计?”

“粮食关乎民生基础,官府岂能乱抬价?依我看来,鲁梁不若禁国内商贾与齐贸易。”度支尚书闻言驳道。

“贵价相诱,屡禁不止,禁久了民众不直接纷纷投向齐国?”户曹尚书持文册瞥来。

“难道果真是难阻……”

几名尚书谁也无法说服谁,便又不语。

讨论的几名官僚渐困惑沉默,楚令昭才释道:“国民趋利,为底层民生诉求,国君阻民专事纺织,为国之大政,国需境内各地协作,沃壤之地事耕耘,水厚之地事渔樵,草肥之地事畜牧,再细余则事纺织、冶炼等务,各为供给,则国平稳,然若纺织获利远胜其他,那么农民渔民牧民自然亦愿事纺织,而大政则须国民各安其业,此时,国策大政与民众诉求,必然存在冲突,是以,难阻的是大政与底层诉求之间的矛盾,齐国之计不过是将之催大。”

“矛盾是必然的?”户曹尚书思索。

楚令昭颔首,“矛盾为必然。”

“齐鲁梁之于华序尚不过一州或几郡大小,华序作为大国,则更添‘地方’一层。”她续言。

蒙锡为武官,但尚书台诸务亦获准参与,正审着案前军务,闻言问道:“地方……女郎指各州府与遗侯城?”

“遗侯城与朝廷不如州府关联紧密,此间专论州府。”

楚令昭声调轻淡,继续道:“地方欲以贸易兴旺,则建贾市、引漕运,鼓动财帛往来,以商税充实地方州府,再循入市井诸业促生州地繁荣。然,直以粮食籴粜之地,亦羡贾市所携繁荣,供给粮食的地域亦欲作兴旺贸易之地,但朝廷总需要有地方来专务耕种。矿冶之地与盐产之地亦欲私揽产物提价盈重利,但朝廷却须大政调控以防民生因乱价危急。

朝廷以大政调控各地维持统治,若与主务盐铁的地方州府利益冲突,则护底层众庶民生公理。若与主务耕种的地方州府利益冲突,则亦与当地民众兴贸易之诉求冲突,但护国朝宏远稳定。是以朝廷、地方、民众,便无法达成绝对和谐,仅能于震荡起伏中达成微妙统一。”

亦为动态平衡。

宏观协调与部分地方策略存在冲突不可避免。

几名尚书静思。

言至此,裴措已被提点得差不多,楚令昭便继续批阅案上奏章,只分出一二心神道:“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至于朝敌,短期多敌群乱难消,便使各方于矛盾与对抗之中达到彼此制衡。为政,即为制治之衡术。微妙统一与彼此制衡,历国历代,不离其宗。”

细品着这二者的差异特殊处,裴措重新拿起笔山处的狼毫,“如此说来,岭阳颙州煤矿今控于胤党谢氏,但仍不可与其断贸易?”

“岭阴嶰州、弘州亦煤产丰富,却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不再购买岭阳颙州的煤炭。因为岭阴西海三郡还要售盐、弘州还要售麦,至颙州。”楚令昭说着,示意侍议官将那卷涉颙州贸易的文册放回裴措案前。

“南疆虽临内圈公海,盐产却不佳,岭阳东南毗邻秦西荒原风沙之地,粮产仅是勉强自足,胤党有掣肘在盐粮,而如此重要的物资我党充盈,实在叫人忍不住想断了与他们的交易。”

度支尚书边言语边拨动随身携带的算盘。

“岑辕又急。”裴措扬眉,“女郎的话,度支尚书便是仅听懂了先头齐服帛降鲁梁的二分?”

楚令昭与岑辕细释道:“恰是由于如此重要的物资我党充盈,那么我党择岭阳胤党州郡哪处交易,孙括便要受哪处州郡的世族适当牵制。“

“择颙州,甚至将给到孙氏侥州的贸易份额挪给颙州,女郎这是要拉拢谢氏?”岑辕再问。

“对也不对。”

荀靖笑着评言,道:“使孙氏与岭阴的盐粮交易之间隔一段谢氏桥梁,不应说拉拢,应说女郎是在保谢氏。”

楚令昭颔首,“右仆射保字恰当,我们需要的不是拉拢谢氏,而是需要谢氏对孙括面奉心违的安然存于岭阳牵制胤党。岭阳胤党内,若以孙氏胤都为中心、以谢氏颙州为地方,那么底层民生诉求自然便是胤军军众的军饷。谢氏拿捏着紧要物资的贸易往来,胤党对颙州便有所忌惮,岭阳便多一层稳定,与华序内境微妙统一的平衡便更近一步。”

“安稳的党派比狂躁的党派要更有利于国,即便胤党与我党是立场相悖的政敌,终究亦属内政。”

楚令昭言罢,展开下一卷文册。

山水屏风前,她姿仪雍容,执笔落批文。

余众人暗叹卓识远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