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红绒布坠落,只见那座巨大的铁笼内,明明白白关押着一头壮硕的麋鹿。
边上霍家兵将望着笼中麋鹿,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半晌,有人略显艰涩地开口:“使节莫要拿我们寻开心了,这……这只是头麋鹿嘛……”
“是吗?”
楚令昭低笑反问,她垂眸将白瓷盏中的酒水饮尽,言辞中雷霆雨露莫测,“霍主君,你可要仔细瞧瞧,这笼中之物究竟是麋鹿还是马匹呢?”
四周气氛有些复杂,霍家的兵将们纷纷将视线集中在霍寅身上。
霍酉摸不清少女是何用意,难得的没有贸然出声,也试探着望向身旁的霍寅。
霍寅宦海沉浮多年,又身为霍家主君,处事油滑世故,自是清楚地察觉到少女的故意挑衅。
他眸中划过厉色,却终是不愿彻底与秦军撕破脸。
沉默半晌,他攥紧衣袖,眸子低垂,“使节大人专门寻了千里马赠与我霍家,霍某……感激不尽。”
席间霍家兵将们一片哗然,望向霍寅的目光里掺杂着不可思议之色。
楚令昭却仿佛没看到霍家众人的脸色般,眉峰微挑,继续步步紧逼道:“良驹难觅,既霍主君喜欢,不若骑上它,陪我等在营地巡视一圈,也好叫霍家的将士们瞧瞧,秦厦与霍氏的诚挚友谊。”
闻令,骑兵将麋鹿牵出,套上嚼环与鞍绳等物,冷冷递到霍寅面前。
霍酉总算意识到少女在做什么,面上愤然骤起,“岂有此理!你们……”
“阿酉。”
霍寅沉声打断他,在一片复杂的凝视之下,接过缰绳,骑上了那匹麋鹿。
“大哥?!”
霍酉不敢置信,霍家兵将猛然站起。
霍寅双手因压抑着愤怨而微微颤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使节大人,不是要在营地巡视吗?请罢。”
楚令昭含笑登上将领牵来的马匹,“霍主君,请。”
东方渐白,此时正是营中兵众晨起操练的时辰。
兵丁们正列队练习着刀法,却见他们的主君骑在一头麋鹿上,小心翼翼地同身边骑在马上的年轻女子说着话,那女子身后还跟着一群异族装束的凶悍骑兵。
外侧,骑在马上的小宦官高声宣扬道:“我等奉秦帝之命,接手邬城四城,念霍氏乖顺有度、恭谨有加,特赐千里宝马一匹,由霍氏主君骑行巡视兵营,以彰秦厦厚谊。”
千里马?
两边操练的霍家兵将听完,盯着霍寅骑着的花色杂乱的野鹿,纷纷脸色冰寒。
边疆的私兵,个个性情暴躁,哪里忍得了此等奇耻大辱,望着霍寅忍气吞声的模样,不仅没觉得他是在忍辱负重,反觉得这位主君软弱无能。
而那群异族骑兵为首的女孩,神情傲慢显然完全不把霍家兵众放在眼里,可霍寅却骑在比马匹矮了大半截的麋鹿身上,还在对着人家颔首低眉。
私兵们心中愤懑不已,但没有命令谁都不敢轻易开口,这场侮辱般的巡视就在霍家兵众压抑无比的氛围中度过了。
离开营地之前,楚令昭扫了眼周围,见霍酉与方才宴席上的霍家将领都没了踪影,她唇角勾了勾,没有言语。
霍寅的目的是让少女等人见识一番霍家私兵的实力,让秦军不敢轻举妄动。而楚令昭则是想要借着指鹿为马激起霍家私兵对秦军的忿懑怨恨,一步步逼得他们忍无可忍。
两方出奇的不谋而合,换了处私兵营地继续巡视。
……
落日在天边铺展红霞,黄昏不知不觉已然降临。
邬城郊外私兵营的瞭望楼之上,异族装束的少女神色淡然,望着营地内试图安抚私兵们的霍寅。
将领站在少女身旁,同样盯着下方。
“小姐,过了今夜,我们便只剩最后一日,如今虽激起了部分私兵的怨气,但有霍寅弹压,恐怕还不足以让他们不管不顾的对秦军出击。”
楚令昭眸光不动,缓缓擦拭手中弯弓,“霍寅能弹压下面的小兵小将,却未必能压得住霍家内部之人,边疆之地多莽夫,更何况莽夫还手握十万家族私兵。”
将领凝眉,“小姐是说那位霍四老爷,霍酉?”
他迟疑了下,又道:“可是霍酉虽掌握私兵,但偏偏十分敬重霍寅这个兄长,有霍寅在,他即使心中义愤,却也应当做不出什么鲁莽出格之举罢?”
楚令昭轻笑出声,答非所问道:“世人皆唾弃杀戮,认为只有昏聩无道之人才会用杀戮这等下下之策,然而,我倒是觉着,在险悬一线于危乱之局中,细密繁琐的阴谋诡计亦须有杀戮来作配。惟谋则苍白,惟戮则空莽,谋与戮相合,才能为取胜发挥出最大的效力。”
少女眼尾弧度殊丽妖美,漆墨般的眼眸中隐隐跳跃起一抹偏执光彩,声线幽凉:“便在我之谋局中,以‘戮’来取敌方之‘谋’罢。”
额间熟悉的天崩地裂感袭来,将领心头翻涌起浓重的不安,还未说话,便见眼前的少女潇洒地将箭矢搭弦,毫不犹豫地对准下方的霍寅。
“不可!”将领瞳孔骤缩,但已然来不及阻止。
冷箭穿透长空,直直插进霍寅的后颈。
男人面朝下倒地不起,汩汩鲜血从脖颈渗出,当场毙命。
“主君!”
“在那,是他们放的箭!”
营中立即起了骚乱,兵将们惊慌失措地去试探霍寅的身体,亦有私兵拔刀向瞭望楼冲来。
将领胸腔气息几乎冻结,却看少女眸中的偏执嗜杀意味闪烁的愈发张扬热烈,他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双腿快要站不稳。
疯子……这女孩绝对是个疯子……
他顾不上再思考旁的,也不管眼前的少女,拉上亲近的几个骑兵便率先跑走。
其他骑兵见状,也趁纷乱之际赶忙逃离,三三五五奔逃离去,竟是一个都没留下。
楚令昭眉目间不见半分焦急,只是随意倚在凭栏上,含笑望着他们向外逃窜。
甘醴抱着把殷紫鞘长剑,巍然不动地站在少女身侧,望了眼她眉眼弯弯的模样,好奇道:“他们都跑了,小姐不生气吗?”
“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大难临头各自奔逃,为何要生气?”楚令昭嗓音清和。
甘醴歪头,“小姐不怕他们向霍家泄露此行秘密?”
楚令昭扫了眼还未逃出营地,便被霍家私兵接连砍杀的骑兵们,“放心,他们一个也活不了,霍家不会给他们投机反叛的机会。”
二人说着话,便有霍家私兵冲上了瞭望楼,他们杀红了眼,见到射死霍寅的罪魁祸首,愤从心起。
楚令昭挑眉而笑,似来了些兴致,“甘醴,把剑给我。”
甘醴应是,将怀中抱着的长剑呈给她。
楚令昭将剑抽离殷紫的剑鞘,纤细的指节紧握剑柄于掌,身姿却仍随意靠在凭栏处,视线慵懒落在前方怒不可遏的霍家私兵面上。
几十位霍家私兵提起手中巨刀,纷纷从四面八方砍去。
即将近在咫尺之时,却见凭栏处的楚令昭身形疾携剑光,转瞬掠断近处半围几名霍家私兵的脖颈,后面的私兵见状警惕欲要后撤拉开距离,可眼前少女已然运着诡厉的轻功跃起,踏着私兵高举在身前的巨刀落至后方,以剑从背后刺进一名私兵的胸腔。
霍家私兵们急急转身,重起防备。
塔内寒气贯窗袭来,楚令昭瞳眸之中似有嗜血般的执迷,攻势迅如风倾徐林,运形运器皆狠戾老练。
私兵们举刀来砍,可不过眨眼,手里沉重的砍刀便被冷剑抵挡,刺耳锐声后,楚令昭剑锋一沉,斜刺入旁侧提刀上前的私兵咽喉,层层搅碎筋脉,于凌劲碰响的火花中飞溅起血沫。
塔内霍家私兵逐一倒下,满地横尸。
甘醴抱着剑鞘等候在一旁,见几十名霍家私兵被戮尽,他眼底略有崇敬,小跑上前,托举起剑鞘侍立。
楚令昭将剑置回殷紫鞘内,“已经被刀卷了刃,找一处土壤将这剑葬了罢。”
甘醴讶异,半晌,才腼腆试着问道:“小姐……可否将这剑赐给奴?”
楚令昭以雪帕擦净手上的黏稠猩红,淡淡挑眉,“这剑的剑刃被刀砍钝了些,改日我赠你更好的,不值什么,没必要惋惜。”
甘醴望向少女的崇敬仍然不散,使劲摇头,“奴头一回陪小姐赴战,要留着这剑添个荣!”
这小宦官死死抱着剑舍不得丢,楚令昭摆了摆手,将手里帕子扔开,“那便随你。”
甘醴欣然一笑。
塔外打斗声乱,霍家方才已然出动了几十名私兵来塔里杀楚令昭,念着对付一位年轻女孩和一名小侍已然绰绰有余,便暂时未派第二批。
这片刻空档之中,楚家暗卫们来到阶梯口,钟乾在楚令昭面前站定,微微欠身,声音恭敬:
“主人,船备就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