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鱼》:不会说OK的李沧东

极致完美主义者

和李沧东导演合作中令我特别记忆犹新的事,是围绕着一场戏,他会反复追问你:这个戏是否有用?是否有趣?是否具有存在的价值?每天都反复问。他在现场一般不会轻易喊“OK”。大家也能意识到,同一个镜头拍了七八次,虽然他还是有点不满意,不过没办法,他会很勉强地说“那就这样吧”。刚开始我跟他合作《绿鱼》是这样,现在还是一如既往。当时我做副导演,他反复质问我这个戏是否OK,我就会有些情绪,说“我觉得OK”。他很不高兴地说“那就这样吧”,便转身走了。

一句话说,李沧东就是个极致的完美主义者,让人非常沮丧。受他的影响,我自己当导演喊“OK”是非常响亮的,要给周围的剧组成员打气。李导有风格,不过我认为,在现场给工作人员鼓励才是最好的方法。

走路采风的作家

李沧东导演年长我十几岁,他以前是颇著名的小说家,后来改行做导演是从在剧组干活、从零开始奋斗的,其间吃了很多苦。离开剧组后,他打算自导自演一部电影,便找我过来一起谈了一下大概的构思。

他想执导的这第一部作品是个犯罪类型的暴力美学电影。1995、1996年的时候,他生活在韩国的一个小地方叫日山,那个地方很偏,以前是一片田地。当地特产就是白菜,有很多人种白菜。不过当时政府规划在日山创建一个新城市,所以就要在田地上面盖起大楼。在开发过程中,原居民和开发商之间的矛盾是必然的。

那时首尔发了一次很大的洪水,汉江的水位越来越高,无奈之下,只好把日山的水坝打开一个洞,把水流都给引了过去。当地居住的居民一夜间流离失所,半强制性地被迫离开自己的故乡。日后那个地方盖起了高层大厦,当地大部分农民因为没地可耕便离开了,余下的则做一些类似于餐饮的小买卖。

开发新都市使房价快速上涨,李导对当地居民们的生活百态有一定了解,便构思出了一个大概:当地青年因为开发问题迎来了人生的悲剧。他想找的取景地是这样的,后景全是高层大厦,前景是些居民们的贫民窟。有一家耕农失去土地,成了卖鸡汤的小贩。

李导在首尔有一间办公室,回家的路上,他看到夜店门口有个人装扮得像牛仔,摆出对来往客人开枪的姿势,觉得很有意思就记了下来。他在构思过程中会如此运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很小的因素聚合起来,最后变成整部电影。有一次,我和李导坐一辆车,他说:“胜郁,我跟你说啊,我现在开着车,就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像个作家了。”他从前觉得要拍个片子,就得亲自走到那地方,去经历风土人情,才能拍出好片。以前徒步可以看看沿途风景,而开车时大部分的精力则集中在看路、车和行人,就顾不上欣赏风景了。

我挺佩服李导的,他平常看到街上有人打招呼或者食堂门口有人打架的话,都会去记下所有细节。我写剧本也向他学了不少:先观察,然后开始写作。

讲真话的“说谎者”

所有作家都会以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感受为基础写剧本,带着主观色彩去写其实有很多难处。若把自己代入进去,最隐私的那一面也都得呈现出来,就会比较痛苦。

李导会“说谎”,明明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他能以完美的第三人称视角客观描述出来。有时太过于客观,倒让人觉得他是非常冷酷的一个人。可能很少有人知道,李导本身家里就有很多兄弟,而《绿鱼》这部电影里的兄弟形象正出自他本人的家庭。不过他就是这点非常了不起,明明写的是身边的事情,却能把自己置身圈外,客观、细致地描述情形,我甚为敬佩。做完美的旁观描述者这种作风延续到李导后期的作品,《薄荷糖》《密阳》也是如此。

一般要写自己身上的事,就要敢于剖析,要毫无保留,因此会有抵触。李导给了我一个启发:如果有自己不想揭示出来、难以启齿的事,只要能站在第三方的立场,做个完美的说谎者,其实也没有太大问题。

我说写剧本是一个说谎者的创作,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这种生活是虚构的,全是谎言而已。编剧所做的,就是要把这些谎言展现给观众。通过谎言来传达真理,应该是编剧的终极目标。

可能也是受《绿鱼》的影响,我在讲述故事时,也会借用一个大家庭的背景来讲故事。李导以在日山开发区的所见所闻和夜店见闻为基础创造了《绿鱼》,我则从在韩国江原道的树林获得灵感,那里有很多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