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连绵阴雨,十天有余。天气逐渐转凉道路两旁的洋槐在雨水的连番冲涮下愈发清脆。坐落在省会东北角的一所地质学院里,原本人影绰绰的学子们,被这连番的阴雨赶回了教室或宿舍。综合教学楼的多媒体教室里,人头攒动,连门口都挤满了人。有人说,有人笑,热闹非凡,犹如赶集。
“喂,同学,让让!”一个干瘦老头拨拉着已经拥挤不堪的人群。
“凭什么呀?占这么个位置我容易嘛我!”-个瘦高白净的男孩白了老头一眼。
老头先是一愣,退出几步,两手交叉在胸前,靠着墙,微笑地看着眼前拥挤的人群。
“这就对了嘛,大爷来凑这热闹,让我们这些人情何以堪。”瘦高男孩一边坏笑,一边拨拉前边的人群。
老人看了他一会,然后挥手示意,“来来来,你又挤不进去,不如咱爷俩来这边聊聊。”老头见他没动,伸手把他拽了过来。
瘦高男孩还是那脸坏笑,“老爷子,你这可是在耽误我的前程,人家都是往里挤,你却把往外边拉。”
“你倒说说,这挤的什么前程?“老人还是那微笑的表情,却参杂一些狡黠。
“老爷子,你都不知道还来凑热闹?我说你还是回去溜溜弯、下下棋,那是正事。”瘦高男孩一边说着一边伸着脖子往里边看。
“唉唉,不用看了,里边抛绣球呢?”
“你不懂,比抛绣球重要,在抢前程呢!”瘦高男孩的脖子根本就没有缩回来。
“什么前程,说来听听。”老头很是较真。
“听说省地质勘查局的陈家和副局长要来校讲课,上课期间如果表现得当,局长大人再头脑一昏,说不定工作就这么定了……。哎呦!”田襄一边说一边踮着脚往里边看,一不小心被前边的人踩了脚。
老头扶了他一把,从上到下又把他审视了一番,咧嘴笑着,“既然重要,何不早来,挤在门口如何表现?”
“老爷子,你可别教育我,来的虽晚,但身体好呀,挤进去分分钟的事情,若不是怕这些不长眼的家伙伤了你,我早进去了。“田襄说着,指了指拥挤不堪的人群,“再说我们院长太抠门,这么大的学校不整个像样点的教室,听个课还得先做热身运动,扫了你老这没事找乐子的兴。”
“如此说来,我还真有点耽误你前程。”老头说颇为认真。
“可不咋地,所以说你还是回去遛弯吧,这种热闹不凑也罢。老爷子你不晓得我们这些苦逼青年想找个工作有多难。还是学地质的……”田襄根本就没看老头。
“那为何选择这个专业?“老头刨根问底。
“谁选择这专业了,被调剂过来的,懊恼三年多了。”田襄顺嘴答道。
“陈局,您怎么直接过来了,刘院长他们还在接待室等呢。我来维持一下纪律,没想到您老先到了。”系主任江微一路小跑。
老头转身看着江主任,笑道:“讲课嘛,自然要来教室,给老刘说一声,搞那么多虚的干啥,让他们各自忙去吧,讲完课我去找他,他小子还欠我一顿饭呢。”
一旁的田襄听得目瞪口呆,看了看江主任再看看老头,“陈,陈局?这么大年龄的局……局长?“田襄嘟囔着。
“怎么?退休了的陈局,不入你的法眼?”田襄脸一红,“不,不是……,怎么会呢。我
老头呵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刚才嘴那么溜,现在结巴起来了,我应该没耽误你的前程吧?“
田襄连忙赔笑,“没,没,怎么能呢?”
江主任瞪了一眼田襄,不清楚这小子闹出了啥幺蛾子,不好发作。扭头冲门口的同学们喊道:“让让,都让让!堵住门口,像什么样子!”人群松动,让出一个通道,“陈局,您请。”江微做着手势。
老头又拍了拍田襄的肩膀,呵呵笑着先行走了进去。
江主任扭头剜了田襄一眼,“啥事都有你,净添乱。”说完走了进去。
待江主任进去后,人群合拢,田襄依然站在最外围,踮着脚伸着脖子往里边看。
教室里很快安静了下来,江主任做过简单介绍后,老头那浑厚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
“站到这里,有点回家的感觉,因为我也是从这个校园里走出去的……”
“有女不嫁勘探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转,带回一堆脏衣裳。”
陈局讲的极为精彩,根本不需要什么教材讲义,似乎在和大家聊天,从自身的经历讲起,把关于地质的点点滴滴、喜怒哀乐展现的荡曲回肠,引得次次喝彩。
受那浑厚声音的吸引,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我讲了这么多,谁能说说,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陈局眯着眼睛微笑着在教室里巡视。
“投身地质矿产事业,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一个胖子站起来扯着嗓子喊了句口号。
“走遍天南海北,在祖国山水之间留下自己的足迹!”有个小姑娘讲道。
各种各样的回答,无外乎往自己脸上贴金。江主任微笑着看着台下的同学们,虽然他清楚这些回答基本上都是在胡扯,但还是很满意,至少没给学校丢脸。
“门口这么多同学还没发言呢,来给他们一些机会。”陈老头似乎来了兴,按着讲台扭头冲门口拥挤不堪的人群说道。然而,还没等别人开口,陈老头又讲到,“站在最外边的那个大个叫什么来着?脖子伸的那么长肯定有话说,你来讲两句。,
整个教室、门口所有的目光投向了正踮脚伸脖子的田襄。
田襄的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并非他在这种场合下紧张,也并非没话可说,实际上,他很想吼一句“为祖国奉献青春”,可关键是刚才已给老头漏了底,现在喊这话似乎有点太假。不得已,只好清了清嗓子,涨红着脸答道:“被调剂过来的。”
“哄”的一声,全场爆笑。一旁江主任的脸拉的老长,狠狠地剜了田襄几眼。
陈老头微微一笑,压手示意安静,似乎不尽兴,很有点“丢人还要留名”的觉悟,“你还没回答叫啥名字呢?”
田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碎嘴一次,把脸丢遍了整个学院。但不回答似乎也说不过去,因为江主任正黑着脸瞅他呢。因此,心一横,亮声答道:“田襄,田地的田,襄阳的襄。”然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回敬了江微一眼。
那厢江主任恨的牙痒痒。
随后陈局又讲了很多,但田襄没怎么听,甚至提前离开了。来凑热闹,本想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待地质局招人时有个铺垫。可现在,全院都知道自己是个调剂生,学非所愿,谁还会瞎眼把自己招进去?田襄颇为懊恼。
更懊恼的是接连几天被江主任狠批,甚至在大会上公然给自己按了个外号-“调剂生”,结结实实把田襄恶心了几天。
“不就说了句实话,用得着这样嘛!“田襄很是不忿,躺在床上发牢骚。
“喂,你还别说,你那句大实话倒尽了多少人的心声,咱宿舍六个人两对半都是调剂过来的,混了三年多,明年就得找工作了。你看其他系,早办点的已经开始投简历了。再看看我们……,哎,睡觉吧,再停半年就睡不踏实了。”斜上铺的猴子叽里呱啦了一阵,瞪着两眼,躺床上挺尸。
猴子叫葛侯,据说他爹姓葛他娘姓侯,结果给他弄出来个“葛侯”这名字。过分的是,这家伙上学三年多,普通话没学会半句,整日里呲牙咧嘴净方言,根本就没几个人能听懂。所以,葛侯到校头个月,全班同学就达成了一个共识--这家伙还没进化,是只猴子。
田襄白了猴子一眼,“倒尽了苦水?你他娘的在教室里装死,咋不站出来响应一下?“
猴子腾的从床上弹起,“你可别把好心当驴肝肺,我可不是不愿意响应,关键是怕我讲出来的话那老头听不懂。”
宿舍长马瑞林端了盆洗脸水进来,“襄,猴子这句话说的可是事实,就他那猴语,那老头肯定会认为是在骂人。”
“老马,你别在这装好人,那天就你的驴笑声最大。”田襄不无好气。
“襄,你不会属狗的吧,逮谁咬谁。”老马一边笑一边辩驳。
“什么驴笑,明明是马嘶。”猴子忙着挺尸还不忘接话。
“滚!你小子最汉奸,帮你说话还涮我?“马瑞林吐了唾沫。
“我怎么没感觉你帮我说话呢?“猴子一动不动。
“好了,你们接着呲牙吧,恕不奉陪。”田襄从床上弹起,拎起外套往外走。
身后传来老马的声音,“襄,晚上9点半归校别再让老江揪住。”
“知道了!”田襄一边回答一边下楼。
细碎阴雨还在时有时无地挥洒,落在额头钻进衣领,开始有点冬天的感觉。田襄缩了缩脖子,将脚下的破旧自行车蹬的飞快。
他一直在做兼职,三年多来从没间断过。兼职的范围很广,家教、超市保洁、快餐店打杂、空调装机,甚至在工地打过短工。虽然在同学们面前满嘴跑火车,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自家的情况也只有自己清楚。
田襄的父母早亡,他根本不记得父母的样子。从他记事起,陪伴他的只有祖父祖母。事实上他还有两个叔叔,严格来说有三个,只是二叔十年前出车祸去世,剩下三叔和四叔。然而这两位叔父大人并不待见田襄,早在他是幼儿时就力主把送出去,由于祖父祖母不舍,老两口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也因为此,两位叔叔和祖父祖母的关系闹得非常紧张。在田襄的记忆里,他们之间从来没心平气和地说过话。先时,田襄不理解他们的争吵是为了什么,直到上初三时的一天,他无意中听到两个婶婶的对话。
一个道:“两个老东西把那小杂种当成宝,咱们的儿子他们哪尽过心?“
另一个应和,“不急,等两个老东西爬不动了,让那小杂种去给他们养老。”
这两句话,深深烙印到了田襄的脑海里。每次闭上眼睛,似乎能看见两个婶婶的指点和怒骂
日子很慢,但也很快。几年后,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田襄的手中。
那年夏天,祖父花光了所有积蓄,给他筹足了学费。
也在那年冬天,苦累一生的祖父瘫到了床上。临近生命终点的那一夜,祖父紧握田襄的手,千言万语化成一汪浊泪顺着脸颊滑落枕头。田襄攥着祖父的手,失声痛哭。看着至亲渐行渐远,自己唯有无助的哀嚎却无丝毫办法。
春节后,田襄决定退学,在家照顾年迈的奶奶。的确,没有了祖父,祖母失去了生命里最有力的支柱。
业已立春,冬天的阴寒渐渐退去,初春的阳光照在走廊的墙壁上,倒影着祖母佝偻的身影。
“襄儿,回学校吧!我还有你两个叔叔照顾,不用担心。”祖母把他叫到身边,声音有些沙哑。
“可……”田襄对那两个叔叔不太放心,尤其是两个婶子,每次见到她们就会想起多年听到的那番对话。
“他们毕竟是我儿子,你若退学,怎么对得起你爷爷……”祖母有些哽咽。
最终,田襄毕竟没能拗过祖母,点了点头。“只是你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该怎么办?怕他们……”祖母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奶奶,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你放心吧。我是担心你,怕在他们那里受气。你等着,等我毕业找个安定的工作,一定把你接过去,我给你养老。”田襄说的斩钉截铁。
几天后,颤巍巍地祖母送他到村口,千叮咛万嘱咐,望着孙子单薄而渐远的身影,老泪纵横
的确,田襄做到了。三年多来,打了无数个短工,挣足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每次回家还会给祖母塞几百块钱。可每次他临走时,祖母却又偷偷地把钱塞回他的包裹里。